一个星期后,四爷穿着破了洞的牛仔裤和脏兮兮的羽绒服,灰头土脸地跑到我家来了。
“哟,这上班儿是毁人啊,”我笑着说,“才一个星期没见,怎么就颓成这样儿了?惨遭资本家荼毒了吧?”
四爷一屁股坐在了我的床垫上:“反正是干不下去了,小爷我就不是那块儿上班的材料儿!这一个星期难受的我,再多干一天我都得疯了。唉,工资是一分没拿着,买西服倒赔进去一千多,我这不是有毛病吗?还有更惨的呢,本来我就死撑着不上班也没什么,结果我这上了一礼拜班又辞职,我们家老头儿老太太可是炸了锅喽,我这儿刚跟他们吵了一架被彻底轰出来了。”
“谁让你没事儿找事儿瞎折腾啊,这就叫自食其果!”我一脸的幸灾乐祸,“不过你爹妈也是的,都多大了还这么管着你?你这就是从小儿没在家里把自己的位置给戳正了,你看看我,我想干什么我们家谁敢管我?那是因为我早就用实际行动告诉了他们——管也没用,只能给自己徒增烦恼,趁早省点儿心大家都舒服。”
四爷点点头:“那是,您犯起混蛋来跟警察都敢叫板,谁敢跟您比啊?”
四爷说的是两年前,我跟朋友借了辆车出去办点儿事,结果在路上被一辆拼命想要超我的警车搞得很不爽,一发飙生生地把那辆警车给别在马路中间了。事后有个小交警来处理现场,好奇地一个劲儿追问我:“你到底干什么了?怎么把我们指导员给气成那样儿?”
这件事一直在朋友圈中传为佳话,大家都觉得我牛掰得没话说了,其实我一直没好意思告诉大家,我当时也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什么,真没看出来那个是警车!
四爷在我的房子里转了一圈儿,老实不客气地说道:“兄弟我如今可是无家可归了啊,跟你这儿借住两天没意见吧?”
“你看看我家这点儿地儿,你能找出个犄角旮旯的把自己塞下就行。”
“这不门厅还有张小沙发呢嘛,凑合能睡下就行,我要求不高。再说我也不白住呀,你们上次不是想让我帮你们写什么电影剧本吗?就拿那个抵房租了啊!”
“嘿,那你应该上阿然她们家住去,凭什么抵我的房租啊?”
“废话,人家能让我住吗?行了,你们俩私底下再单算账去吧,反正我就看上你这儿了!说说吧,你们到底想让我写什么啊?”
这事儿我也说不清楚,于是拨通了阿然的手机,阿然听说四爷真的回心转意,顿时拿出了领导的款儿,煞有介事地说道:“电影嘛,是集体智慧的结晶,需要大家共同探讨。这样吧,星期六下午老地方开个会,把老烦也叫上,要不然三缺一。”
周六下午2点,地安门避风塘的3号包间里,我、阿然、四爷、老烦围坐一起,在清脆悦耳的麻将声中召开了剧组的第一次常务会议。
“就我觉得吧,”我一边码着牌一边率先开始发表见解,“现如今这电影,要想拍得有点儿深度,要么就得反映人生,要么就得反映人性,能把这两样掺一快儿反映反映当然就更好了。”
“这范围也忒大了点儿吧,”四爷把面前码好的牌往前推了推,“再说什么是人生啊?这可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楚的。”
我踌躇满志地朝着桌上的长城挥了下手:“人生,就是这一摞一摞码好的麻将牌,属于你的那副牌其实早就注定好了,但到底是香张儿还是臭张儿,你得一张一张翻开看了才知道……抓牌抓牌!”
一把牌抓完,老烦郁闷地叹了口气:“人生啊,就是即便抓了满手的烂牌,也得硬着头皮把一局打完……南风,先打南不输钱!”
四爷也被我们勾得来了灵感:“人生就像玩儿吃碰提,输赢绝大部分取决于你自己的手气背不背,就算有那么点儿贵人相助的机会,也只能留到关键时刻再用……先把我这张没用的五魁给打了吧,省得待会儿到关键时刻我自己给你们当贵人了。”
“当然人生跟人生也是不尽相同的,”我胡扯得上了瘾,兴致盎然地继续说道,“彪悍的人生就像攒大牌,虽然有可能把把被人屁,但只要成功一次就算抄上了;稳妥的人生就像一路小屁走向胜利,虽然每次都只能捞点儿小钱,但贵在坚持不懈、积少成多。”
“那人性呢?说说人性吧。”
“人性?那就更简单了,人性就是宁可我拆了自己的牌不和,我也不能点炮让别人和,这就叫人性!”
“嗯,所以我就只好自力更生了。”一直没说话的阿然推倒了面前的牌,“门清自提没混儿,庄家16个、你们俩8个,拿钱来吧。”
三个男人唉声叹气地往外掏着钱,老烦边掏边嘟囔着:“千刀万剐不和头把,别怪我们没提醒你啊。”
“无所谓,咱们社会主义新青年还就不信这个邪!你们继续说继续说,央视不是有个《艺术人生》么,不行咱就拍个《麻将人生》得了,绝对有生活还低成本。”
我白了阿然一眼:“还说什么呀说?我们这儿忙着说,您那儿忙着赢我们钱,你不是算计好了给我们下套儿呢吧?”
正说着,包间的门忽然被推开了,一个梳着马尾辫、衣着朴素的瘦高女孩探进半个头来,鼻眼长得挺清秀,只是两条眉毛剑拔弩张了些,让她的整个面部表情都带了点肃杀之气。
阿然看到她忙站起身:“樱子,快进来快进来!介绍一下啊,这就是我经常跟你们提起的著名电影人——樱子小姐!”
樱子从容地走进屋,冲我们点点头,嘴角挂着一丝矜持的笑意。阿然把四爷给拉了过去:“这位是四爷,著名作家。”
四爷忙谦虚地摆手:“别听阿然瞎说,我不坐家,净坐台——坐在阳台上。”
樱子笑了,用略带点儿外地口音的普通话说道:“那咱俩差不多,我是净出台——出入电视台。”
我和四爷立刻互换了一下眼神——这个女人哪……不寻常!
“小屠、老烦。”阿然随手指了下我们两个,再没有多余的话。像我们俩这种小角色自然是没什么太多好介绍的,不像他们这些有头有脸的文化人儿,动辄都能跟“著名”扯上关系。
老烦一看见姑娘就不知怎么献勤儿才好,忙不迭地招呼樱子道:“来来来,你玩儿我这个,输了算我的,赢了算你的。”
我和四爷一起翻了下白眼——怎么就从来不见丫对我们这么大方过呢?
樱子摆摆手:“不用不用,我不会,平时太忙了,没空玩这些。”
我边洗牌边搭讪道:“像你们整天拍电影儿的,肯定认识好多漂亮的女演员吧?回头给我们发几个来认识认识呗?让我们也受受艺术的熏陶!”
樱子一本正经地说道:“不好意思啊,我们现在已然不拉皮条了!”
“别介呀,既然有便利条件,捎带手开展点儿副业多好……”
“行了,别臭贫了!”阿然打断了我,“樱子过来是给咱们的电影出主意的,能不能别老打岔啊你?”
“对,还是说正事儿吧,”樱子摆出一副正襟危坐的架势,“先说说你们讨论得怎么样了?”
阿然哼了一声:“你看他们像能讨论出什么正经东西的人吗?刚跟我白活了一大通什么人生啊人性的,这帮口儿犯纯粹就是跑这儿过嘴瘾来了!”
樱子的神情有些不屑:“别老搞那么深沉的。现在好多拍电影的都爱犯这毛病,尤其是年轻一代,就喜欢为赋新词强说愁,自以为多有深度,其实在别人看来纯粹就是装13,最后都不知道他们到底想表达什么意思。我觉得像你们这种没什么经验的吧,就拍点儿原汁原味的东西就行了,真实点儿、不那么做作的,可以带点儿小思想,但千万别装13……咱也别说自己是第七代还是第八代,要做就做最好的一代,拿无知当个性也没关系,就是骨子里得狂才能有创作的热情……你们既不是大学社团,也跟学院派沾不上边儿,基本就一裸奔,那也得有使命感,在挫折中不断成熟……”
樱子对着我们高谈阔论了半个小时,其间接了十几个电话,最后终于风风火火地走掉了——也不知道所谓的电影人是不是都这样,甭管真忙假忙都看着跟打了鸡血似的。
“这姑娘平时特拿自己当个人物吧?”樱子走后我问阿然道。
“嗨,搞艺术的嘛,总归是有那么点儿盛气凌人,正常正常,习惯了就好!”
“我觉得还行,真的。”老烦插话道。
我和四爷一起笑了起来:“你觉得谁不行啊,只要是个母的?”
打完第八圈的时候刚好晚上10点,阿然以一卷三的光辉战绩大获全胜。虽然剧本仍然没讨论出个所以然来,但能有这样的结果,阿然也还是相当满意的!
寒风凛冽的街头,我们四个人缩手缩脚地在公交车站等着末班车,我边抽烟边小范围地四处溜达;老烦缠着阿然扯一些不着边际的闲篇;四爷蹲在站牌下面,目光呆滞地拔着自己的胡子。从我们面前经过的,有流光溢彩的豪华小轿车,也有裹着笨重的棉衣围巾、蹬着自行车艰难地顶风前进的人。
四爷忽然仰起头发问道:“你们说,像咱们这样的人,到底应该算什么阶层啊?说是穷人吧,又比人家真穷的多少过得逍遥点儿,说不是穷人吧,有时候又真为吃不上饭发愁;说没文化吧,正经也受过点儿高等教育,说有文化吧,又整天干得都是不务正业的事儿……”
老烦干笑了一声:“什么阶层?不靠谱阶层呗,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那种!不过别把我算进去啊,我可觉得我自己是挺靠谱一人!”
“不靠谱?”阿然靠在站牌柱子上若有所思地看着天,“这话听起来倒是有点儿意思,我想想……不靠谱……不靠谱的日子……不靠谱的生活……不靠谱地活着……就这么不靠谱地活着……哎哎哎,怎么样怎么样?这个标题挺牛掰吧——《就这么不靠谱地活着》!”
大家心不在焉地点头附和:“还行!”
阿然自顾自地激动着:“四爷,这个片名我要定了,剩下的事儿可就全交给你了。现在就等于是命题作文,你就围绕这个题目想就行,尽量开阔思路啊!下礼拜,还在老地方,我们一块儿验收你的劳动成果。”
“别老地方了行吗?”四爷表情哀怨地看着阿然,“还惦记着卷我们哪,您还让不让我们活了?既然是让我想,那就我说了算,咱们改去宽哥的翅吧吧,今天谁赢钱谁请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