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六年(1621年)三月二十一日辰时,努尔哈赤进入刚刚攻克的辽阳城,就下达了“遣人往迎众妇人及诸子来城居住”的谕令。这样的举家大迁徙,为努尔哈赤日后定都辽阳埋下了伏笔。告别赫图阿拉老城的热土,顺着苏子河的流向,走出新宾重重大山的众福晋和诸幼子们,带着既向往又怀疑的情绪,一路上车马奔驰。辽阳,这一座用马鞭、箭簇和生命占领的城市,将为他们开创一个崭新的时代。
四月初三,努尔哈赤又根据建制每二旗出五牛录额真一人,每二牛录出士兵一人,组成一支精干的队伍,前去迎接众福晋。他们的任务是保驾护航,当然,更是壮大皇家声威。四月初五日深夜,踢踢踏踏的足音和轰轰隆隆的轮响闹醒了沉睡的古城。总兵官以上的诸大臣立即骑马赶到城外教场。在那里他们下马步行,向风尘仆仆的众福晋们施行大礼,恭恭敬敬地引导迁徙的乘骑入城。城内,军士们沿街列队,欢呼祝福。自城内至努尔哈赤的寝宫,一色的白席铺地,上敷红毡,排场得可以。无数的灯笼点缀在丛丛篝火之中,整个夜空彤红一片。众福晋们移动着木底旗鞋,一步步地向努尔哈赤走来……众福晋顺利地到达了辽阳,但是,有官员却因为其间的过失遭到了革职。它给我们平淡的历史增添了一段跌宕的情节,讲述出来还是蛮有意味的。
阿胡图是最早受汗派出迎接皇妃们的官员之一。他的任务很简单也很明确,就是宰杀自家的猪用以祭祀。那种仪式本来是走个过场而已,用不着那么铺张。可是阿胡图把自家的猪尽宰之后,又大散银钱,四处抢购,一日宰祭竟至二三十头。胡作非为的后果当然是自找倒霉。
如果说阿胡图的倒霉是咎由自取,那么布三的厄运就有点天降横祸,多少有些委屈。那一天,众大臣引领众福晋自萨尔浒再度启程。由日出至日落,时光在奔波劳顿中流逝。当队伍行进到十里河时,夜幕已经降临,众臣商议准备在此住宿,疲惫不堪的众福晋也欣然应许。谁知,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执行其他任务的布三不期而遇。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布三力排众议咄咄反诘:此地至辽阳稍息可至,何必非要住下呢?并且逼迫大家起身前行。于是,这支重又上路的队伍直至深夜才到达辽阳城。事后,努尔哈赤命人对布三进行审理。布三的用意也许不会怎么恶毒,可是上司一口咬定他有过失。直率的布三承认事情属实,但拒不认错。在众福晋到达辽阳的第三天,阿胡图和布三各自在征战中挣来的参将职务被一撸到底,降为白身,并且所得赏物被尽数没收。
努尔哈赤占领辽阳之后,立即做出的另一个重要举措,是召回离异将近一年的阿巴亥,将其复立为大妃。
这件事证明努尔哈赤对阿巴亥确实情有独钟,那个与她几近同时被赶走的继妃衮代绝对不可与她相比。其实,历代皇帝身边被赶走的女人太多了,不论她们此前多么高贵,一经出宫,沦入民间,能有几个获得回头的机会?刚愎自用的努尔哈赤能把“复婚”的决定做得这样果断必有深刻的原因。六十三岁的努尔哈赤对女人已经失去敏锐,何况天下不乏美人。阿巴亥之所以能浮出政坛,是因为她的重要,她的持家理政、相夫教子的能力出类拔萃。(后来她的三个儿子都成为满清一统天下的中坚力量便是明证。)众福晋的身影曾多次在努尔哈赤的脑海里一一滤过。秀美、端庄、勤劳、诚实、俭朴、坚毅都是她们为妻的美德,就连她们的刁钻、自私、懒散也可以容忍;她们都有对权力的渴望,并为此而不停地做着手脚。但是,这群几乎什么都具备的女人,就是缺少一种政治上的豁达、缜密、远见。
用我们现代人的语汇表述,就是时代选择了阿巴亥。她的才情吻合了时代需求的苛刻检验。果然,她在厄运中非但没有颓废,经过风雨的历练反而更加成熟。阿巴亥鲜亮如初。她再次介入到诸王和众妃建构的政治格局当中,重新与他们交谊和对峙。她的崭新的政治生涯开始了,其实这也为她以后的悲剧埋下了伏笔。
《满文老档》是清朝入关前较为广泛翔实的官方记录。自阿巴亥复出后,关于众福晋活动的笔墨也开始出现。努尔哈赤的女人逐渐从闺阁走上政殿,从京城走向野外。她们不再是帝王的附庸,她们有组织地从事一些政务,她们给努尔哈赤以政治上的鼓舞。这一切与众妃之首阿巴亥的作用息息相关。时代也需要女人登上历史的舞台,发挥自己的才情。让我们翻开那些发黄的档册一齐读下去。
天命六年(1621年)八月二十八日,东京城在辽阳太子河北岸山岗奠基。众福晋在努尔哈赤和大妃的率领下,出席庆贺大典。这是他们未来的皇都,一方吉祥之地。前来参加活动的还有诸贝勒、众汉官及其妻室。“八旗宰八牛,各设筵宴十席,大宴之。又每旗各以牛十头赏筑城之汉人。八旗八游击之妻,各赏金簪一杖。”这是何等阔气的仪式。众福晋点缀其中,让历史留下她们为努尔哈赤的事业助阵的呼声。
天命七年(1622年)二月十一日,众福晋冒着早春寒冷,奔赴将士们战斗的前线。十四日,她们到达广宁。统兵大臣一行人等出城叩见。衙门之内,路铺红毡,努尔哈赤坐在高高的龙椅里。巳时,“大福晋率众福晋叩见汗,曰:汗蒙天眷,乃得广宁城。再,众贝勒之妻在殿外三叩首而退。嗣后,以迎福晋之礼设大筵宴之。”史家在这里为我们勾勒了大妃阿巴亥的执政速描,由此我们更为确信阿巴亥做为后宫领袖的实力。这一支由女人组成的慰问团,大约在血火前线的广宁停留了三天,于十八日随努尔哈赤返回辽阳。
天命八年(1623年)四月十四日,众福晋又一次随努尔哈赤为垦地开边出行。是日,他们由东京城北启程,经由彰义至布尔噶渡口,溯辽河上游至浑河,二十二日返回。后金政权的迅猛发展,粮食供给成为燃眉之急,努尔哈赤与他的女人们于旷野中的如此旅游,不会有多少浪漫的成份。
天命八年(1623年)九月中旬,众福晋又一次走出东京城堡,跟随努尔哈赤的仪仗,畅游于山河之间,为期十二天。此间,除了狩猎、捕鱼,访问田庄、台堡,还参与接见蒙古贝勒,以及为大贝勒代善之子迎亲。整个行程有声有色,其福晋们的作用大焉。
《满文老档》做了详尽的记载,让我们把那珍贵的情节一字不漏地辑录下来:天命十年(1625年)正月,“汗率众福晋,八旗诸贝勒、福晋,蒙古诸贝勒、福晋,众汉官及官员之妻,至太子河冰上,玩赏踢球之戏。诸贝勒率随侍人等玩球二次之后,汗与众福晋坐于冰之中间,命于二边等距离跑之,先至者赏以金银,头等各二十两,二等各十两。先将银置于十八处,令众汉官之妻跑往取之;落后之十八名妇人,未得银,故每人赏银三两。继之,将每份二十两银置于八处,令蒙古小台吉之妻跑往取之;落后之八名妇人,各赏银十两。继之,将每份银二十两、金一两置于十二处,令众女儿、众小台吉之妻、福晋及蒙古之众福晋等跑之,众女儿、从小台吉之妻及福晋等先至而取之;蒙古众福晋落于后,故赏此十二名女儿金各一两、银各五两。跑时摔倒于冰上者,汗观之大笑。遂杀牛羊,置席于冰上,筵宴,戌时回城”。
好一幅冰上嬉戏图!努尔哈赤留在辽阳的笑声似乎还没有消弭,他的生命旅程却将要走向终点。明天启六年即天命十一年(1626年)正月,六十八岁的努尔哈赤亲率六万八旗军,号称二十万大军,渡过辽河,如入无人之境,向孤城宁远猛扑而来。守城者袁崇焕,四十二岁,进士出身,没有指挥过作战。
二十三日,努尔哈赤命离宁远城五里安营,横截山海之间的大路。努尔哈赤采取“先礼后兵”的策略,先放回被俘汉人捎劝降书给袁崇焕说:“献城投降,高官厚赏;拒绝投降,城破身亡!”袁崇焕回答说:“义当死守,岂有降理!”二十四日,努尔哈赤派兵猛力攻城。后金兵攻城不下,努尔哈赤命军士冒死凿城挖洞。后金兵将城墙凿开三四处高约两丈的洞口,明守军抛火球、扔火把烧挖城之敌。当城墙快被挖穿时,袁崇焕亲自带兵用铁索裹着棉絮蘸油点燃,垂下来烧挖城之敌。他的战袍被射破,肩臂受伤,仍旧坚定指挥,不下火线。二十五日,袁崇焕命用西洋大炮,从城上往下轰击,重创八旗军。炮过之处,死伤一片。官兵害怕,畏缩不前。努尔哈赤亲自督阵,后金将领持刀驱兵向前,快到城下,畏炮又退。有史料记载:城上西洋大炮击中黄龙幕,伤一大头目,用红布包裹,官兵抬去,放声大哭。有的学者认为:这个“大头目”应该就是天命汗努尔哈赤。
努尔哈赤一生戎马驰骋四十四年,几乎百战百胜,可谓历史上有名的常胜统帅。但正所谓胜利会腐蚀聪明,权力会冲昏头脑,他太自傲,太轻敌了。天命十一年(1626年)正月的宁远之败,是努尔哈赤起兵以来所遭遇到的最重大挫折。此后,他郁郁寡欢,陷入苦闷。八月十一日,努尔哈赤在沈阳地区忧愤而死,将他未尽的事业留给了后继者。
一代帝王生命结束之日,恰恰是子嗣们夺权争位的白热之时。大妃阿巴亥足智多谋胸怀大志,且由其所出的三个儿子在八贝勒中占有了强势,更为重要的是,在努尔哈赤死前的四天中,惟有她在身旁承命侍侧。因此对于皇太极、代善等竞争势力来说,她是最致命的对手。若不将她铲除,她可借“遗命”之威,任用封、赏、贬、谏之权,还不闹得天地翻覆?于是,一场阴谋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