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亲眼所见？”
藏锋楼一楼临时清理出来的房间里，胡修文看着躺在床上的年轻人，似乎努力想从他脸上发现一些说谎的痕迹，但很遗憾，那张脸已经被打得完全失去了本来的样子，甚至他如果不仔细看，根本认不出床上躺着的就是那个昨天还活蹦乱跳的胡明升，他的远房侄子。
“叔，真的，那龙五拿枪指着他的头，看样子真的想杀他。”胡明升嘴角还没消肿，说起话来管不住风。
“可他后来没出什么事，还把你带了回来。”胡修文沉声道。
“那我就不知道怎么回事了。”胡明升的语气听起来气鼓鼓的。
“怎么，不舒服了？”一旁的胡修武听他语气不对，问道。
“是不舒服，大叔二叔，凭什么就我一个人挨打，那胡明义跑得比兔子还快，杨……杨头也没事。”
“呵呵！”胡修武笑了：“谁叫你跑得慢。”
“好了好了，你休息吧。”胡修文跟弟弟使了个眼色，两人一起退出房间。
出了门，两兄弟的脸色沉了下来。
护卫队的房子是在藏锋楼后的空地上新修的，刚建起来没多久，两间英式风格的小木屋，内外刷了白漆，整齐通透，通风采光都极好。白色的木屋掩映在一片绿树葱茏之中，再给藏锋楼后姹紫嫣红的花圃这么一点缀，很配翼园的格局。
从藏锋楼厨房外的后花园出来，便能看见那两幢小木屋红色的屋顶和白色墙边的一角。穿过后花园外灌木丛间的小路，再走过被用作护卫队训练场的草坪，便是护卫队住的木屋，很近。
此刻，胡修文和胡修武正走在灌木丛间的小路上，心事重重。
三个人去监视黄宅，没几天就被人发现了，连杨攀都被人堵在茶楼拿枪杵着头，胡明升被打得遍体鳞伤，胡明义却没事人似的跑了回来，这事情，越琢磨越能觉出阴谋的味道。
杨攀平日里从未以文武堂雇员的身份出去办事，按理说该是生面孔，谁能认得出他来？而且，无论怎么看，那龙五都没理由就这么把杨攀放了，却偏偏放了他回来。
“大哥……”胡修武刚要开口说话，便见杨攀从对面走来，正正与他们对上，立马住了嘴。
“修文先生，修武先生。”杨攀笑着打招呼。
“阿攀，去哪里？”胡修文问道。
“我去看看明升的伤势。”杨攀笑容不减。
胡修文道：“都是些皮外伤，罗先生已经给他包扎好了。”
“皮外伤？”杨攀似乎愣了愣。
“罗先生说休息几天就好。”胡修武微微笑道。
杨攀踌躇了一会，似乎不知道是该前行还是转回。
“怎么了，阿攀？”胡修文看出杨攀有点不对劲。
“没事，没事了。”杨攀似是有些走神，他向两人匆匆一拱手，转身便又原路返回。
“阿攀今天有些古怪。”胡修武随口道。
“嗯。”胡修文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句，随即道：“走，找明义问问去。”
“做假的？”胡修文的语气有毫不掩饰的惊讶，他看着杨攀，想从他那双明亮的眼睛里读出点什么来。
“正纲跟我说，成药方子分四部分，不光有成份、配比，还有制法、工序，甚至机器的图纸，都属于最机密的东西，需要保护的太多，也太分散，护卫队人手不够，根本没办法看得过来，我建议所有资料都做一份假的，把原来的东西重新找地方搁置。”杨攀不敢说护卫队身手太差，对方派四五个人就能把他们全收拾了。
“那你说说，真的资料放什么地方？”胡修武问道。
“我身上。”
“你身上？”胡修文止住了来回走动的脚步，定定地看着那个身材瘦小，浑身上下却透着一股子精悍气的年轻人。
“我身上。”杨攀淡笑着重复。
“你先去忙吧，我和修文先生商量商量。”胡修武发现了兄长的犹豫，也知道他为什么犹豫，所以挥挥手，示意杨攀先下去。
“这事不急，只要在胡明升伤好归队前定下来就行。”杨攀说完，拱手一礼，转身出来彤木轩。
他话里有话，胡修文兄弟俩立刻觉察出来，但具体是什么，两兄弟一时半会还想不明白，杨攀走后，他们面面相觑好一会，才一齐叹了一声。
“来人。”胡修文唤了一声，一名佣人立刻跑了过来。
“唤尹协理来，就说我有急事。”
佣人是槟城胡家老人，伺候久了胡修文，自然看出这位大老爷今天有点不对劲，神色凝重不说，眉宇间还有些说不出的慌张，他便知道肯定出了什么大事，所以胡修文话音未落，他已经转身向门口跑去。
不过几分钟，尹正纲在佣人带领下进了彤木轩客厅，见礼过后，在胡修文对面的软椅上坐下来。
“昨天阿攀出事，你知不知道？”对尹正纲，胡修文向来不拐弯抹角。
“知道，他说了。”尹正纲眉头微皱，脸上还带着残存的惊悸。昨天听杨攀笑嘻嘻地说了这件事，他吓得差点打翻茶碗，说得夸张点，他也是从兴昌银矿杀出来的，被洋枪威胁着的滋味到底如何，他清楚得很。
“听说他在茶楼上和黄宗熙手下一个叫龙五的人聊了一个多钟头。”胡修文说这话的时候，还是有些犹豫，他清楚尹正纲和杨攀是什么关系，他知道哪怕自己仅仅是在语气上透出一点怀疑，都会伤到尹正纲的自尊，但事关重大，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尹正纲当然听得出胡修文话里的意思，他理解胡修文话里那含糊的怀疑，可他不能接受。
“是，龙五想用两万英镑从他手里买清凉油配方。”尽管心里难受，尹正纲还是说服自己把实话告诉胡修文，他希望自己的坦诚能换回胡修文对杨攀的信任。
“阿攀没跟我们说过啊。”一旁胡修武讶然道，但他随即明白过来，这种事，只会越描越黑，换了自己也没法跟任何人说。
“他答应了？”胡修文差点就冲口而出，但他立刻意识到这话太蠢了，所以又咽回了肚子里。
“这事其实我们知道不知道都一样，龙五是黄伯真手下的干将，这种人，不会蠢到真的以为凭几句空口白话就能收买一个人。”话到这里，尹正纲相信自己已经说得够明白了。
听了他这话，胡修文和胡修武兄弟俩也是愣了愣，半晌，胡修文才沉声道：“阿攀刚才建议我们做一份假的成药配方，把真的那份交给他看管，你怎么看？”
“如果真要这么做，这事就要保密，谁都不能说，不管是藏锋楼的人还是护卫队，都要瞒着。”尹正纲很巧妙地避开了胡修文的问题，但他的回答，却无异于同意杨攀的建议。
没别的意思，他只知道，在这种时候，无论事实怎样，他都必须表达自己对杨攀的信任，无条件的信任。信任是人和人之间最复杂的一种关系，它的复杂不仅缘于人心的叵测，还缘于各自不同的道德准则。胡修文兄弟怀疑杨攀，是因为这种道德准则，而他此刻不得不信任杨攀，同样是因为这种道德准则。
听了尹正纲的话，胡修文兄弟俩沉默了很久，他们都皱着眉，神色凝重，似乎在权衡杨攀的建议，又像在考虑尹正纲说的话，但尹正纲知道，他们现在所犹豫的，应该是要不要像自己信任杨攀那样信任自己。
“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胡修武的性子，向来是不喜欢做这种选择的，他思虑半天，只提出一个折衷的路子。
“恐怕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倒是胡修文抢在尹正纲之前开了口：“就按阿攀说的做。”
听到这话，尹正纲鼻子一酸。
“这种事，我们谁都没有阿攀在行，你去帮帮他，需要老郭和秦康配合的，你去跟他们说。”胡修文说这句话似乎花了很多力气，说完后他便半躺在软椅上，无力地挥着手。
“去吧，告诉阿攀，做漂亮点，咱们不能一直示弱，是时候警告一下黄家的人了。”胡修武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拍了拍尹正纲的肩膀。
尹正纲不知道该说什么，踌躇半晌，最后冲两人深深一揖，转身向彤木轩门外走去。
“大哥……”看着尹正纲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胡修武想说什么，却被胡修文挥手打断。
“不要说了，老二，咱们就赌一次，赌我们没看错正纲，正纲也没看错阿攀。”
“你是不是有话要说？”藏锋楼的办公房里，杨攀看着他的兄弟，脸上带着些许笑意，只是这笑，掩不了那一闪即逝的神伤。
“我以为你有话要说。”尹正纲抽出一支香烟点上，没有给他。
杨攀听得这话，眉宇间露出了往常惯有的桀骜之色，不过只是一瞬，便消于无形。
“起码你该告诉我，你打算怎么做。”尹正纲直直地看着他。
杨攀一愣，似是没料到尹正纲会说这话，随即淡淡一笑，道：“修文先生他们答应了？”
“修武先生要我告诉你，这次做漂亮点，给黄家一点教训。”尹正纲忽然一笑，从椅子上站起来，抓起烟盒丢过去。
“嘿嘿！”杨攀接过烟盒，抽出一根点上，又把烟盒扔回去。
“我跟你说……”杨攀刚要说什么，突然被楼下传来的声音打断。
“尹协理，修文先生来了。”
尹正纲对杨攀摆摆手，灭掉烟头，匆匆出了房门，下楼而去。
来的不止有胡修文，还有沈骏。见到他，尹正纲颇有些意外，自从那次总商会年会后，尹正纲就再也没见过沈骏，平时也没什么消息往来，他还以为沈骏打定主意要暂时和胡家保持距离。
“沈公，多日不见，一向可好？”因是熟人，尹正纲言语间也热络了很多。
“哎呀，正纲啊，上次南华轩里匆匆一面，就再也没见过了，怎么也不来看看我，怎么，嫌我家的咖啡没翼园的香？”沈骏脸上洋溢着万年不变的热情笑容，尹正纲猜就是面对杀父仇人，他的表情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不过，他似乎话里有话啊！
尹正纲多了个心眼，对他的话笑而不答，只做了个请的手势，让沈骏坐了上座。
“沈公今日登门，不知有何赐教？”尹正纲这话是对胡修文说的，当然这也是对沈骏这位前辈应有的礼貌。
“呵呵！”胡修文先笑了笑，这才道：“沈公说，上次你帮他卖了那七千亩贫地，今天是专程来感谢你的。”
“这……这怎么敢当，晚辈不过就说了几句话而已，怎么当得起沈公一个谢字？”尹正纲诚惶诚恐。
“什么不敢当。”沈骏对站在身后的随从摆了摆手，那人立刻从怀里掏出一张本票来，递到他手中。
“这是新民银行本票，三万块，蒋公看我的薄面，亲手开出的，你随时可以去提。”他说着，把本票推到尹正纲跟前的茶几上。
“不可不可，万万不可！”尹正纲这回是真诚惶诚恐了：“这是怎么个说法，沈公，您……”
“就知道你会推辞。”沈骏指着尹正纲笑道：“所以今天才叫了修文来做见证，你也不要先拒绝，听我把话说完。”
他这么一说，胡修文也有些纳闷了，平白无故，这沈骏干嘛送正纲钱？也有心想听听他是个什么说法，便不打岔，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我那七千亩贫地呢，原本就是想卖的，我请人估过价，大概二十六块一英亩，这是眼下的最高估价了，不会比这更高，不过因为正纲的建议，我那块地实际卖价是五十五块一亩，也就是说，这块地我平白多赚了二十万出头，这二十万，我说全部是正纲的功劳，修文不反对吧？”
事倒也是这么个事，前因后果胡修文都清清楚楚，他当然知道，卖这块地，的确大部分都是尹正纲的功劳，虽然他们最终的目的是为了打击黄宗熙，但也确实是帮了沈骏的忙，所以听沈骏这么问，他点了点头。
“这就对了，按星岛中介行的规矩，这田地买卖，抽头是天经地义的吧？”沈骏笑了笑，又问。
“晚辈可不是吃中介这口饭的啊，再说，帮前辈的忙，那是……那是讲的情分。”尹正纲一听沈骏这么说，便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忙拿话堵他。
“先不说这头，我就问修文，是不是这么回事？”沈骏不急不躁，笑看着胡修文。
“是倒是……”胡修文还没说完，便被沈骏打断。
“那就行了，咱们商界有一句话，相信正纲也听过，在商言商，还有人说商场无父子，也就是说，生意归生意，情分归情分，既然你也是做生意的，咱们就不能坏了规矩。”沈骏不紧不慢地说着，又把那张本票往前推了推。
“沈公……”尹正纲一时竟找不到话来反驳，他只是本能地觉得，沈骏今天的举动太蹊跷了。
“你就说你是不是生意人？”沈骏直直地看着他：“只要你是生意人，就别坏了咱们商场的规矩。”
这话听起来有些重。
要，还是不要？
三万块虽然不是小数目，但尹正纲自问还不至于为这点钱失去正常的思维能力，可他也无法反驳沈骏的话，更无法就这么拒绝沈骏，拳不打笑脸，更何况人家是来送钱的。
踌躇半晌，他最后只得把目光投向胡修文。
胡修文的目光却也在游移不定，但一跟尹正纲目光相遇，他只是一犹豫，便立刻点了点头。
“那，晚辈就却之不恭了。”尹正纲站起来，郑重地向沈骏一礼。
堂堂前总商会副会长、将来的马来商会会长亲自上门给尹正纲这样一个无名小卒送钱，这事怎么听怎么匪夷所思，但事实就是这么回事，沈骏走的时候，居然还表现得如释重负，似乎完成了一桩多么大的心愿。
但他走后，尹正纲对着这一张本票发愁了，也说不上发愁，只是心里有些疑问解不开。他有个毛病，吃亏的时候，总要把事情的前因后果想清楚；占了便宜，就更要把事情的前因后果想清楚。
有句话说得好，“便宜莫贪”，还有句话说得更好，“事有反常必妖”，沈骏给他送钱，这事还不够反常吗？当然，他找了个很好的借口，这个借口无论在何时何地都说得通，可他就是觉得这事情没这么简单，不光他这么想，胡修文也这么想。
沈骏，真的只是因为尹正纲帮他卖掉七千亩贫地，才送来这笔钱？
“别想那么多，有钱拿还不是好事。”杨攀倒是豁达，见尹正纲愁眉不展地坐在办公房里，便劝他。
“搞不好他还就是只想按商场规矩，付给你酬金。”梁晋向来敢想人所不敢想。
“就是，别搞那么复杂。”最近蒋芩颇能与梁晋同气连枝。
想了太久没有眉目，尹正纲觉得众人的话可能也有点道理，只是心头始终有个疙瘩，无法化解。这个疙瘩一直困扰着他，让他几天几夜没睡好觉，于是，他不得不像往常一样，去找郭淮。
“修文先生和修武先生最近不好过。”
他没想到，他还没说话，郭淮竟先跟他叹起了气。
“阿攀的事，楼里有些人在说三道四，听说护卫队最近也不怎么服他管了。”郭淮本不想跟尹正纲说这些话，但这个时候，他不得不说了。
“修文先生来问过我的意思，我跟他说了你爹过身那晚，阿攀执意要为你爹披麻戴孝的事，我们都相信，这样重情重义的人，绝不会做出背叛的行径来。”
说这些话的时候，郭淮眼里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坚定，正是这种坚定，让尹正纲豁然开朗。也许郭淮说的跟他想问的是两码事，却完全是同一个道理，这个道理，就是他曾自以为想通了的“信任”。
就在几天前，他还自得地认为自己对杨攀的信任属于这世上最难能可贵的情谊，但直到听了郭淮这番话，他才突然发现，胡修文、胡修武、还有郭淮，他们对杨攀的信任，才真正最难能可贵。
的确，他们的道德准则让他们在茶楼事件后怀疑过杨攀，可即便是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也坚定地信任着他，这样的信任，已经超出了普通人能理解的范畴。
尹正纲突然发现，自己这几天来为这些事夜不能寐，有多愚蠢。
龙五故意留下杨攀一个人在茶楼，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又怎样，沈骏给他送钱又怎样，都不能让这种信任动摇一丝一毫。
走出郭淮办公房的时候，尹正纲一身轻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