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宗祥有两个诨号,一个是当时还属罕见的“打字机”;一个是旧书常见用的称抄手的“文抄公”。“打字机”是形容他写字之快速、整齐;“文抄公”,可喻为以抄写技长。他的一生很多时间就用在图书馆藏书补缺、校抄,那些为常人不屑做的事。鲁迅说:“你真正是木瓜,如此宝山,何以不去开发?”
1913年冬天,三十挂零的张宗祥从家乡浙江海宁来到了北京,出任教育部视学,与在社会教育司任签事的鲁迅同事。
他们是老朋友,还常同赴京师图书馆。据张宗祥回忆,那时京师图书馆与教育部路途遥远,平时不便去,两人只有在每年祭孔日充任执事官后,能上原国子监所在地的京师图书馆。
张宗祥常与鲁迅讨论古籍、碑帖等事宜。有一次,两人正在指着排印的善本书目发表意见,被继蔡元培任教育部长的傅增湘听见。几天后,傅召张宗祥谈话,要他去办京师图书馆,编好善本书目。张一再推辞不就,傅要鲁迅前来督促。鲁迅笑着对他说:“你真正是木瓜,如此宝山,何以不去开发?”张宗祥提出要先办好两件急事,那就是京师图书馆所在地的“大方家胡同四面居民杂处,万一发生火警,无法抢救珍本,我意先做书箱一人能扛的,所有珍本存入箱内以防万一,此其一。许多古籍脱线、残破、裂口、虫蛀,如不大量修补,如何能行,我意须招至少三四个技工进馆修书,此其二”。鲁迅答应帮助解决
1919年,张宗祥出任京师图书馆主任,从此开始了他近半个世纪从事图书馆事业的生涯。
张宗祥工作勤恳,在京师图书馆工作期间,据他自述,“日拭灰尘,以求遗逸,检查旧目,修整残编,检校谬误”(《冷僧自编年谱简编》)。他还时时出入故宫博物院,参加整理大内书籍。真正做到了躬亲书海,精鉴群书。这一期间,张宗祥也完成了京师图书馆的善本目录。张宗祥有一习惯,写作从不留副稿。可是这次他却听从了鲁迅建议:“此目必须录副,私人存一部,因为付印无时,世事变迁不定,必须另录一份,他时方有依据。”他就再抄了一份。后来果然时局频繁变化,善本有所遗失,但总算还留有目录可查。这份副目也随着他赴浙江,送进了省图书馆。
“四五十年事抄校,每从长夜到天明”
顾亭林说:著书不如抄书。这里所说的抄书,其实蕴含很多图书馆治学之道,即校勘、考订。顾亭林是乾嘉以来学林公认的朴学大师,一生抄书多达千余卷,但比之张宗祥,则犹如积薪,后来居上。
张宗祥一生抄书六千卷。他的指标是手抄八千卷,拟与丁氏八千卷楼藏书相匹。由此刻有铁线篆印文“手钞八千卷楼”。
我们切不可误会抄书是抄抄写写,就像我们小学生时代抄写课文。张宗祥抄书是和古籍整理放在同一坐标轴上的。现在所知,他最迟自1915年抄的《知不知斋丛书目》,当时已是三十三岁的张宗祥,从抄校中认识到读书贵精校,须采用善本孤本。由是凡抄一书,首先是选择,然后反复审定文化价值与否,再在抄录中校勘辑佚。他后来为《浙江图书馆善本书目》作序说:“善本之旨,在于正讹脱,别异同,以征往事,非专以历年长久而宝之也。年长久而宝之,是玩好矣,奚贵乎书?”此说虽简,却说出他抄校古籍的原由。
张宗祥抄书,是深得友朋赞赏和支持的。早在京师图书馆任职时,鲁迅建议他将馆藏的明抄本陶宗仪《说郛》十二卷本和丛书堂《嵇康集》录出,并说:“你是‘打字机’,何不录出,大家来研究研究,我也急需。”张宗祥允诺两个月交卷。
这时张宗祥已养成每日抄书的习惯。他抄书的特色是:一快二清。据称每日可抄一万五千字,有时逢到急需用时,通宵达旦竟可达二万四千字,而且是小楷。他曾有诗自叙:“四五十年事抄校,每从长夜到天明。忘餐废饮妻孥笑,耐暑撑寒岁月更。”此情此景,人们稍作形象思维,很快就会在脑海中浮现出一位长者伏案而书,全神贯注的态势。这样的坐冷板凳学者,现在是很少了。
张宗祥抄书也是熟能生巧,巧能生华。他抄写很少或者说没有错误字;时间久了,也积累了丰富的认知。有时他抄书如摆象棋谱,先自一页书的中心谱写有几个字,再自中心谱辐射四方;也有采取从一页的四角谱写几个字,然后再自四角先后引开,以至可以避一字不误,一句不漏。且张宗祥所抄录的书,也非本来面目,而是经过他的考订、校雠、传抄,将此抄本的版本源流、辑佚拾遗,写得清清楚楚。所以,凡是经他抄写的书,即整理校抄的书,远胜于原善本孤本了,均可立时付梓。诸如《越绝书》(中华书局印行)、《足本山海经图赞》、《校正三辅黄图》、《吹剑录全编》(均由上海古籍出版社版印行)。
他手抄的书是珍本也是镇库之本
20世纪二三十年代是张宗祥抄书的高峰。
1921年,这年张宗祥正好是四十岁,他决心以校抄古书为终生事业。是年刻有闲章“著书不如抄书”,且自作楹联书挂于室:“分明去日如奔马;收拾余年作蠹鱼。”此后除了抗战时期离开武汉到桂林期间,被迫停抄,先后竟长达半个世纪。
建国后张宗祥任浙江省图书馆馆长。8小时外几多时间乃用于抄书。这又是他抄书的另一高峰。
张宗祥在馆长任内,十五年春秋,于馆务多有擘划,在他手里,创办了浙江省图书馆为全国同级馆的两个“第一”,即第一个古籍修复室;第一份专业刊物《浙江省立图书馆通讯》。他还建立了研究部,在开展大众化图书工作时,也注意抓地方馆图书采购,强调要有本地文化色彩,要搜集、补充本省的方志和地方人士著述,等等。
他的业余时间不多,但仍用于校抄古籍。
当时浙江省图书馆在西湖孤山。虽然是盛暑酷寒,他只出馆在湖边楼外楼下吃碗面条,就赶回去工作了。稍有空隙就抄书。他虽年过七十,仍是勤勤恳恳,“夏日挥汗,隆冬呵手,朱墨纷阵,未敢稍辍”(《大小戴礼记合纂序》)。在此期间,校抄谈迁《国榷》稿三年,疏释《神农本草经》三年有余,编纂《全宋诗话》,又三年有余,第三次写定校注《论衡》一年有余,等等,此外如《大小戴礼记合纂》,本系20年代初就开始了的,就因精力有限,只写了序言和目录。
这些抄本,估计全部为六千余卷。那都是张宗祥自1915年到1965年,即他逝世那年亲手抄写的。其中有三千余卷,乃是抗战胜利时由当时中央图书馆运往大后方的,在返回时,不料船至三峡中途沉没,这批书也殃及而遭毁灭。张宗祥后来编订《铁如意馆手抄目录》,仅录存二千余卷了。1961年,张宗祥在继4年前将藏书宋刻本《五代史记》等1000余本赠送与浙江省图书馆后,又送去这批手抄本和校本240余种。他对女儿张珏说:“手稿送浙图,我一生精力在图书。我相信浙江图书馆。”
(上海社会科学院图书馆沈大明)
链结浙江海宁20世纪出现过不少有国际声誉的学者诗人,他们是徐志摩、王国维、金庸和张宗祥,还有一个是军事理论家蒋百里。
余思按图书馆藏书的规则,什么样的手抄本可以定为善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