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当高拱推倒平反的旧案,重新打击被徐阶平反的官员时,两个人的矛盾又一次激化。隆庆五年(1571年),松江府兵备副使蔡春台,秉承高拱的意旨,借徐阶家人犯法的机会,把徐阶的三个儿子全部逮捕,田地充公。徐阶是张居正的座师,又是有知遇之恩的至交,辞官前还叮嘱过他,要他照顾自己那几个不争气的儿子。虽说已失势,但张居正是知恩图报之人,所以他曲意呵护,为之说情。当时,虽然保全了徐阶的晚年,但张居正与高拱的嫌隙也由此扩大。而且当时高拱听说张居正收了徐阶家人三万两的贿赂,所以才为徐阶百般回护。于是,高拱就当面讥讽张居正,直到张居正急得指天发誓“辞甚苦”,高拱才觉得过意不去,略作道歉而作罢。
张居正与高拱之间的裂痕越来越大,彼此的矛盾蓄之愈久,发之愈速,暗中的较量也越来越明显。大官有了矛盾,小官的感觉最敏锐。很快在两人的周围,各自渐渐聚拢一批言官,两个人势力范围在争斗中相互冲撞。
高拱的门生宋之韩首先出击,上疏抨击与张居正关系密切的礼部尚书潘晟徇私失职,迫使潘晟辞官。面对高拱这招“敲山震虎”,张居正选择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在隆庆末年,张居正阵营里的户科给事中曹大埜弹劾高拱的十不忠,其中有些是无足轻重的事,如说皇帝身体不适,高拱“言笑自若”等,但有的却击中要害,如说负责纠察的言官多是高拱的心腹,遇到对高拱不利的奏章隐瞒不报,并揭发高拱开启贿赂之门。面对着张居正的反攻,高拱立即对曹大埜进行报复,将其降职离京,并趁机向张居正兴师问罪。高拱的心胸褊狭引起官员的严重不满,但高拱并不以此为训,反而拉破了脸皮,当面指责这一弹劾是受到张居正的指使,大吵大闹。事态发展到这一步,终于宣告了他们友谊的破裂。
虽然当时高拱的权势比张居正大,但高拱的刚愎自用、异常鲁莽为他带来了麻烦。隆庆尸骨未寒,他居然在内阁说:“十岁天子,如何治天下!”这样明目张胆地向最高皇权挑战,无疑成了导火线,随时都可能引发足以使高拱下台的政治爆炸。但狂妄的高拱根本就没有意识到危险,此后他更是上疏奏请削减司礼监的大权,还之内阁,并指使一批人向有李太后作强大靠山的大太监冯保连连上疏,发起攻击,要将冯保赶下去。
局外的张居正看到了高拱自取灭亡的前景,从而坚定地站在李太后、冯保这一边,这也是他唯一的选择。但对于昔日的朋友和对手,张居正并没有赶尽杀绝。
在高拱政治挑衅失败被罢官后,当场吓得半死,“伏地而不能起”,还是张居正将他扶出宫门。
在接到圣旨后,张居正马上去找病中的高仪,两人联名上疏,请求收回成命,竭力挽留高拱。上疏写道:“臣等看高拱历三朝三十余年,小心谨慎,未尝有过。虽其议侃直,外貌威严,而中实过于谨畏。”张居正又为“陈五事疏”做了辩护,说是“其意盖欲复祖制,意实无他”,而且是“与臣等彼此商量,连名同上,非独拱意也。”但是,被拒绝了。
后来,在高拱依例前去“辞朝”,交代工作事宜时,张居正更是主动为其请求“弛驿行”。明代高官外出公干,一向有此特权。驿车是大车,中途停歇又有人伺候,自是体面而又舒服。私人只能雇到小车,简陋而颠簸,路途上比较辛苦。当别人都还在为政变而惊恐,对高拱避而远之时,张居正却独独想到这一点。
心高气傲的高拱拒绝了张居正,仓促下台,临时雇了一只骡子,惊恐上路。冯保指示锦衣卫夺去高拱不少财物,当高拱倍感凄惶时,又是张居正上疏,经皇帝恩准,让他经驿道归河南新郑里,减轻其不少痛苦。
至于后来的王大臣之案,高拱遭到冯保不择手段的政治迫害,深感“危甚,几欲自裁”,还是张居正力劝冯保罢手才保住高拱。
虽然两个人的斗争已经告一段落,但在经历了你死我活的斗争后,张居正与高拱之间那份志同道合的友情仍没有消失。
高拱回乡后,郁郁寡欢,有一次派仆人到京师旧居中取些日用器具。张居正得知后,找到来人,详细询问高拱的近况,因得知高拱晚年凄凉而动情落泪,并赠以价值千金的玉带、银两和日用品。
万历六年(1578年),张居正在返乡葬其老父的途中,特地去新郑县探望被迫返归林下多年,身染重病的高拱,两人促膝长谈,相视而泣。
在高拱去世后,张居正非常难过。他由衷地感叹道:“三十年生死之交,一旦遂成永隔,刺心裂肝,痛何可言。”高拱去世,高夫人上疏请求给予恤典,并给张居正呈送千金重礼。恤典,这是朝廷给去世官员以追封、树碑、立坊、建祠的示哀典礼,非是有功之臣,很难得到这种待遇。对于高夫人的礼物,张居正坚持不收,送礼人哭着哀求说:“夫人要我转告先生,相公平生清廉,所爱的就是这些收藏,又无子孙可继承,送给先生,是希望先生见到此物,如见相公。”张居正大为感动,收下礼物,很快下了恤典。
无论世人怎样看待张居正对高拱的感情,张居正的所作所为可以说是仁至义尽了。作为政治家,亲朋故旧一旦沦为政敌,便赶尽杀绝的,在历史上不乏其人,如刘邦诛杀患难之交韩信,李世民杀了亲兄弟,朱元璋锄灭功臣等。张居正在王大臣案中可能有私念作祟,但能审时度势,改弦易辙,扭转局面,并未铸成大错。在高拱死后,张居正上《为故大学士高拱乞恩疏》请求恢复高拱官职祭葬,在追忆他与高拱的友谊时潸然泪下,并不是没有真情可言。
高拱与张居正都有强烈的权力欲,也都有相似的经历和抱负。然而,高拱的傲慢、褊狭和短视,决定了他能开其道而不能终其事,改革的使命不可能由他来完成。所以说,是历史选择了张居正。我们不能用道德的观点来谴责张居正出卖朋友,利用权谋和暗算达到目的,实际上高拱的作为已充分显示出他难以担当治国的重任,是他自掘陷阱而给张居正制造了机遇。
很多人都曾扼腕叹息,为什么这两个雄才就不能彼此相容?他们曾经合作治国,为什么非要势如水火?其实,这不仅是个人性格的冲突,更是体制性的悲剧,纵使他们亲如兄弟、政见相同,也会毁于权力的角逐中。
高拱仓皇出京,占据首辅之位
对于志向远大、智谋出众的张居正来说,长期屈居高拱之下,当然是不甘心的。但此时的张居正还没有能力和高拱一决高下,他知道只有积蓄足够的力量才能赢得这次争斗的胜利。所以,为了明哲保身,他采取退而不与之争的战略。
说到高拱和张居正的这场纷争,有个人物非常关键,他就是大太监冯保。
在明代,太监的权力很大,但也分个三六九等。权力最大的是司礼监太监,但这个司礼监里有两个头儿,分别是掌印太监和秉笔太监。秉笔太监就是替皇帝签字的,平常有什么文件要签发,很多时候都是由秉笔太监代签。但签名并不是最后的一道程序,签完名还需用盖印章。只有盖上印章,这份文件才有了实际意义。所以说,用印章的比签字的权力要大,“印把子”才是最终权力的象征。换句话来讲,掌印太监是明代所有太监里的老大,掌握着最终的权力。
其实,要说这个冯保本身很有才,他好读书,聪慧敏捷,写得一手好书法,皇帝称呼他为“大写字”。在隆庆帝在位时,冯保已经是宫内太监的二把手,以司礼监秉笔太监之职提督东厂。但是,冯保做这个秉笔太监做了很多年,却一直得不到晋升。
为什么呢?因为高拱。
隆庆三年到隆庆五年之间,恰逢宫内太监最高职位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空缺。冯保作为二把手,本可以顺理成章地升任。但高拱担心他难以控制,同时为了要兑现重回内阁前许下的诺言,对曾经帮过他的太监投桃报李,向隆庆极力推荐了太监陈洪担任此职。可是,陈洪是个只会管宫廷家具的老太监,哪能办得了皇帝跟前机要的事,不久便被罢职。事已至此,高拱干脆将冯保得罪到底。于是,绕过冯保又推荐了尚膳监的孟冲。可想而知,冯保能不对高拱恨之入骨吗?
按道理,宦官属于内廷,朝臣们属于外廷,宦官不应参与朝政,可高拱为何要一再破坏规矩?其实,他是有一番深远考虑的。在嘉靖一朝,太监还比较老实,因为嘉靖本人自幼在宫外长大,对太监的霸道有所目睹,对太监相当戒备。到隆庆时,这个自幼跟太监混得很熟的皇帝登了位,太监就又开始胡闹。堂堂两朝阁老的徐阶都被他们群起而撵走,高拱对此不得不防——必须安插可靠的人。他知道,最有权势的太监能否依附自己,才是他能否独揽大权的关键。
高拱的这步棋,从动机上讲应该是为庙堂的稳定着想的。可是,从人事上,就大大得罪了一个潜在的政治巨头——冯保,两个人的矛盾也就此形成了。
冯保知道自己不能和高拱硬碰硬,因为高拱身后有隆庆为他撑腰,自己一个太监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所以,想要打败高拱,必须绕开皇帝,对他的家人展开攻势。目标很明确:一个是日后肯定能做上皇帝的皇子;一个是皇子的亲生母亲李贵妃;还有一个是一直被冷落、住在别宫里的陈皇后。冯保的这一手歪棋,却大有收获。皇子虽然年纪还很小,但毕竟已懂得亲疏。两个后宫的女人也并不是没有企图,她们需要有个得力太监引以为援助。于是,皇宫后院悄悄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势力,在隆庆日益接近黄泉路的时候蓄势待发。
里面搞定以后,冯保便把手伸到外廷。因为有了同样的对手,冯保和张居正一拍即合,顺理成章地勾结在一起,达成一个反高同盟。
内外有别是王朝行事的通则,对于外臣与内臣结交,一向很为士林所不齿。明太祖鉴于汉、唐两代屡有宦官乱政的危害,更是明令规定不准宦官与外廷官员交际往来,以免宦官玩弄权势。可是,面对如此强势的高拱,保持地位要比保持清誉重要得多。张居正只能积极组织力量,抢先发动攻击,获得主动权。否则,自己很快就会被高拱狼狈撵出内阁。而且他深知深居内宫的皇帝要向外廷发号施令,是不能没有宦官的运作的。只要有宦官的存在,那不准干预政务的禁令只能是一纸空文。
可惜,那个“聪明一世”的高拱对张居正和冯保的勾结却视而不见。在他看来,张居正是自己的晚辈和下属,根本没有能力和自己一决高下。而对于太监冯保,他更是自信得很,因为他看到的是——内外皆备,稳如泰山。
但历史就是这样,身处内阁的张居正,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内廷中酝酿了一场风暴,内阁首辅的权力争夺战已经紧锣密鼓地摆开了阵势。
皇帝的龙体成了局势变化的晴雨表!
一日,隆庆觉得精神稍好,就坐软轿来到内阁。见到高拱,就抓住他的手臂,数次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说,默默返身。高拱搀扶皇帝一直走到乾清门,隆庆终于说了这么一句:“你回阁去吧,改日再说。”
张居正在旁,专心留意,见皇上“色若黄叶,而骨立神朽”,知道皇帝已经时日不多了。他怕冯保临事不知如何处置,便偷偷写了处理皇上善后事宜的十几条办法,密封后就派人去交给冯保。
但此事恰好被高拱的人看见了,赶紧报告给高拱。高拱连忙派人前去跟踪,但密信已进了宫。高拱想来想去,不知张居正搞的什么名堂,越发愤恨。第二天,他到了文渊阁,便质问张居正昨天密信的事。张居正愕然,但马上就回答说:“我只是担心皇帝的身体,那只是我和宫里的人商量着如何调整皇帝的饮食。”
高拱听后,虽然心有怀疑,但此刻他正担心皇帝的病情,也就没有再过问什么。
这一刻终于到来了,隆庆在去世的前一天,紧急召唤高拱、张居正和高仪三人到病榻前接受顾命,要做临终嘱托。同时,侍立在旁的还有陈皇后、李贵妃和小太子朱翊钧,以及一个宣读遗诏的冯保。
这可是关键时刻,皇帝临终的嘱托关系到新旧皇帝交替的大政方针。
此时的隆庆虚弱地靠在御榻上,颤颤地伸出一只手来,抓住高拱的手,一面看着身边的皇后与贵妃,一面对高拱说:“朕……以天下累先生了……今后的事情,与冯保商榷而行。”高拱哽咽,哪里能说出话来,只是一个劲地点头。
隆庆又示意,冯保便朗诵了一遍遗嘱。共两道,一道是给太子的,还有一道是给顾命大臣的。
在给太子的遗嘱上,隆庆这样写道:“你要依三辅,并司礼监辅导,进学修德,用贤使能,毋事怠荒,保守帝业。”
给大臣的遗嘱上则说:“东宫幼小,朕今方付之卿等三臣,同司礼监协心辅佐,遵守祖制,保固皇图。”
读毕,床前哀声大起。高拱流泪说道:“东宫虽幼,祖宗法度有在,臣等竭尽忠力辅佐。东宫若有什么障碍,臣不惜死也要排除。望皇上勿忧……”他泣不成声,勉强说完,便放声号啕。
冯保见状,使了个眼色,两名小太监便慌忙扶起高拱离开乾清宫。
隆庆又熬了一晚。第二天,崩于乾清宫,当政仅六年。
皇帝驾崩,举国悲哀,但很快就被一阵慌乱所代替。先是遗诏里居然会出现“司礼监协心辅佐”的说法,将国事托付给太监,历朝绝未有过,以至外廷一片议论纷纷。而且托孤时,是由冯保在一张白纸上写的遗诏,可那时司礼监掌印太监还是孟冲。更不可思议的是一个时辰后,便有新的遗诏传出,命罢斥孟冲,以冯保代之。冯保便升任为司礼监掌印太监,提督东厂,权力之大,简直惊人!
这明显就是一次阴谋!高拱在接到这个任免令后,恍然大悟,才发现中了冯保的陷阱,但此时他还不知道张居正已经站在对手的阵营里。
遗诏的风波使双方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在这关键时刻,高拱却仍然踌躇满志。他没有意识到的一个很难逾越的巅峰,已经横亘在他面前了,这就是以往默默无闻于深宫的李贵妃。
李贵妃虽贵为天子之母,可到底还是小户人家出来的,面临大变局,不免忐忑不安。为了保住与血缘一样重要的政治血脉,维护自己在后宫的至尊地位,她急需一个既忠心又能办事的人,作为自己的主将与先锋官。于是,她才毅然决然把冯保破格提拔起来,赋予他极高的权力,因为她要借此镇住群臣。
皇帝死了,全国上下最悲哀的,莫过于高拱。既然先帝把国家托付给自己,那就要按照既定方针,他不能允许宦官勾结后妃、压制外廷的迹象出现,那是对先皇的不忠。
新的一场争斗就这样开始了!隆庆六年(1572年)六月初十,皇太子朱翊钧登基,他就是明神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