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澍起身扶起他,笑道:“鄚大人何须如此。只要大人一心为朝廷做事,旁人议论又有什么?”
鄚妍连声抽泣,半晌方感动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吕将军也。下官为表清明,特与齐堃、公孙述等变卖产业,凑足两千万钱,献与将军。将军公而忘私,以至在都城竟无官邸,又家无余财,令下官等愧不忍视。想下官等曾在单因盅惑之下,搜刮民脂,不禁自羞自惭、痛恨不已。如今奉上私囊帑币,心下稍安,请将军万勿推辞!”
跪倒在地。吕澍笑道:“请起。鄚大人为官清廉,品格高尚,令澍肃然起敬。也好,吾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鄚妍走后,单贺从屏后转出,劈头第一句话道:“将军,你怎可收此鼠辈钱财?这分明是他私没所得,用以贿赂将军。若此事宣扬出去,将军还有何颜面以对天下?”
吕澍哈哈大笑,道:“单兄骂得好!吕某忝有自知之明,常愧皮厚,如今见到鄚妍,才知天外有天的道理。跟此等鼠辈共事,真乃怡养性情也!”
单贺气得瞪起眼来,偏又无可奈何。刚待告辞,吕澍拉住他笑道:“单兄留步!区区玩笑话何必当真?这鼠辈想收买我岂是易与?想吾在昂十载,手中所经金银无可计也,等闲财物,又怎会放在眼里?鄚妍如此所为,想必心怀鬼胎,抑或另有诡谋,不可不察。”
单贺道:“此人所言,半句也未提到对玉况、卓羽等忧虑之词,在下以为此中深有不妥。按理若徐栈重掌相位,单党焉可幸免?而依鄚妍之老滑怎会毫无防备,必以力谏将军。今不劝,是以计定矣。两相勾结,欲图将军尔。”
吕澍看了看他,绽出淡淡笑容,“单兄果然高见!徐栈被削权罢职,心存怨望也在所难免,但若与鄚妍勾结为乱,呵呵,则未免令人鄙薄了!想当年徐单二党对峙,朝野兢兢,他何等威风?区区鄚妍又能算得了什么?如今却冀其以复权势,哈哈,哈哈!”
单贺道:“鄚妍素有奸诡之名,将军断不可轻视。此人从前任右相司马,为巴结单因,竟令其妻妾轮流为单贼侍寝,而单因知悉之后更以其‘忠’,拔为左丞,此后仕途顺当,名利双收……”
吕澍轻哼一声,道:“早有耳闻!单兄放心,待吾稳定局势之后,必后寻机除去此人。不然任他胡为,岂不让天下耻笑我不知人么。”
奎城。内宫。
有御队之称的内宫卫士军甲士整装行进在祈安殿与德阳主殿的界道上。与常日相比,戍卒的数量有所降低,这不过是因为原内宫卫士令齐堃调离是职,而接替他的却是不甚喑熟军法的原属光禄勋谒者仆射姜率。
光禄勋余靖乃伏氏方今王上单珲老师,从幼年授课,恩同父子。吕澍出任相位后,一面请罢诸单党职权,一面收罗奎城诸师旅指挥权。然齐堃调作他任,吕澍手边却无可接任者,只得任由余靖表谏姜率担当新卫士令。此议亦获伏王支持。十一月初,姜率自赴内宫述职,吕澍不得已之下,只得秘令执掌城戍的段授将部分卫军遣入别营。伏氏的政局变化,如此一来便又多了几分微妙因素。
此时伏王单珲正由早朝归来,卫士军远远伏械叩首,三呼万岁。单珲率众径直穿过殿前大道,往阳兴殿而去,然陪同他的,赫然却有已为罢黜的原伏氏左丞相徐栈。
两人语声渐次传来。单珲道:“王舅安好,孤也就放心了。那吕澍羁押舅父,晦乱朝政,篡权夺位,大逆不道,迟早将他灭族!”
徐栈大吃一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单珲稚声叫道:“怕甚!难道他胆大包天,还敢弑君不成?”
徐栈挥手命众侍卫、仆隶退开十数步外,这下压低声音道:“大王,这些话你是听谁说的?”
单珲不解地道:“余师傅和李获都这么说,怎么了?”
徐栈道:“大王勿再多言,以免惹来祸端哪。吕澍野蛮残忍,心狠手辣,偏又诡计多端,这些日子连连除去朝中诸多对手,连老臣也不肯轻易放过。大王若有眦怨之意,他若知晓,岂肯善罢干休。”
单珲愤然道:“那他是想反了?”
徐栈叹道:“老臣原想一死了之,也免受这般折磨。然若未向大王尽到臣子之责,我又怎忍先去,愧对先王在天之灵呢?老臣苟延残喘活到现在,只为保护大王,不受外族之辱!”
单珲颔首道:“有王舅在孤身边,朝夕请教,就不那么无聊了。”
徐栈道:“这却万万不可。如今朝野上下,皆是吕澍党徒,他们勾连作乱早有图谋,只碍着没有籍口,若老臣伴大王于殿中,岂不落一口舌?这样反会害了大王。为今老臣已有定计,还请大王看在先王面上,隐忍几日。待老臣除去奸佞,大王重登大位,那时在世人面前,孰正孰邪,自是一目了然。”
单珲喜道:“好啊!此事仰仗王舅了。孤过会儿要参觐母后,王舅也跟孤一块去吧。”
徐栈拜道:“臣也有许多话要对太后讲呢。”
与此同时,伏王秘召原左相徐栈的消息,也传至吕澍耳里。深喑政治斗争的他,自不会将之看作一场舅侄见面的家常剧,除召会段授商议以外,他不能不重新审视卫尉领氾水将军玉况所处的特殊地位。
卫尉玉况府。戌时末。
府门倏地打开,四驾并不耀目的低辕马车依次冲出,不多时便消失在府外长巷的黑暗中。稍顷,十数名家丁簇拥着一官员模样的中年人缓缓踱出。此人面色冷峻,眉头紧皱,正是卫尉玉况。
他回身看了看身边一位全身甲胄的将军,那人急抱拳誓道:“末将必以大人之进退为进退,请大人放心!”
玉况长叹口气,良久才道:“常有人道鄚妍狡诈阴险,今日才知底细。想不到徐相竟与此人结为朋党,唉,朝廷中之风浪,恐怕犹甚他日啊!”
那将军缓缓摇首,玉况苦笑道:“如今是进退两难呢。”
那将军两眼圆睁,怒道:“鄚妍此等奸贼,吾誓杀之!”
玉况道:“就算现在杀他也断不了徐相争权夺势的念头,嘿,亏我等平日里忠心耿耿,又在圣上面前拼死相谏,难道他还真的看不出我等与吕澍并无甚么‘勾结’吗?况且,吕澍不杀鄚妍,起用他监刑单党,以为重任,他倒反而背地里作倒主勾当!真是无耻之辈!”
那将军道:“若二营为此人所夺,那朝廷可再无宁日,必丧在这贼子手里不可。”
玉况缓缓抚须,叹了口气道:“卓将军说得是啊。老夫虽与徐相有主属之恩故,然亦不能不为朝廷计、为圣上计、为江山计呀。若兴师征伐,内哄一起,我朝焉能不亡?”
原来,与卫尉对话之人却正是“伏氏二虎”之一,骁骑将军卓羽,掌天关营数万甲士,武功赫赫。
自其知己、氾水营大将莫敌逃亡天铭国以来,卓羽处处谨慎小心、与人为善,一方面又以玉况马首是瞻,故而仍能稳保爵禄。此番徐栈鄚妍等结伙前来,正为游说二营,以秘讨大将军吕澍。卓羽对鄚妍向无好感,又颇惊诧他们竟能相联,故任凭徐栈威逼利诱,终不松口。
卓羽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密语道:“徐相已被罢黜,却积极筹谋,欲与鄚妍勾连作乱,祸将至也。而吕澍坦荡大度,有名相风范,上任以来,查阅部卒、整饴军纪,皆依条例,对我等手握重兵之人并无猜忌暗算,反多信任。以小将看来,吕将军安邦定世之才也,岂容错过?”
玉况看了看他,皱眉道:“将军的意思,是该以二营人马助其平乱?”
卓羽道:“正是。”
玉况眉头紧锁,突地叹了口气道:“连将军也这样说,看来那吕澍可当真了得啊!”
思忖半晌,道:“这里不是谈话的地方,里面再说!”
待二人重在厅中坐定,玉况吩咐奉茶,一边道:“将军对京中兵事异常熟稔,此际鄚妍敢与吕澍相争,必是有所准备,不知将军对此有何看法?”
卓羽点头道:“大人所虑极是。不过今京中所驻军马有四,大人与我之二营可算一师,乃诸旅中最强;大将军司马段授握昂州兵五千,屯奎西,可随时应召调动,次之;内宫卫士军虽为吕澍削减,却仍有精甲两千余,且姜率乃光禄勋座下首徒,自不是凡凡之辈;与大人所率殿中军一起,亦可算上一路。此外,城门校尉孙镇执掌京畿戍守,亦有相当战力。”
玉况道:“那么说来,除内宫卫士军以外,无一路可能与鄚妍有结?”
卓羽道:“不然。鄚妍所仰者有三,其与徐相和,主上必为之惑,待其起事之日,倚仗王旨,可行讨伐便宜之权,此一也;鄚妍勾结李获、公孙述、齐堃等人,颇得旧贵之心,而吕澍掌政日浅,势不稳令不畅,此二也;吕澍非比天人,鄚妍欲除之,一二力士足矣,所谓兵贵精不贵多,待其亡后取而代之,可谓名正言顺,此三也。有此三者,加上鄚妍素有诡计,足可成事。况且他素以小利媚惑他人,又不乏苛暴手段,此次前来,不也正是想要拉拢二营为之效命吗?”
玉况拍案道:“是极!”
起身敬茶,又缓缓在厅中踱步,负手沉吟,良久方道:“若如君言,我等暗地里相助吕澍,此次鄚妍只怕就要栽个跟头!”
卓羽亦起身道:“还有一事:鄚妍前些日假借王命,诛杀耒阳侯肖重、西陵侯赵刚,以立其威,又矫诏宣望海太守丁吉等,以煽其势,我看大人万万不可等闲视之啊。”
玉况道:“唉,光徐相之事便足已令人烦恼了。想那鄚妍有意利用徐相,不过籍其旧势尔,纵大功告成,徐相也难得半分好处,偏偏却做出如此荒唐之事!”
卓羽摇首道:“古往今来,不沉迷于权势中者又有几人!”
两人相对而叹。
(第六节
土益国都淄洮。冬十二月丙寅。
焦水横洹北郊,在国境中留下七百余里的河道;因属中下游,河面宽阔,水量充沛,终年没有冰期。淄洮东南,有以冶炼而名的德丰县,其中焦邑、玄阳二镇所产长刃窄剑和黑铁刀,遐迩天下,其中上品常作为贡献送往天焦。
土益平原广阔,西临窠海,农业和渔业相对发达。近海而多良港的便利条件,使其在造船方面的技术稍高于诸国,常制“平头大船”,有三桅大帆,可载兵数千人。故而当年以天焦卫衡这样的武功,也不敢轻易遣舰只顺江而下,与土益进行水战。
如今,五国会盟之后,天焦、土益二国建立了更加牢固的盟友关系,协力同心对付熊子南侵之势。自吴历三百五十三年熊国于建兴击败土益将军刘图,又在距焦水不过四百里的孝化筑城以来,土益国不得不屈从于天焦之下,俯首听命,以冀收复失地,洗雪前耻。
土益君主王乾,乃六强之一的“大洪王”王睿之后,年已五十上下。其好色出名,曾与将军贾秀妻卫氏通,后秀死,竟收卫氏为私宠,册为妃子;此事在诸国广为流传,成为谈笑之柄。年前,他遣使管武赴天焦求婚武城,假托其子之名,事实上,连天焦恒帝都曾在暗中嘲讽此事,然而,志得意满的他竟碰了个灰头土脸,也颇令朝野议论了一阵子。
为了天焦已经允诺过的婚事,土益数次遣使问罪,然而恒帝的答复总是劝他隐忍以大局为重,要先把精力放在熊子威凌南压这件事上,令之十分不满。如今,伏氏内乱的消息传来,王乾顿觉机不可失。
淄洮王城。裕安殿。
“放肆!这里是你胡言乱语的地方吗?拉出去斩了!”
发话者正是土益国君王乾,金冠玉帘随语声颤动,显示主人十分恼怒。
适才右尚书仆射周烨劝谏发兵南讨昂州,据理力陈,且言辞多次“触杵”君上,还提起卫氏之事,令王乾恼极,喝令立刻将其斩首。
朝堂上一时静可落针,众甲士从殿门外抢进,忽听一人道:“且慢!”
光禄大夫孟歧出班跪倒,道:“恳请大王刀下留人!”
王乾冷笑道:“你难道也想杵违本王意旨不成?”
孟歧重重叩首,道:“大王,请看在周仆射一心为国,忠心耿耿的份上,暂饶他一条性命吧。臣愿以死相谏,他绝无对大王不敬之心啊!”
王乾哼道:“周烨三日内而四次上谏,对本王横加斥责,言语激烈,若他不死,本王岂不是要甘受此辱,还怎能安坐位上?你想陪他死,那好,本王也就成全了你!拖下去!”
众甲士闻声,将二人冠翎剥去,拖架而走。殿外只听“无罪”、“昏君”之呼声渐行远去。众官面面相觑,皆有惊容。
王乾发出一阵大笑,慢慢道:“诸卿还有谁有异议?”
殿中静默半晌,一人终阔步走出,跪禀道:“臣有本奏。”
王乾的瞳孔顿时收缩起来,冷冷道:“你也不服本王吗?”
跪倒之人,乃土益朝中著名将领,姓庄名鉴,当初曾与熊子国作战,立下赫赫功劳。其后建兴之役,虽率部随刘图作战失利,贬骑都尉,但仍在朝中有很高的威信。
庄鉴心知必死,索性豁出去了,谏道:“非是不服大王,实是因事关重大,故冒死直陈,望大王采纳。”
王乾勉强压住性子,从牙缝中迸出字来,“说!”
庄鉴叩道:“自我大洪王建朝以来,国富民强,向为外邦所瞩。而今熊国寇边,夷蛮之人于我领地之上筑城定疆,其吾之耻也。臣不才,愿领兵北向,攻城略地,收复失土,此更万民所冀,百世之业也!近天焦失却朝宗,遣兵十七万苦战三月夺回,而我土益北境千里沃野沦丧敌手,竟已四载矣!今五国之盟初建,正是大王用兵熊子之时,岂能为一妇人而丧此良机乎?”
王乾大怒道:“本王欲王南疆久矣,今伏氏内乱,正好用兵,你却胡言本王为一妇人!诽谤主君,祸乱朝纲,该当何罪?!”
一迭声命令甲士将他也拖出斩首。
司空董钧连忙出来道:“大王息怒,大王息怒——”
王乾抬起眼皮,没好气地道:“董卿也是来劝谏的吗?”
董钧陪笑道:“大王请容微臣讲上两句。这庄鉴言语失敬,冒犯王上,实在是斩他百次也不为过;不过大王数斩重臣,恐怕流传开去,或损威严哪。虽说他们死有余辜,然而却的确是一心为公,忠心为大王做事的。就请大王饶恕他这一回吧。”
王乾冷哼道:“忠心,忠心!周烨、孟歧,谁不称他们忠心?可他们竟敢勾连起来反对本王!难道本王杀他们也有错吗?”
董钧干笑道:“这……大王当然是对的。不过庄鉴乃一介武夫,辞锋自不能与臣等相比,表词达意有孛圣望,还望大王有心宽恕。”
王乾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道:“好罢,此次就准卿意!不过死罪可恕,活罪难饶,且将他押至大牢,待本王改日再行决断!”
裕安殿上,霎时间已生缺三位官员,众臣不由得生出稍许兔死狐悲之慨。王乾喜奉承而不爱直谏,正如他喜美女一样,别人看得见这毛病,但却不能说。否则,抄家入狱、杀身灭族,什么祸害都会接踵而至。
王乾冷冷道:“诸卿还有何事?若无事便退朝。”
淄洮校尉杜禺道:“禀大王,有昂州舰逆河上,已至京都。来者有昂州牧手札印戳,自称乃武城公主单勰从兄,现为使者参觐大王。”
王乾嘴角微微牵动,道:“本王正欲伐昂,而公主从兄前来,难道是送来降书?哼,他既无伏氏国书,足见行止隐密,必有不可告人之处。来呀,宣!”
殿中响起一阵轻微的骚动。稍顷,南部校尉丁恭出禀道:“大王,武城公主本已应允殿下亲事,却无故逃婚,嫁与昂州牧吕澍,此背信弃义之举;如今遣其兄前来,恐怕亦为此事。闻说武城公主乃魏悝爱徒,思虑长于常人,其兄庐白,原霸国水师都督丞,想来也非等闲。若他求和于大王,大王可万万不能应允!”
王乾阴阴一笑,道:“本王正欲伐他,当然不会应允非份之请。”
不多时,见从诸多人影从殿外进来,当先两人作商客打扮,为首的体貌俊雅,仪表堂堂,身披轻薄锁甲,脚蹬佩玉吞虎头屐,令人耳目一亮。其后侧者为一青年,神情机警聪慧,脸挂从容微笑,似乎对什么都不放在眼里。
他们身后,四名赤膊壮士着异族服饰,手中各捧一匣;再后,是十多位全身裹履之人,头脸纱蒙,不过留意体态便知是女子无疑。
王乾的目光,立刻迎上了末排中央的那名女子脸上。虽相隔甚远,却仍令他吃惊不小:此女之明眸流转,非同寻常,轻轻一望便又垂首,似是无限羞涩,连久经人事的王乾,也不由得大起兴趣。
“昂州使者庐白、帅青叩见大王!”
众人跪倒叩首,而王乾的目光仍停留在那女子身上。待庐帅二人不得不再呼自名之时,侍郎贾繁连忙凑近大王轻轻呼唤,这才令他如梦初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