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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假女冠郑府弹琴韵 巧春娘妆阁喻弓影(2)

茶汤毕,复说说话儿一会子,一壁厢周观观中风景。忽然听得琴声亮,周瑞家的道:“老师父常常使小师父们弹着这般音声,也不是好好的清福么?”炼师红了脸道:“嗳啊,出家之人,那里以这丝竹为娱。女冠们多进了府中,太太每使赐坐,命弹琴曲,他们自嫌手涩调疏。昨有一年轻客女冠,自湖广来,容貌丰彩,又惯于音律。徒弟们欲其愿学,那女冠果然弹得好稀世的音。”钱老老们齐道:“好奇,好奇。我们向前看一看呢。”炼师道:“妈妈,使不得。那女冠一来初来面生,二则年轻羞涩。一见妈妈们,知自乡相府中来的,他也必然害羞起来,不肯动手。妈妈如欲听听,轻放着跫音,在窗眼儿窥觇着,看一看他罢。”妈妈们点点头,一时起身,便蹑足蹑脚,走至窗根底下,舐破纸窗,向里面偷看时:正中桌儿上,坐着一个年可十八、九岁的女冠,极其婵娟华丽,低着头,手弄弹琴,两傍分坐着三、四个女冠,齐声喝采。妈妈人一见假女冠,端坐弹琴,宛似出水芙蓉,爱慕不住,只黏住了看。

杜炼师送女童暗暗告诉道:“妈妈们,我师父拿酒来,敬老老们一杯罢。”老老们点着头,拉着诸人,齐齐还到禅堂。

女童们进前,斟上酒来。奶娘们三人,一同饮过。一壁厢又端上饭来,大家用毕。

盥漱茶罢,周瑞家的道:“师父,刚才弹琴的女冠,容姿秀美,举止端雅。琴调我们虽不知高低,声韵悠扬,比别的不同。我们太太听得,必然要师父邀请邀请。师父须用力帮了送府里罢。”钱老老接口道:“我们不告了太太,太太不知道,可以无言。若告的时,太太请邀的很了。”炼师道:“太太若要叫他进来,他哪里敢不趋进候谒?”周瑞家的大喜,再四嘱咐,复散坐说了一会子闲话,遂告别起身道:“多多叨扰了,请改日再候。”炼师道:“老妈说那里话?山僻小院,每每不能适称了。”于是大家都回府中,就将虔诚顶礼的话告了。又将客女冠玉琢金雕一般美丽,弹琴清亮,一五一十,告诉了一回。崔夫人大喜道:“你们何不同邀他来”

周瑞家的道:“他女冠恐害臊起来,小的们亦不敢当面看看,只再三要炼师帮了解劝他,以俟太太之命。那里与他一同来的?”夫人点点头,便使周瑞家的,同数个丫鬟,一叶遮轿,往灵佑观请他一见。

炼师同周瑞家的对假女冠道:“郑司徒、夫人,本是此观檀越。老夫人有请的,贫道难道不尽心输诚,客冠不辞一番之劳,以副贫道之望罢。”假女冠假意道:“遐士贱踪,本不当于蓕戟之门。师父勤教,岂敢违拗?”炼师称谢。周瑞家的大喜。

于是假女冠重整了衣裳,携了古琴,坐了遮轿。端的是天然高标,望之无一点尘累,妈妈们称赞不已。

行不多时,到了司徒门前,落下轿。老妈们引从垂花门至内堂堂下。只见两侍娥扶着一位鬓发半白的夫人迎上来,假女冠知是太太,仰看拜了四拜。夫人答以半礼道:“只常礼罢。”便命侍婢扶上堂来,设了绣墩赐坐,又命供茶。

茶罢,假女冠躬身拜问太太之安。夫人欠身问好,一眼看他仪容丰丽,言辞温恭,爱的不胜,便问道:“女菩萨今年几岁?何方人氏?”假女冠恭敬答道:“贱庚今十八岁,湖广世居。今为游观到京师,在灵佑观杜炼师法座下呢。”夫人道:“老身又病又老,尘念已冷。素性癖于丝竹,以娱暮年。闻得女冠峨详得其神妙,请邀光降,冀恕唐突。”假女冠起身复坐,敛膝答道:“云游踪迹,不敢候谒于相门。即蒙赐教,恭敬莫如承命,敢冒唐突而造门。这些贱枝,有不足仰尘高明呢。”夫人就命侍娥搬来女冠素琴,在前摩挲道:“好枯桐!女冠从那里有此罕世的宝?”假女冠道:“贫道师父,是世外的人,学琴而乃赐的。闻是峄阳石上之材,音韵比他些清亮。”夫人点点头,赞道:“必是仙人所授,难道旷世之调。老身有一女儿,今年十五,颇免鲁钝,略解音律。女冠弹得好,使他评评,也是韵事。”随命鹦鹉,叫请姑娘来。鹦鹉答应着去了。

一盏茶时,只闻一阵香扑了脸来,不知是何气味?但看远远有五六个奶娘、丫鬟们,簇拥着一位小姐来,坐在太太傍边。

假女冠定晴看时,端的肌肤微丰,身才合中,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云缎窄背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罗褂,下着翡翠散花洋绉裙,裙下半露三寸金莲,莲步生花。

假女冠望的目眩神晕,不觉身一时酥麻起来。半日才定了神魂,立起身,请了姑娘之安。琼贝便欠身问好了。

须臾,夫人命侍儿摆上香案。夫人亲手开炉,插下香,请女冠弹下一古乐谱听听。假女冠重申敛襟,抖擞精神,手弄弹一阙。郑小姐一听,便喜动颜色说:“宛然天宝升平气象!这所谓『渔阳击鼓动地来,惊罢霓裳羽衣曲』者。但是阶乱的音,更他调罢。”假女冠又弹一调。小姐道:“这是乐而淫,哀而促,所谓『地下若逢陈后主,岂宜重问后庭花』者。争奈亡国之繁音了无足尚的。”假女冠复奏一曲,小姐道:“此调悲喜感激,也又思念。昔蔡文姬遭难被拘,生二子于胡中,后得曹孟德赎还,将归故国,留别二子,寓悲怜于胡笳十八拍,所谓『胡人落泪沾边草,汉使断肠对归客』者。其音虽可听,总是失节之人,无足比评。请新他曲。”女冠乃弹王昭君出塞之曲。小姐道:“这是『谁怜西传乐府,能使千秋伤绮罗』者。王昭君眷恋旧国,瞻望故乡,所谓悲此身之失所,怨画师之不公,无恨不平的心,付之边塞之音,也非正声了。”女冠更奏一转,其声清烈激仰,一座肃然。小姐敛容改色道:“此非『独鸟下东南,广陵何处是』者乎?英雄不遇时,忠义之气,壹郁于板荡之中。嵇叔夜被戮于东市,顾日影而弹一曲,曰:『怨哉,人有欲学广陵散者乎,吾惜之而不传。嗟乎,广陵散从此绝矣!』后人无传之者。道人独传其妙,实非尘世的人也。”假女冠膝席对道:“小姐聪慧,人所不及。贫道学于师父,今小姐所教,一般师父之语。请奏一曲。”小姐道:“优优乎,讽讽乎,青山峨峨,绿水洋洋。神仙之迹,超蜕于尘臼中。此非伯牙水仙操乎?这所谓钟期既遇,奏流水而何惭者也。道人千载之下,也能知音,伯牙不恨钟子期之死。”女冠又弄他一调,小姐正襟危望,便道:“至矣,尽矣。圣人不得其位,辙环天下,遑遑于乱世。非孔宣父,谁能作此猗兰操乎?所谓逍遥九州岛,无有定处者哉!”女冠起身整襟,复添了一炷香,复重新弹过一阙。小姐道:“高哉,美哉!猗兰之操,虽出于大圣人,忧时救世之心,犹有不过时之叹。此曲与天地万物熙熙同春,巍巍荡荡,无得以名焉。这是大舜南熏殿五弦之调,所谓『南风之熏兮,可以解吾民之温兮』者,非其诗乎?尽善尽美矣,无过于此。虽有他调,不愿更劳。”

假女冠道:“乐以九成,天神感化。贫道所奏已八阙,尚有一曲请玉振之。”便转柱拂弦,手弄而弹来。其音悠扬阅悦,使人魂佚心荡。庭前百花,一时齐绽。梁燕双飞,林莺互歌。

小姐听来未半,蛾眉暂低,眼波不转,至“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之句,再举眼看一看,女冠飞红了脸,便起身往自己房中躲着。

此时夫人听听女冠琴声清绝,女儿评论峥嵘,喜之不胜,正在津津。假女冠见小姐猝然起避,便愕然琴,起身复坐。

夫人道:“女冠见天酬接,也有乏了。女冠恐是饿乏?”随命端上午膳来。须臾,摆上桌素膳、珍果之类。女冠谦让,略为用过。

后夫人又使丫鬟,问了姑娘用的午膳:“便来接了女冠罢。”丫鬟答应着,走了房里,同奶娘回来,告道:“姑娘半日冒风气不舒服,要不克出来侍太太。”假女冠闻他这般话,大惊,想道:“听了凤求凰曲,托病不出,必然他起了疑惑。”便站起身,告道:“姑娘玉体不舒服,多由贫道。惶愧告退了。”夫人道:“女冠说那里话?疾病人所难免,何由乎女冠?女冠要归,不宜强挽。便当改日再邀,愿副渴望。”乃命出匹头金帛为礼。女冠坚意不受,谢辞道:“出家之人,无用此重赏,云游的踪,如不遐去,敢不再叩请安。”遂下阶再拜告退,依前坐了遮轿,还灵佑观去了。按下不题假女冠回见杜炼师的话。

再说崔夫人送了女冠,招的冯奶娘、钱老老来问:“姑娘身上如何不舒舒服服?没有用午膳不是?”奶娘、老老们一时边忙答道:“太太不用虑可的。姑娘已痊愈好了,刚才用过食膳,比前的多大的了。”夫人喜道:“知是些乏的了。”按下不表。

再说郑琼贝,承太太招的半日听他女冠的琴,脱了尘凡,音韵正雅,又爱他丰美,评评篇篇雅变之音。及至“凤兮凤兮求其凰”之曲,陡然起来了疑惑,便有意看他容貌、言笑,倒是活泼玲珑,有非女子温柔气象,肚里摸捉了不得,即起身归房躲避,托病不出。越想越疑,又愤又羞,默然不语。半日,才发言问钱老老道:“春娘身上有些不好,今几天到底是怎么样了?老老走一走,问他仔细罢。”老老未及回话,鸳鸯接口道:“春娘至二十八天,好好的伏侍姑娘。可不是大昨天日晨后,顿觉懒了,寒栗了半天,又懒吃东西,只睡觉躺牀上。周妈妈说的,有甚么患虑起来。忙去问问大夫,要他吃药了。大夫道:『春天困懒,停了食些儿,只是不服他剂药,教他好好的调将。又另饿了半天,便可舒服。』春娘到底昨儿半天不吃了东西,到夜半后,只吃黄梁移粥半碗。朝起,才用过小姐送的半碗燕窝汤。刚儿讨面汤盥洗净面了,娇娇嫩嫩的来太太房里先请了安才来的。”说犹未了,只见春云撒娇撒痴,笑嘻嘻的进来,道:“我闻灵佑观新来女冠,弹得琴声,倒又神妙,又婵娟,又可爱,多是姑娘赞赞评评。我刚才的扶着病起来,玩玩他怎样的。那里他去的这般快了?姑娘倒不挽他半天也不得么罢。”小姐粉脸飞红了,低着头不言,久之,说道:“春娘身上大好么?”春云道:“已好了。”一边看小姐色辞有些尬尴,钱老老道:“春娘之言可不是,太太倒不挽他。女冠在姑娘房里逛逛罢。”小姐又变了色,只不答。春云会意,要的有些不快的来历,只将他闲话说说一会子,一壁厢猜疑不得。

原来春云姓贾氏,其父宣德府益州人,善于程序文,乡贡在京,屡中不举,后为丞相府椽吏,多蒙司徒顾眷,后又不幸病死。妻苏氏相继而亡。只有一女春女,年才十二,托于司徒府里。崔夫人怜他孤茕,收与琼贝姑娘相伴。年与姑娘少一月。

诗文笔艺,无有不通。又生得削肩细腰,身量苗条,粉面含春,丹唇似樱。又是伶牙俐齿,十分乖觉。琼贝爱若同气,一桌吃饭,一牀睡觉,比别的丫鬟分外亲热。一府之人,无有不爱欢他,常称以春娘。

小姐顾谓鹦鹉道:“何不倒茶来,与春娘解渴儿罢”鹦鹉答应着出外。

琼贝只与春云对坐,双眉暂蹙,两脸发红,道:“春娘啊,我以闺中之女,跬步不出于中门,语言尚稀于亲戚,你所知的。今一朝被人欺侮,与他男子半天对坐,言来语去,评论音乐,可不是难洗的趾,羞愤的辱么?”春云惊道:“刚才女冠之谓,则姑娘何以知男子,有甚明证么?”琼贝遂将女冠弹琴次序说了一遍:“至于南熏曲,我遵秀札之言,谕他正曲。他便以九成感神,复将司马相如挑他卓文君之凤求凰曲弹来,这不是有意弄出,以试我知也不知也。我有眼无瞳,被人欺侮,变服来试,至于这般,而全然不觉,临他侮弄,何忍举颜对人。”春云道:“姑娘得非杯中的弓影,认真而自疑起来的么?”琼贝道:“我看他弹得起疑之后,更察他容貌举止,断然非女中人。春娘如在我傍边,岂至半天之不能破绽,宁不能使他白露马脚罢。这必然是四方愧围之士咸萃京师,有此轻薄之子,误闻我虚名,到来探试的。陷了他术中,可不是愤惋的么?”春云笑道“诚以贱见,他是容貌如是秀美,气象如是豁达,品竹调丝又如是聪明,定然又当文章如是,谓之才貌兼全的真豪杰,何亏乎真相如的罢。”琼贝啐了他一口,飞红了两脸,道:“他虽欲为相如,我断不为文君的。”春云道:“姑娘差矣。文君寡女也,有心而从之。姑娘闺女也,无心而听之。宁可比拟于是乎?”琼贝低头无答。春云亦会意,只说一会子闲话。

在后又衍何辞?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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