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密斯托克留斯!”玛尼洛夫对着大儿子喊了一声。这时下巴被仆人围在餐巾里的大儿子,正在往外挣下巴呢。乞乞科夫听到这个古希腊统帅的名字(这个名字结尾本是“列斯”,却被玛尼洛夫变成了拉丁文的“留斯”),眉头微微皱起,可是又马上恢复了常态。
“费密斯托克留斯,请你告诉我,法国哪个城市最好?”
这时正目不转睛看着费密斯托克留斯的家庭教师,紧张地期待着他能看到自己,直到听到费密斯托克留斯说出“巴黎”,这才放下心来。
“我国哪个城市最好?”玛尼洛夫又问了一个问题。
那教师又紧张起来。
费密斯托克留斯答道:“彼得堡。”
“还有哪个城市?”
“莫斯科。”
“真是个聪明的好孩子!”乞乞科夫说,“太了不起了……”这时,他带着讶异的神情望了望玛尼洛夫夫妇说:“令郎如此年纪,如此博学,在我看来,这个孩子一定前程远大。”
“您还没详细了解他呢!”玛尼洛夫说,“他还很有才智呢。那个小的,阿尔奇德,就远没有他聪明啦。那个大的看到小甲虫什么的,两只小眼睛马上就滴溜溜地转起来,一定要研究详细。我看他将来会在外交方面出人头地。费密斯托克留斯!你想当个公使吗?”
“想。”费密斯托克留斯头往左右看着,嚼着嘴里的面包回答。这时,身后的仆人及时地为公使擦了一下鼻子,阻止了一把相当可观的鼻涕落到汤碗里去。席间有关乡下生活的趣味话题,总是被女主人的有关市里的戏院和演员的评论所打断。家庭教师全神贯关地注视着宾主们谈话脸上的表情,看到他们要笑,自己便先张开嘴,真诚地陪着笑。可以看出他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想这样来回报主人的邀请。只有一次他的脸色很严肃,只见他用瞪着对面的两个孩子,用叉子用力敲了敲桌子,因为阿尔奇德被费密斯托克留斯咬了一下耳朵,他正准备闭上眼睛张开嘴大哭一场以见证自己的痛苦,可能是想到自己会被剥夺掉吃菜的权利,便又闭上了嘴,含着眼泪啃起羊骨头来,吃得脸颊泛油。女主人不停地对乞乞科夫说:“您吃得太少了,您可得吃好呀,请好好品尝一下乡下的菜。”乞乞科夫每次都回答说:“非常感谢,我吃好了,愉快的谈话胜似任何佳肴。”
大家终于离开了餐桌,玛尼洛夫这顿饭吃得志得意满,一只手搭在客人的后背上,准备把他请回客厅去,这时客人却突然认真地说,想和他商谈一件重要的事情。
“既然如此,那么请到我的书房去吧。”玛尼洛夫把客人领到一个不大的房间,房间的窗子外边是那片灰蒙蒙的树林。“这就是我的简陋书房。”玛尼洛夫介绍道。
“这书房很有雅趣。”乞乞科夫欣赏了一下房间,说。
这书房确实让人乐意驻足:四周的墙壁刷着近似灰色的淡蓝色;房间里摆放着四把椅子,一把靠背圈椅,一张桌子,桌子上一本我们已经知道的夹着书签的书,几张写着字的纸,不过最多的还是烟草。烟草堆得琳琅满目:有装在纸袋里的,有装在烟盒里的,也有的干脆堆在桌子上。两个窗台上满是烟斗里磕出来的烟灰,烟灰排列得非常美观,显然是花了心思堆积的。看得出,它们为主人消磨时光作出了不小的贡献。
“请赏光坐这把圈椅吧,”玛尼洛夫说,“这把椅子坐着舒适些。”
“还是让我坐椅子吧。”
“别谦让了,”玛尼洛夫微笑着说,“这是我专门为客人准备的圈椅,不管您愿意不愿意,一定要请您坐在这里。”
乞乞科夫只好坐了下来。
“让我敬给您一袋烟吧。”
“不,我不吸烟。”乞乞科夫亲切地答道,那样子好像颇有几分遗憾。
“为什么呢?”玛尼洛夫也亲切地问道,神色中带着一些惊讶。
“我怕是没有养成这个习惯。据说吸烟会让人变老。”
“请恕我直言,这完全是偏见。我认为,吸烟斗比鼻烟对身体更有好处。当年我们团里那位中尉,是位最有教养的绅士,他简直离不了烟斗,不仅吃饭时吸,而且说句不太文雅的话,他在一切地方都吸。现在他已经四十多岁了,上帝保佑,他仍然那么健壮,健壮得简直无法形容。”
乞乞科夫说,确实有这种事情,就连渊博的学者也无法解释许多事儿。
“不过,请允许我先问一个问题……”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奇特的,或者说就是用一种奇怪的声音,说话时还不知为何回头看了一眼。玛尼洛夫不知何故也回头看了看。“请问,您最近一次登记农奴是什么时候?”
“已经很久了,确切地说,我都忘记了。”
“登记之后,您的农奴死掉的多吗?”
“这我得问问管家了。喂,来人啊,把管家叫来,今天他应当来这里的。”
不大一会儿,管家来了。四十来岁的样子,胡子刮得很干净,穿着一件双排扣的紧腰短礼服,看起来他生活得很闲适,脸上有点虚胖,细小的眼睛和发黄的肤色说明他非常熟悉绒毛被褥。我们很容易看出,他同所有管家一样的成长史:主人家里粗通文墨的仆人,娶了太太管仓库的心腹丫头,接管了仓库,之后就当了管家。当上了管家之后,自不必说了,也就有了所有的管家的派头:早上睡到九点多,等茶炊烧好了,起床喝茶。和村里富一些的人家结交,把劳役留给穷一些的人家。
“嗨,伙计!上次农奴登记以后我们这里死了多少农奴?”
“死了多少?登记后,着实死了不少。”管家打了一个嗝,忙用手像盾牌似的捂住嘴。
“是的,说真的,我自己也是这样想的,”玛尼洛夫接过管家的话说,“的确死了不少!”说完,对着乞乞科夫他又说:“真的,数目不小。”
“比方说,具体数目是多少呢?”乞乞科夫问道。
“对啊,具体是多少呢?”玛尼洛夫也问了一句。
“具体数怎么说呢?没人知道死了多少啊,从来没有人算过。”
“是啊,说的是,”玛尼洛夫对乞乞科夫说,“我也认为死亡率很高,可是具体死了多少,谁也没有统计。”
“能不能去统计一下,”乞乞科夫说,“最好有一个详细的名单。”
“对呀,去列一个详细名单拿来,”玛尼洛夫说。
“好吧!”管家说了一声就走了。
“您需要这个名单做什么呢?”玛尼洛夫问道。
客人对这个问题感觉很为难,他的神色都紧张了起来,甚至脸都涨红了,看来他是有难言之隐,而事实上玛尼洛夫也终于听到了一件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奇怪的事情。
“您问这个做什么用嘛,因为我……我想买一些农奴……”乞乞科夫说到这里,都有些口吃地停下了。
“可是,”玛尼洛夫问道,“您想怎么买,是连人带田地一起买,还是只过户,也就是说,不带地?”
“不,我想买的不是完全的农奴,”乞乞科夫说,“我想买……死的……”
“什么?对不起……我的耳朵有点儿失聪,我好像听到了一个非常奇怪的词……”
“我要买一些死的农奴,不过在登记册③上还是活着的。”
玛尼洛夫把烟斗都吓得掉到了地上,大张着嘴巴愣了足足几分钟。这两位刚刚还在大谈知己相逢的朋友,现在却一动不动地对看着,好像古时的在镜框两边对着的两幅肖像画。最后玛尼洛夫趁弯腰拣烟斗的时机,抬头看了看客人的脸,想在他的嘴角上找到一缕微笑,看他是不是在开玩笑,可是一点儿也没有这样的迹象,那脸上的神情反倒更认真了。玛尼洛夫想,是否是客人的精神突然失常了,于是又小心翼翼地仔细观察了一下,可是客人的眼神是安宁灰暗的,眼里并没有疯子那种凶恶狂野的光芒,看起来一切都很正常。应当用什么态度、怎么来回答呢,玛尼洛夫一时怎么也想不出办法,只能把嘴里残余的烟慢慢吐出来。
“所以,我希望知道,您是否能够把这些在实际上并不活着的但法律上还被当成是活的农奴移交、转让或者以您认为合适的方式卖给我?”
玛尼洛夫已经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他只是呆呆地看着客人。
“我看,您好像很为难?……”乞乞科夫说。
“我?……不,不是的,”玛尼洛夫说,“我还没能理解……对不起,当然,我没有受过那么您那样的高等教育,那种出色的教育在您的言行中都能表现出来;我不太会说话……也许这里……在您刚才的话里……另有意义……也许您这样说是因为话语的优美吧?”
“不,”乞乞科夫接着说,“不,我就是这么说的,也就是说,我说的就是事实上已经死了的农奴。”
玛尼洛夫全然迷茫了。他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应该提个问题,但到底提什么问题呢——结果是他只又喷了一缕烟,只是这次不是从嘴里,而是从鼻孔里。
“这样啊,要是没有什么阻碍,那就上帝保佑,我们签订契约吧。”乞乞科夫说。
“怎么,死魂灵④的买卖契约?”
“噢,不!”乞乞科夫说,“我们要把他们当活农奴那样,就是农奴登记花名册上注册的那样。我的习惯是无论什么事都不背离民法,虽然为此在任职时饱受挫折,可是没有办法:对我来说,履行义务,是神圣的事;面对法律——我在法律面前只有顺从。”
玛尼洛夫为最后的这句话略微放心,可是还是没弄明白这宗买卖的意义,他只有继续沉默,又用力地吸起烟斗来,烟斗被吸得发出声音来,仿佛是他要说的话。他似乎打算从烟斗里找出应对眼前这种事情的办法来,但是烟斗虽然抽响了,却实在抽不出言语。
“您也许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哎呀!这怎么会,我相信你。我要说的不是对您有什么担心。但是请让我大胆问一下,这种事情,或者更确切些说,这种交易,不会违背俄国民法和之后的条例吧?”
问完,玛尼洛夫晃动了一下脑袋,意味深长地看着乞乞科夫的脸,一种深沉的思考的表情从而他的眉头和紧闭的嘴唇上显露出来,这种表情在普通人的脸上可是看不到的,也许只有在哪一位精明过人的部长的脸上才能看到,而且还要在他深谋远虑运筹帷幄的时候。
可是乞乞科夫却坚定地说,这类买卖或者说交易决不违背俄国的民法和其他法律。过了一小会儿,他还补充说,甚至国库会因为得到一笔法定的契税而获益。
“您是这样认为的吗?”
“我认为这是件好事。”
“既然是好事,那就另说了。我怎么会有意见。”玛尼洛夫觉得可以放心了。
“现在只剩下讲价钱了……”
“怎么,讲价钱?”玛尼洛夫停顿了一下,“您怎么会认为,我要为了那些在某种意义上已经不存在的农奴要您的钱?既然您有这样一种——怎么说呢——奇特的想法,那我就把这些农奴奉送给您,我怎么会要钱,契税也由我承担好了。”
记录这件事情的历史学家要是对客人听到玛尼洛夫的这番话之后的兴奋忽略,那他就该受到重重的指责。尽管乞乞科夫十分稳重小心,但他听了这话差点像山羊一样跳起来,人在狂喜的时候都会那样跳起来的。但他也忍不住在圈椅上用力地扭动了下身体,把椅座的上毛料椅罩都挣破了。玛尼洛夫对客人的兴奋有些莫名其妙。为了表达谢意,乞乞科夫连连地大声道谢,让玛尼洛夫都感到颇为不好意思,红着脸摇头,最后不得不说此事完全不值一提,他只是想借机会表达自己的仰慕之情,毕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死农奴完全是废物。
“这不是废物。”乞乞科夫紧握着他的手说。说着,还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看来,他是准备向对方倾吐衷肠了。他终于不再是不动感情地说了下边的话:“如果您知道对一个出身寒微的人来说,这些看起来毫无用处的废物有多大用途就好了!说实话,什么苦我没有受过呢?我就像狂风巨浪中的一叶小舟……什么样的挤压、什么样的迫害,我没有受过?什么样的痛苦,我没有试过?这都是为了什么呢?因为我心地善良,我维护真理,我惦念孤苦无依的寡妇和举目无亲的孤儿!……”说到这里,他用手帕擦了擦流出的眼泪。
玛尼洛夫完全被感动了,两位朋友长久地握着手,默默地注视着彼此含着泪水的眼睛。玛尼洛夫丝毫不想放开我们主人公的手,他长久而热烈地握着它,我们的主人公都不知怎么才能把手抽出来。最后,我们的主人公说还是要尽快到城里把契约手续办好,希望他最好还是能够亲自去市里走一趟,说完,他总算找到理由把手轻轻地抽回来,去拿自己的帽子向主人告辞。
“怎么?您这个时候就要走了吗?”玛尼洛夫这时才突然清醒过来,非常吃惊地问道。
恰好这时玛尼洛夫太太走进了书房。“莉赞卡,”玛尼洛夫带着几分惋惜的神情说,“帕维尔·伊万诺维奇要离开我们这里了!”
“因为我们令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感到厌烦了。”玛尼洛夫太太问道。
“夫人!当然不是这样的,”乞乞科夫说,“这儿,就是心坎里,这儿,”说着,他把手放在心口上,“这儿将永远保存着同贤伉俪在一起相处的美好记忆!请相信,再也没有比同你们两位在一起更美好的事情了,既然不能在一个屋子里生活,那么结为近邻,对我而言也是人生最美好的幸福。”
“帕维尔·伊万诺维奇,”玛尼洛夫非常赞同乞乞科夫的观点,他说,“要是我们可以在一个屋顶下朝夕相处或在一颗榆树下推究哲理,互相探讨问题,那该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啊!……”
“是啊!那可真会是天堂般的生活啦!”乞乞科夫叹了一口气说,“夫人!再会吧!”说着,他走过去吻了吻玛尼洛夫太太的手。“再会吧,亲爱的朋友!不要忘了我对您的嘱托!”
“噢!放心吧!”玛尼洛夫答道,“顶多只要两天,我就能见到您。”
他们一起走进了餐厅。“亲爱的宝贝们,再会吧!”乞乞科夫对孩子们说道,他看到阿尔奇德和费密斯托克留斯在玩一个木头骑兵玩具,这个木头骑兵缺了一条胳臂,鼻子也掉了。“再见吧,我的小宝贝们!请你们原谅我没有给你们带礼物来,说实在的,来之前我甚至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你们这样的精灵,下次我一定给你们带点礼物来。给你带一把马刀,想要马刀吗?”
“想要。”费密斯托克留斯说。
“给你带一个鼓。鼓好吗?你喜欢吗?”他弯下身子对阿尔奇德说。
“我要个哭(鼓)。”阿尔奇德低下头,嘟囔着口齿不清地说。
“好吧,我给你带一个鼓来,一个特别好的鼓!……敲起来就咚咚咚,咚咚咚……再见了,小宝贝儿!再见!”说完,他吻了吻阿尔奇德的头,便转身对玛尼洛夫夫妇笑了笑,通常情况下,这一笑是对孩子的父母表示孩子们的要求是多么天真无邪。
“说真的,帕维尔·伊万诺维奇,还是住下吧!”当宾主一起走到台阶上的时候,玛尼洛夫说,“您看那天上的乌云。”
“乌云没什么大不了的。”乞乞科夫说。
“您知道去索巴克维奇家的路吗?”
“我正要向您请教呢。”
“等等吧,我这就告诉您的车夫。”
玛尼洛夫便对车夫讲起路来,语气也是那么客气,甚至还说了一次“您”。
车夫听说要过两个十字路口,到第三个十字路口再拐弯后,就说了声:“明白了,老爷,我会按您说的走的。”就这样,乞乞科夫告辞上了马车,回头时,还可以看到主人夫妇在那里依依不舍地鞠躬、踮着脚尖挥舞手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