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这个可恶的老家伙快把我累死了!”他说着,喘了口气休息了一下,打开了他那小红木箱子。作者知道,有些读者会对这个小红木箱感兴趣,甚至于想知道里面的摆设。好吧,作者怎么会不满足读者的心理呢!小箱子里面是这样的:中间是香皂盒,还有六七个放刮脸刀片的窄格子,香皂盒头上有两个方格子,一个放吸墨器,一个放墨水瓶,挨着两个方格子的是一个放鹅毛笔的凹槽,还有一些封蜡和其他什么较长的东西,凹槽边上是各种小格子,放短一些的东西——名片、邮票、戏票等各种留作纪念的东西。拿开上边带着格子的一层,下边是一摞纸,在纸下边是一个可以从侧面拉开的钱匣子。主人每次拉开总是会匆忙关上,因此很难说清楚里面有多少钱。乞乞科夫削好了鹅毛笔,开始替老太婆写信的时候,女主人走了进来坐到了他的身边,“你这箱子真不错,先生,”她看着这个小红木箱子说,“这肯定是你在莫斯科买到的吧?”
“是在莫斯科买的。”乞乞科夫一边忙着写信一边说。“我就知道得是从莫斯科买的,只有那里才能做出什么好的活儿。前年我妹妹在那里买了几双棉皮靴给孩子们:那靴子结实得一直都穿到了现在。哎哟,你这里带印花的纸这么多啊!”她又往乞乞科夫的小箱子里看了一眼说。里面确实有不少带印花的纸。“我这里什么都缺。哪怕您送给我一张也好!有的时候得向法院递交个什么呈子,我都没有纸写。”
乞乞科夫和她说这种印花纸是专门用来订立买卖契约的,不能用来递呈子。但为了应付她高兴,还是给了她一张带着一卢布印花的纸。乞乞科夫写完了信,让她签名并列出死农奴的名单。虽然女主人没有记录,也没做什么名单,可她却把死农奴的名字记得特别清楚。他让她一一说出名字,由他记录下来。有些死者的名字,特别是他们的绰号,让他惊讶不已,使他在听完一个名字,动笔以前,都得迟疑一会儿,其中有个人叫不敬牲口槽的彼得·萨韦利耶夫,让他感到非常古怪,他不由嘀咕了下:“啊,这个名字好长!”还有个名字前面是“牛屎砖”,最后还有个名字居然是车轮伊万。写完了名单,他歇了口气,才闻到了食物的诱人香味。“请随意用点儿什么吧。”女主人说。乞乞科夫抬头看到餐桌上已摆满了香菇、油煎饼、奶渣饼、薄饼、葱花饼、罂粟籽饼、胡瓜鱼饼,简直丰盛异常。“来尝尝鸡蛋素馅饼吧!”女主人说。乞乞科夫往前站了下,一口就吃下了大半个鸡蛋素馅饼,还含着食物夸赞了一下。鸡蛋素馅饼本来就是这家的美食,跟老太婆周旋了一番后就更加好吃了。“想再吃点儿薄饼吗?”女主人问。乞乞科夫一下子卷了三张薄饼回答了女主人,他还在奶油里蘸了蘸,才把它们送进嘴里,然后用餐巾擦了擦嘴唇和两手。他这样重复了三次,之后就请女主人派人去吩咐套车。女主人让费季尼娅去吩咐,捎带着再烙几张薄饼。“老妈妈,您家的素饼很好吃。”乞乞科夫吃着刚烙好的薄饼说。“我家的人很会烙饼,”女主人说,“只是今年的收成不好,面粉不太好……先生,您太着急了吧?”看到乞乞科夫拿起了帽子,她忙说:“您的车还没套上呢。”
“我的车夫套车很快。一会儿就好了,老妈妈。”
“那好吧,请您千万别忘记收购的事情。”
“忘不了,忘不了。”乞乞科夫边朝门口走边应承着。“您还收购猪油吗?”女主人追着他问。“怎么不收购?当然要收购,但等到今后再说吧。”
“圣诞节的时候,我会准备好猪油的。”
“好的,收购,什么都收购,猪油当然也收购。”
“也许还需要羽毛吧。圣诞节斋戒开始前,我这里也会有羽毛卖的。”
“好的,好的。”乞乞科夫随口答应着。“看,先生,您的马车还没有准备好呢,”女主人站在到门口台阶上说。“很快就好了,马上。请你告诉我怎么走到大道上。”
“唉,这让我怎么讲呢?”女主人说,“我很难讲清楚,乡下的道路弯弯绕绕的;我找个小丫头去送你吧。你的车夫边上能给她挤点地方吧?”
“当然了。”
“那我就找个小丫头去,她认得路;你可千万不要把她给拐走了!我有一个丫头被商人给拐走了。”
乞乞科夫保证绝不会拐走一个小丫头,科罗博奇卡才放下心来,开始照顾起自己的院子里来;她盯着管家婆把一桶蜂蜜从仓库里搬出来,又盯着大门口的一个农夫,心思慢慢地都沉浸到家务活上去了。然而,干吗要花费这些笔墨在她身上呢?
不管是科罗博奇卡,还是玛尼洛夫太太,不管是家务事,还是不是家务事——一笔略过就算了!世界上的美好并不在这里。欢愉很快就会转变成悲伤,如果时间长了,上帝才会知道脑袋里会产生有什么稀奇古怪的念头。也许有人会想:去你的吧,科罗博奇卡在人类品德的无穷等级上真有这么低下吗?尽管她的妹妹住在侯门似海的贵族府邸里,满园吐芳,光洁的楼梯,闪耀的器皿,厚厚的地毯上摆放着红木的家具,手捧一本永远也读不完的书昏昏欲睡,期待一位彬彬有礼的上流人物的拜访,只有那个时候她才能展露自己的风华,背出一些牢记于心的见解来——这些理论大概会根据时髦世界的法则在全市吹拂一个星期,这些看法当然不会是她的府上和庄园里因为无人操持而乱七八糟的状况,而是在法国正在等待一次什么政变,时新的天主教又会有哪些新的变化;与她这样的妹妹相比,科罗博奇卡跟妹妹两人的差别就真的是天壤之别了吗?
可是何必要谈这些呢?这些只能一笔带过。
然而,为什么在毫无忧愁、散漫自在的欢愉时刻,心头常常会有一种奇异的溪流突然奔涌上来:笑容还没有从脸上下去,身边仍然是同样的那人,却变换成了另一个人,脸上显露出另外的神情……
“马车来了,马车来了!”乞乞科夫终于等到了自己的马车大声喊道,“你这个笨蛋,怎么磨蹭了这么久?看来你昨天的酒劲儿还没有过去呢吧!”
谢里凡照例沉默着,没有回话。
“再见了,老妈妈!您说的小丫头呢?”
“喂,佩拉格娅,”女地主喊了一下正站在台阶旁边的一个小丫头。小丫头大概十一二岁,身上穿着一件粗麻布连衣裙,赤脚上全是稀泥,远看还以为是穿着一双靴子呢。“去给老爷带路。”
谢里凡让小丫头爬到车夫座。小丫头长得有几分清秀,她的脚踩在老爷上车用的脚踏板上,在上边留下了一堆稀泥,才爬了上去,挨着车夫坐下。乞乞科夫自己也踩在脚踏板上,压得车向右倾斜了下去(他有些太重了),最后也坐好了,说:“啊!终于好啦!再见吧,老妈妈!”
马车上路了。谢里凡表现得很肃穆,而且很认真地做自己的本分,他每次犯了错或者喝醉了酒以后,总是这样的表现。几匹马被收拾得异常干净。一只早已破掉、下边露着里子的一匹马的笼头,现在被修葺一新。一路上,他一句话都没有,只是偶尔挥动几下鞭子,也没有对他的马训话,尽管那花斑马很想听他的絮叨,因为大多数的时候,车夫总是在嘴里跟它们絮絮叨叨,抓在手里的缰绳也松松垮垮的,而鞭子也只是徒有其表地在脊背上指指点点。但此时还没有解脱的车夫嘴里只有简单的吆喝声:“驾,驾,懒虫!还打瞌睡!还打瞌睡!”再没有喜欢的词了。连枣红马和那匹税务官也因为没听到一次“亲爱的”“可敬的”的词语而有些意兴阑珊。花斑马那肥壮的地方又挨了上几下颇不舒服的鞭打。它轻轻晃动着耳朵,大概在想:“瞧,都肿成什么样了!真知道打什么地方糟糕!不打脊背,哪儿痛打哪儿:不是抽打耳朵,就是抽打肚子。”
“往右拐吗?”谢里凡拿鞭子指着雨后在那青葱的大地中间发黑的大道,冷静地问身旁的小丫头。“不是的,等到了我给你指。”
“是往那儿走吗?”等马车走近了一些,谢里凡又问。“就往那儿走。”小丫头伸着手指说。“唉,你啊!”谢里凡说,“那就是往右啊。你怎么分不清左右啊!”
虽然天气不错,可是路上却非常泥泞,车轮走在上边,一会儿就像加上了一层毡套,这让马车的重量大大地加重了;而且这里的泥土很黏稠。这让他们在晌午以前也没能走出乡间的小路。如果没有小丫头,他们肯定得走到晚上,乡村的小路就像从口袋里倒出来的虾四处爬走所勾勒出来的线条一样四面铺展。谢里凡就算没有走错,也得绕出各样的圈子来。不一会儿,小丫头手指着远处一座黑乎乎的房子说:“大道就在那边!”
“那间房子干什么用的?”谢里凡问。“是酒馆。”小丫头说。“好吧,我们现在自己能走到了,”谢里凡说,“你回去吧。”
他停下马,让小女孩自己下了车,嘀咕了一句:“唉,你这个泥腿小姑娘!”
乞乞科夫赏给她一枚铜板,小姑娘就自己转悠着回去了。对于能在车夫的座上坐一坐,她已经心满意足了。
四邂逅的惊诧
车到了小酒馆,乞乞科夫吩咐马车停了下来,这里有两个原因:一是让马歇一下脚,二是自己也可以吃点儿东西提提神。作者需要承认,我非常佩服这类绅士的食欲和胃。那些住在彼得堡和莫斯科的上等绅士对他而言并不算什么:他们整天考虑着明天吃什么、后天又该安排什么样的菜谱来消磨时光,在享用饭食以前得先吃一粒开胃药丸;他们吃牡蛎、海蟹和其他珍馐佳肴,之后便到卡尔斯巴德或高加索去度假休养。作者从来就不羡慕这些大人。但对于中等绅士在第一个驿站要了一只火腿,在第二个驿站又要一只乳猪,在第三个驿站又要一块鲟鱼或葱烤灌肠,而后还随时都可以若无其事地再坐到餐桌旁,喝着鳕鱼和鱼油炖的熏鱼汤,吃着鲶鱼煎饼或者鱼肉包,大快朵颐的样子让旁观者们垂涎不止,——这才是上帝眷顾的绅士!那些上等绅士中会有很多人愿意立即割让一半农奴和一半抵押或未抵押的、有外国或俄国式改进设施的庄园以换取中等绅士的这种强健的胃,不过遗憾的是,花费多少钱、搭上有没有改良设施的庄园也还是换不来中等绅士特有的强健的胃。
这栋木造的乌黑酒馆把乞乞科夫引到了它前边的欢迎顾客的狭窄遮阳棚下,遮阳棚下边是两根刨得光光的木柱,像是教堂里的老式烛台。这家酒馆像是一间俄国小木屋,只是比那个要大一些。窗边和屋檐下用新木头雕刻的新式檐板同乌黑的墙壁形成强烈的反差;护窗板上画的是一些插了花的水壶。乞乞科夫踏过狭窄的木板楼梯,楼上是颇为宽敞的走廊,乞乞科夫听到门咯吱一响,一个穿着印花布裙的胖老婆子迎了出来,将他请到屋里,屋里全是一些老相识——在大路旁并不鲜见的木造小酒馆里经常可见的那些:盖着霜花的茶炊,刨得精光的松木板壁,立在墙角的三角柜上摆着茶具,挂在蓝红彩带上圣像前的镀金彩鸡,一只刚下了一窝崽儿的猫,一面能把两只眼照成四只眼、把脸照成大饼子的大镜子,插在圣像上的几束干枯的香草和石竹花——这些香草和石竹花已干枯到谁要凑上前去闻一下,准会赚来一阵喷嚏,香味早已经随着时光走远了。
乞乞科夫问站在旁边的老太婆:“有乳猪吗?”
“有。”
“加辣子,加酸奶油的?”
“是的,加辣子和酸奶油。”
“来一份!”
老太婆出去找了一下,端来一只盘子,一条浆洗得像树皮一样硬的餐巾,随后又拿来一把餐刀,那餐刀骨柄发黄,刀身薄得像削笔刀,还有一把只剩下两个齿的叉子和一个在桌子上怎么也放不稳当的盐瓶。
我们的这位先生照例开头同她攀谈起来,问她:这酒馆是她自己的还是有东家,这么一家酒馆有多少收入,她的几个儿子是不是跟他们一起过,大儿子结婚了没有,儿媳妇什么样,嫁妆多少,亲家是不是满意,有没有因为聘礼少而吹胡子生气,——一句话,他没有漏掉任何人家乐意谈的东西。当然了,他肯定不会漏掉附近都是些什么样的地主,得到的答案是这里有各种各样的地主:勃洛欣,巴契塔耶夫,梅利诺伊,契普拉科夫上校,索巴克维奇⑤。“啊!你认识索巴克维奇?”他重复了一下,结果老太婆说她不仅认识索巴克维奇,还认识玛尼洛夫,因为玛尼洛夫比索巴克维奇要气派得多:玛尼洛夫往往来了就会要一只炖鸡,要小牛肉,要是有羊肝,还会要羊肝,总之什么都要,什么都只是尝一尝;索巴克维奇却总是只要一个菜,吃光了还让添菜,却一个钱都不多给。
他一边听着当地的风情,一边吃着乳猪,只剩下最后一块的时候,忽然听到了马车驶来的车轮声。他往窗外看了一眼,只见门前来了一辆套着三匹骏马的轻便马车,后边还跟着一辆空着的四轮马车,四匹拉车的马马瘦毛长,笼头都破烂了,套车的是粗绳子。前一辆马车上下来两个男人。一个黄头发的高个子,另一个黑头发的稍矮一些。黄头发的这位穿着一件蓝色的骑兵礼服,很快就踏上台阶,黑头发的那位只穿了一件花纹长衫,还一边在车里摸索着什么,一边对仆人说着话,还对后边那辆破马车挥挥手。乞乞科夫对这人的声音有点耳熟。在乞乞科夫细看黑头发的时候,黄头发已经上来找到门,进到屋子里来了。这是个高个子的家伙,留着火红的小胡子,瘦削的脸,或者像人们所说的那样面容憔悴。从他那张黑黢黢的脸上,我们可以知道,他对烟是相当熟悉的,如果不是战场上的硝烟,那他恐怕跟烟斗里飘出的香烟非常熟稔。他向乞乞科夫非常礼貌地鞠躬致意,乞乞科夫也施礼回敬。大概再有几分钟,他们就会聊得投机,并引为知己,因为序曲已经开始,两人几乎同时赞叹了昨天那场雨,说昨天的那场暴雨清洗了路上的尘土,今天走路清爽而又惬意。而这个时候他们那位黑头发的朋友走了进来,只见他把头上的帽子往桌上一扔,用手粗野地梳弄了一下头发,把浓密的黑发弄乱。这个年轻人中等个儿,匀称的身材,脸色红润,牙白齿红,漆黑的连鬓胡子。他脸色鲜艳,白里透红,一副精力旺盛的样子。
“咦,咦,咦!”他一看到乞乞科夫便张开两臂喊了起来,“哪阵风把你吹来的?”
乞乞科夫认出他是诺兹德瘳夫,一起在检察长家吃饭的时候,虽然乞乞科夫并没有对他有什么亲近表现,可他没过几分钟的时间就跟他亲近地称呼起“你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