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夜我和他去玉皇顶,我们睡在柔嫩的草地上等待月亮。远远黑压压一片松林,我们足底山峰下便是一道清泉,因为岩石的冲击,所以泉水激荡出碎玉般的声音。那真是令人忘忧沉醉的调子。我和他静静地等候着月亮,不说一句话,心里都在想着各人的旧梦,起初我们的泪都避讳不让它流下来。过一会半弯的明月,姗姗地由淡青的幕中出来,照得一切都现着冷淡凄凉。夜深了,风涛声,流水声,回应在山谷里发出巨大的声音;这时候我和云弟都忍不住了,伏在草里偷偷地咽着泪!我们是被幸福快乐的世界摒弃了的青年,当人们在浓梦中沉睡时候,我们是被抛弃到一个山峰的草地上痛哭!谁知道呢?除了天上的明月和星星。涧下的泉声,和山谷中卷来的风声。
一个黑影摇晃晃地来了,我们以为是惊动了山灵,吓得伏在草里不敢再哭。走近了,喊着我的名字才知道是揆哥,他笑着说:“让我把山都找遍了,我以为狼衔了你们去。”
他真像个大人,一只手牵了一个下山来,云弟回了百姓村,我和揆哥回到龙王庙,梅隐见我这样,她叹了口气说:“让你出来玩,你也要伤心!”那夜我未曾睡,想了许多许多的往事。
第二夜在香山顶上“看日出”的亭上看月亮,因为有许多人,心情调剂得不能哭了,只觉着热血中有些儿凉意。上了夹道绿荫的长坡,夜中看去除了斑驳的树影外,从树叶中透露下一丝一丝的银光;左右顾盼时,又感到苍黑的深林里,有极深极静的神秘隐藏着。我走得最慢,留在后面看他们向前走的姿势,像追逐捕获什么似的,我笑了!云弟回过头来问我:“你为什么笑呢?又走这样慢。”“我没有什么追求,所以走慢点。”我有意逗他的这样说。
我们走到了亭前,晚风由四面山谷中吹来,舒畅极了!不仅把我的炎热吹去,连我心底的忧愁,也似乎都变成蝴蝶飞向远处去了。可以看见灯光闪烁的北京,可以看见碧云寺尖塔上中山灵前的红旗,更能看见你现在栖息的静宜园。
第三夜我去碧云寺看一个病的朋友。我在寺院中月光下看见了那棵柿树,叶子尚未全红,我在这里徘徊了许久,想无知的柿树不知我留恋凭吊什么吧?这棵树在不同的时间里,不同的人心中,结下相同的因缘。留下一样的足痕和手泽。这真不能不令我赞叹命运安排得奇巧了。
有这三天三夜的浪游,我一想到西山便觉着可爱恋。玉薇!你呢?也许你虽然住在山中,不能像我这样尽兴地游玩吧?山中古庙钟音,松林残月,涧石泉声,处处都令人神思飞越而超脱,轻飘飘灵魂感到了自由;不像城市生活处处是虚伪,处处是桎梏,灵魂踞伏于黑暗的囚狱不能解脱。
夜已深了,我神思倦极,搁笔了吧!我要求有一个如意的梦。
十五年秋末。
婧君
四年前我在学校时,你的影子已深深入了我的心衣,我爱你姗姗清雅的姿态,我爱你温柔多情的性格。记得一个游艺会中,请你去弹古琴,那时你曾在嘈杂的人声里,弹出高山流水的清音。你穿着一件黑绒的夹衣,襟头绣着小小的一朵白玫瑰,素雅高洁中,令满座的来宾都静悄悄征服在你的玉腕下,凄凄切切的哀音,许多人都听得泫然泪落!那时我心里觉到你将来不免是悲剧的人物,而且你的冷淡高洁的灵魂中似乎已潜伏下悲哀的种子。
你毕业后,我有一次在图书展览会看到你的作品,淡雅宜人,更令我敬慕你的艺术天才;我想你假如不是你那富贵安乐的环境羁系你,将来的成就,自然不是我所敢限量。遇合有缘,四年后我又能和你在一校,相聚教读,而且我们成了很熟的朋友,在这淡淡的友谊中,我更认识了你的个性,你是一个富有东方柔弱性的女孩儿。所以你多情多艺多愁多病,镇天都是诗卷彩笔药炉明镜伴着你寂寞的深闺。
三月来我窥见你心深处的忧愁,然而我不愿冒昧地问讯你,我只隐隐约约地安慰你,劝解你;想不到今天的茜纱窗下听你告我你中心的郁结,令我一旦明白了你忧愁的对象。可怜你陷于苦恼困于矛盾中的心情,又横被旧礼教旧道德的利箭穿凿粉碎!令你辗转在旧制度下呻吟哀泣,而不能求得心情之寄栖。听完时我哭了。怕你病中增加哀毁,所以我偷偷咽下去,换上笑靥来安慰你。
婧君!我哭你同时也是哭我自己,我伤感你同时也是伤感我自己。世界上唯有同在一种苦痛下的呻吟能应和,同在一种烦闷下的心情能相怜,因之,我今天听了你那披肝沥胆的心腹之谈,真令我惨然泫然,不知涕零之何从?
春如旧,何所依,何所往?
我如今已是情场逃囚,经历多少苦痛才超拔得出的沉溺者,想当年,我也是像你一样骄傲着自己的青春和爱情,而不愿轻易施与和抛掷的。那料到爱情偏是盲目的小儿,我们又是在这种新旧嬗替时代,可怜我们便做了制度下的牺牲者。心上插着利剑,剑头上一面是情,一面是理,一直任它深刺在心底鲜血流到身边时,我们辗转哀泣在血泊中而不能逃逸。婧君!我六载京华,梦醒后只添了无限惆怅!徒令死者抱恨,生者含悲,一缕天真纯洁的爱丝,纠结成一团不可纷解的愁云;在这阴暗惨淡的愁云下,青春和爱情逝去了永无踪影。幸如今我已艰险备尝,人世经历既多,情感亦戕残无余,觉往事虽属恨憾,然宇宙为缺陷的宇宙,我又何力能补填此茫茫无涯之缺陷?
不过我总希望一切制度环境能由我们的力量改换,人生的兴趣,只为了满足希望和欲求而努力,所以我有时候是不赞成你这种不勇斗的态度,而退让给你的敌人来袭击你至于死的。一方面我怨恨自己不幸便成了这恶势力下的俘虏,一方面我愤慨这种痛苦,不仅害了我,还正在害着许多人,而你便是被这铁锤击伤的一个同病者。我是和你一样,我的爱情是坚贞不移的,我的理智是清明独断的,所以发生了极端的矛盾。为了完成爱情,则理智陷于绝境,我不愿做旧制度下之叛徒,为了成全理智,则爱情陷于绝境,我又不愿做负义的薄幸人。这样矛盾未解决前,我已铸成了不可追悔的大错,令爱我的K君陷于死境,以解决此不能解决之纠结。
然而这并不是我们所希望,幸福的爱情之果。
今天你告我你只有死,为了他已结过婚,你不能不顾忌一切去另辟你们的园地;同时你很爱他,不完成你的爱时你又不能弃置他去另求寄栖。我不知该怎么帮助你解决此难题,我不知该怎样鼓励你去完成你的美满人生?我想你还是在生之途去奋斗,不要去死之途求躲避。只要你信任你们中间的爱情,只要你愿意完成你们的爱情,那么,你尽可不顾一切,不管家族亲朋社会上给与你多少的鄙视和非难,去创造你光明的幸福的前途,实现你美满的人生去吧!婧君!在你未死前我愿你奋斗而去创造新生命,并摒弃你一切的病痛;不要令自己悒郁而终,抱恨千古。一样是博不得旧社会的同情,你又何必令旧礼教笑你这不勇的叛徒呢!我愿你求生做一个反抗一切的新女子,我不愿你求死做一个屈服名教中之罪人。时乎,时乎不再来,刹那间稍纵即逝的青春和爱情,你要用你的力量捉住她,系住她,不要让她悄悄地过去了,徒自追悔。
从前我是信仰命运天定说的,现在我觉那都是懒惰懦弱人口中的护符,相信我们的力,我们的力是能一日夜换过一个宇宙的。我们的力是能毁灭一切,而重新铸建的;我们的力是能挽死回生的。婧君!你相信你的力,相信你的力量之伟大!
结婚以爱情为主,道德不道德,亦视爱情之纯洁与否?至于一切旧制度之名分自然不值识者一笑!我们为了爱情而生,为了生命求美满而生,我们自然不是迎合旧社会旧制度而生,果然,又何贵要有革命!
假如这都是我忏悔的话时,你一定不惊奇我的大胆了。自从你得病以来,我已知你源于多愁,然而素昧生平的我,终于不愿向你探询,只暗暗祷祝你有一天病魔去了,围着你的阴霾也逃了。那天你问到我烦闷的前尘,如烟雾般已经消散了的往事,更令我对你有了同感,而深知自己前尘之错误,愿警告你万勿再以生命作最后之抛掷,而遗悔终生。
我真怕你那深陷的眼里,涌出的泪泉,我真怕你黄瘦憔悴的双颊,满载了愁烦的双肩。当你告我你的姊姊由天津写长信责你时,我感到了骨肉之无情,和你自己遭际之不幸。假如没有当初姊姊一番热心的介绍,你何机能造此一段孽缘呢?也许她现在想排解你们中间的忧愁,解铃还是系铃人,她想离间你们抹去以前旧痕的。婧君!你苦我已尽知。但我仍请你宽怀自解!留得此身在可作永久之奋斗,万勿意冷心灰而祈求速死以自戕!
今天我归来心情异常恶劣,逼于你的病躯危殆,我又不能不书此一慰,并求另有所努力。然而这些矛盾话你也许要笑我自圆其说吧!
最后我祝你去欢迎你的新生命,进行免除痛苦的工作,我这里备好满满的一杯酒预祝你的胜利!
这封信是婧君病中我写给她的,记得是十五年六月十一日。暑假前我临归山城时,得到了她病重的消息,因她已迁入德国医院我不愿去看她。暑假后我回京知她已迁居,有一天下午我去看她,她家中因她病重拒绝我,未曾令我见着她。但是那夜我接到W君的电话,是她知我去看她,怕我因未见她而怅惘,特令W君来电告我她的病况而慰安我的。
中秋前二日,深夜中她的好友A君来找我,得知了她已脱离尘世的烦恼撒手而去了!我心中感到了莫名的凄怆,虽然她的死已在我意中。
她死时很清醒,令她的家人打电话把W君请来,临终她虽然默无一语,但她心中正不知纠结着多少离愁和别恨呢!死后的那一夜,W君伴着她的尸体坐了一夜,婧君有灵也好她感到满足,她死在她爱人的面前;而暴露这一副骸骨给旧社会,这是她最后的战略!
再见她时已是一棺横陈,她家人正在举哀痛哭!灵前挂着许多挽联,似乎都是赞扬她的,哀悼她的,惋惜她的。然而这些人也正是她生前揶揄她的,嘲笑她的,毁谤她的!
寄海滨故人
一
这时候我的心流沸腾得像红炉里的红焰,一支一支怒射着,我仿佛要烧毁了这宇宙似的;推门站在寒风里吹了一会,抬头看见冷月畔的孤星,我忽然想到给你写这封信。
露沙!你听见我这样喊你时,不知你是惊奇还是抖颤!假如你在我面前,听了我这样喊你的声音,你一定要扑到我怀中痛哭的。世界上爱你的母亲和涵都死了,知道你同情你可怜你,看你由畸零而走到幸福,由幸福又走到畸零的却是我。露沙!我是盼望着我们最近能见面,我握住你的手,由你饱经忧患的面容上,细认你逝去的生命和啼痕呢!
半年来,我们音信的沉寂,是我有意的隔绝,在这狂风恶浪中扎挣的你,在这痛哭哀泣中辗转的你,我是希望这时你不要想到我,我也勉强要忘记你的。我愿你掩着泪痕望着你这一段生命火焰,由残余而化为灰烬,再从凭吊悼亡这灰烬的哀思里,埋伏另一火种,爆发你将来生命的火焰。这工作不是我能帮助你,也不是一切人所能帮助你,是要你自己在深更闭门暗自呜咽时去沉思,是要你自己在人情炎凉世事幻变中去觉醒,是要你自己披刈荆棘跋涉山川时去寻觅。如今,谢谢上帝,你已经有了新的信念,你已经有了新的生命的火焰,你已经有了新的发现;我除了为你庆慰外,便是一种自私的欣喜,我总觉如今的你可以和我携手了,我们偕行着去走完这生的路程,希望在沿途把我们心胸中的热血烈火尽量地挥洒,尽量地燃烧,“焚毁世界一切不幸者的手铐足镣,扫尽人间一切愁惨的阴霾”;假使不能如意,也愿让热血烈火淹沉烧枯了我们自己。这才不辜负我们认识一场,和这几年我所鼓励你希望你的心,两年前我寄给你信里曾这样说过:
“你我无端邂逅,无端缔交,上帝的安排,有时原觉多事;我于是常奢望你在锦帷绣幕之中,较量柴米油盐之外,要承继着你从前的希望,努力去做未竟的事业,因之不惮烦厌,在你香梦正酣时,我常督促你的惊醒。不过相信一个人,由青山碧水,到了崎岖荆棘的山路,由崎岖荆棘中又到了柳暗花明的村庄,已感到人世的疲倦,在这期内彻悟了的自然又是一种人生。
“在学校时我看见你激昂慷慨的态度,我曾和婉说你是女儿英雄,有时我逢见你和莹坐在公园茅亭中大嚼时,我曾和婉说你是名士风流。想到《扶桑余影》,当你握着利如宝剑的笔锋,铺着云霞天样的素纸,立在万崖峰头,俯望着千仞飞瀑的华严泷,凝视神往时,原也曾独立苍茫,对着眼底的河山,吹弹出雄壮的悲歌;曾几何时,栉风沐雨的苍松,化作了醺醉阳光的蔷薇。”
原谅我,露沙!那时我真不满意你,所以我常要劝你不要消沉,湮灭了你文学的天才和神妙的灵思。不过,你那时不甘雌伏的雄志,已被柔情万缕来纠结,我也常叹息你实有不得已的苦衷。涵的噩耗传来时,我自然为了你可怜的遭遇而痛心,对你此后畸零漂泊的身世更同情,想你经此重创一定能造成一个不可限量的女作家,只要你自己肯努力;但是这仅仅是远方故人对你在心头未灰的一星火烬,奢望你能由悲痛颓丧中自拔超脱,以你自己所受的创痛,所体验的人生,替多少有苦说不出来的朋友们泄泄怨恨,也是我们自己借此忏悔借此寄托的一件善事。万想不到露沙,你已经驰驱赴敌,荷枪实弹地立在阵前了。我真喜欢,你说:“朋友!我现在已另找到途径了,我要收纳宇宙间所有的悲哀之泪泉,使注入我的灵海,方能兴风作浪;并且以我灵海中深渊不尽的百流填满这宇宙无底的缺陷。吾友!我所望的太奢吗?但是我绝不以此灰心,只要我能做的时候,总要这样做,就是我的躯壳成灰,倘我的一灵不泯,必不停止地继续我的工作。”
我不知你现在心情到底怎样?不过,我相信你心是冷寂宁静的,况且上帝又特赐你那样幽雅辽阔的境地,正宜于一个饱经征战的勇士,退休隐息。你仔细去追忆那似真似梦的人生吧,你沉思也好,你低泣也好,你对着睡了的萱儿微笑也好,我想这样美妙的缺陷,未尝不是宇宙间一种艺术。露沙!原谅我这话说得过分的残忍冷酷吧!
暑假前我和俊因、文菊常常念着你,为了减少你的悲绪,我们都盼望你能北来;不过露沙!那时候的北京和现在一样,是一座伟大的死城,里边乌烟瘴气,呼吸紧促,一点生气都没有,街市上只看见些活骷髅和迷人眉目的沙尘。教育界更穷苦,更无耻,说起来都令人掩鼻。在现在我们无力建设合理的新社会新环境之前,只好退一步求暂时的维持,你既觉在沪尚好,那你不来这死城里呼吸自然是我最庆欣的事。
这两年来,我在北京看见不少惊心动魄的事,我才知道世界原来是罪恶之薮,置身此中,常常恍非人间,咽下去的眼泪和愤慨不知有多少了,我自然不能具体地告诉你:不过你也许可以体会到吧,这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生活。
二
如今,说到我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