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去镇上看战报,据人说阎总司令已偷偷退回来了,午夜住在保晋公司里调遣人马,情形很紧张了。奉军白色的飞机,天天来山城旋绕,抛掷的炸弹大半都落在土地上,或者在半空中就炸裂!幸喜伤人很少。不过惊慌的扰乱的情形,处处都是这弥漫样,埋东西藏妇女,哭哭啼啼,扶老携幼,那时谁能相信还能再过这太平日子哩!
“我摒弃一切等候这厄运的来临,和你母亲商量好,我家一点都不要动,东西也不藏,人也不躲,来了只可任其自然。硬狠着心大着胆子这样撑,结果我们在山城的人是侥幸脱了难。
“你姑母听了些婆婆妈妈的话,偏要把你棠姊送到红驼河她未婚夫家躲着去,她以为乡村一定比城里安稳点,哪知奉军抄了后路来一直打过了雪花山,兵扎旧关。那边山势高峰,地形险要,路途太崎岖了,真有一人当关万人莫敌的情形,所以奉军不能过来,便在那一带蹂躏:红驼河全村三百多人家,弄得个鸡犬不留,屋子铲平,仓粮烧尽,妇女奸淫,小孩子赤条条缚在树上饿死。等他们退后,全村简直变成了墟烬尸堆,惨不忍睹!
“小棠的婆家人都死了,只剩下两个长工,和跟着小棠去的奶妈。三四天后,才在红驼河桥畔的战壕里,找见小棠的尸身,野狗已把腿衔了去,上体被许多木柴遮着,还能模糊认清。战壕内尚有几十副裸体女尸,其余山坡下篱笆底处处都可看见这残忍的血迹。
“你姑母为了她哭得死去活来,能济什么事呢!这也是逃不掉的灾难,假如不到红驼河去避难,何至于那样惨死呢!后悔也来不及了。
“唉!珠!我老了,我希望见些快活的事情,但结果偏是这样相反。如今我只愿快点闭上这模糊的老眼,赐我永久静默,离开这恐怖万恶残暴野蛮的人间吧!我的灵魂不能再接受了。”
父亲经过这一次践踏后确有点承受不了,在现在团聚畅叙的时候,他总回想以前的恐怖而惊心,因之抚今追昔更令他万感俱集。这时我不知该如何安慰父亲,我也不知该如何痛哭棠姊,只默默望着那一堆黄土发呆。
擦!一声,回头看是珑珑燃亮了灯。
我望望天已黑了,遂扎挣着按下这说不出的痛恨,扶着父亲由原道回来。那一夜小楼夜雨时,曾梦见棠姊,血迹模糊地站在我眼前,惊醒后一夜不曾入睡。
恐怖
父亲的生命是秋深了。如一片黄叶系在树梢。十年,五年,三年以后,明天或许就在今晚都说不定。因之,无论大家怎样欢欣团聚的时候,一种可怕的暗影,或悄悄飞到我们眼前。就是父亲在喜欢时,也会忽然地感叹起来!尤其是我,脆弱的神经,有时想得很久远很恐怖。父亲在我家里是和平之神。假如他有一天离开人间,那我和母亲就沉沦在更深的苦痛中了。维持我今日家庭的绳索是父亲,绳索断了,那自然是一个莫测高深的陨坠了。
逆料多少年大家庭中压伏的积怨,总会爆发的。这爆发后毁灭一切的火星落下时,怕懦弱的母亲是不能逃免!我爱护她,自然受同样的创缚,处同样的命运是毋庸疑议了。那时人们一切的矫饰虚伪,都会褪落的;心底的刺也许就变成弦上的箭了。
多少隐恨说不出在心头。每年归来,深夜人静后,母亲在我枕畔偷偷流泪!我无力挽回她过去铸错的命运,只有精神上同受这无期的刑罚。有时我虽离开母亲,凄冷风雨之夜,灯残梦醒之时,耳中犹仿佛听见枕畔有母亲滴泪的声音。不过我还很欣慰父亲的健在,一切都能给她做防御的盾牌。
谈到父亲,七十多年的岁月,也是和我一样颠沛流离,忧患丛生,痛苦过于幸福。每次和我们谈到他少年事,总是残泪沾襟不忍重提。这是我的罪戾呵!不能用自己柔软的双手,替父亲抚摸去这苦痛的瘢痕。
我自然是萍踪浪迹,不易归来;但有时交通阻碍也从中做梗。这次回来后,父亲很想乘我在面前,预嘱他死后的诸事,不过每次都是泪眼模糊,断续不能尽其辞。有一次提到他墓穴的建修,愿意让我陪他去看看工程,我低头咽着泪答应了。
那天夜里,母亲派人将父亲的轿子预备好,我和曾任监工的族叔蔚文同着去,打算骑了姑母家的驴子。
翌晨十点钟出发:母亲和芬嫂都嘱咐我好好招呼着父亲,怕他见了自己的坟穴难过;我也不知该怎样安慰防备着,只觉心中感到万分惨痛。一路很艰险,经过都是些崎岖山径;同样是青青山色,潺潺流水,但每人心中都抑压着一种凄怆,虽然是旭日如烘,万象鲜明,而我只觉前途是笼罩一层神秘恐怖黑幕,这黑幕便是旅途的终点,父亲是一步一步走近这伟大无涯的黑幕了。
在一个高堑如削的山峰前停住,父亲的轿子落在平地。我慌忙下了驴子向前扶着,觉他身体有点颤抖,步履也很软弱,我让他坐在崖石上休息一会。这真是一个风景幽美的地方,后面是连亘不断的峰峦,前面是青翠一片麦田;山峰下隐约林中有炊烟,有鸡唱犬吠的声音。父亲指着说:“那一带村庄是红叶沟,我的祖父隐居在这高塔的庙里,那庙叫华严寺,有一股温泉,流汇到这庙后的崖下。土人传说这泉水可以治眼病呢!我小时候随着祖父,在这里读书;已经有三十多年不来了,人事过得真快呵!不觉得我也这样老了。”父亲仰头叹息着。
蔚叔领导着进了那摩云参天的松林,苍绿阴森的荫影下,现出无数冢墓,矗立着倒斜着风雨剥蚀的断碣残碑。地上丛生了许多草花,红的黄的紫的夹杂着十分好看。蔚叔回转进一带白杨,我和父亲慢步徐行,阵阵风吹,声声蝉鸣,都现得惨淡空寂,静默如死。
蔚叔站住了,面前堆满了磨新的青石和沙屑,那旁边就是一个深的洞穴,这就是将来掩埋父亲尸体的坟墓。我小心看着父亲,他神色现得异样惨淡,银须白发中,包掩着无限的伤痛。
一阵风吹起父亲的袍角,银须也缓缓飘拂到左襟;白杨树上叶子摩擦的声音,如幽咽泣诉,令人酸梗,这时他颤巍巍扶着我来到墓穴前站定。
父亲很仔细周详地在墓穴四周看了一遍,觉得很如意。蔚叔又和他筹画墓头的式样,他还能掩饰住悲痛说:“外面的式样坚固些就成啦;不要太讲究了,靡费金钱。只要里面干燥光滑一点,棺木不受伤就可以了。”
回头又向我说:“这些事情原不必要我自己做,不过你和璜哥,整年都在外面;我老了,无可讳言是快到坟墓去了。在家也无事,不愁穿,不愁吃,有时就愁到我最后的安置。棺木已扎好了,里子也裱漆完了。衣服呢我不愿意穿前清的遗服或现在的袍褂。我想走的时候穿一身道袍。璜哥已由汉口给我寄来了一套,鞋帽都有,那天请母亲找出来你看看。我一生廉洁寒苦,不愿浪费,只求我心身安适就成了。都预备好后,省临时麻烦;不然你们如果因事忙因道阻不能回来时,不是要焦急吗?我愿能悄悄地走了,不要给你们灵魂上感到悲伤。生如寄,死如归,本不必认真呵!”
我低头不语,怕他难过,偷偷把泪咽下去。等蔚叔扶父亲上了轿后,我才取出手绢揩泪。
临去时我向松林群冢望了一眼,再来时怕已是一个梦醒后。
跪在洞穴前祷告上帝:愿以我青春火焰,燃烧父亲残弱的光辉!千万不要接引我的慈爱父亲来到这里呵!
这是我第二次感到坟墓的残忍可怕,死是这样伟大的无情。
寄到狱里去
——给萍弟
这正是伟大的死城里,秋风秋雨之夜。
什么都沉寂,什么都闭幕了,只有雨声和风声绞着,人们正在做恐怖的梦吧!一切都冷静,一切都阴森,只有我这小屋里露着一盏暗淡的灯光,照着我这不知是幽灵还是鬼魂的影子在摇曳着,天上没有月,也没有星。
我不敢想到你,想到你时,我便依稀看见你蓬首垢面,憔悴,枯瘠,被黑暗的罗网,惨苦的囚院,捉攫去你的幸福自由的可怜情形。这时你是在啮着牙关,握着双拳,向黑暗的,坚固的铁栏冲击呢?还是低着头,扶着肩,向铁栏畔滴洒你英雄失意的眼泪?我想你也许在抬起你的光亮双睛,向天涯,天涯,遥望着你遗留在这里的那颗心!也许你已经哭号无力,饥寒交逼,只蜷伏在黑暗污秽的墙角,喘着生之最后的声息!也许你已经到了荒郊高原,也许你已经……我不敢想到你,想到你,我便觉着战栗抖颤,人世如地狱般可怕可叹!然而萍弟呵!我又怎能那样毫不关心地不记念你?
关山阻隔,除了神驰焦急外,懦弱无力的我们,又那能拯救你,安慰你。然而我而望你珍重,盼望你含忍;禁锢封锁了我们的身体的,万不能禁锢封锁我们的灵魂。为了准备将来伟大更坚固更有力的工作,你应该保重,你应该容忍。这是你生命火焰在黑暗中冲击出的星花,囚牢中便是你励志努力潜修默会的书房,这短期内的痛苦,正是造成一个改革精进的青年英雄的机会。望你勿灰心丧志,过分悲愤才好。
萍弟!你是聪明人,你虽然尽忠于你的事业,也应顾及到异乡外系怀你的清。你不是也和天辛一样,有两个生命:一个是革命,一个是爱情;你应该为了他们去努力求成全求圆满。这暂时的厄运,这身体的苦痛,千万不要令你心魂上受很大的创伤,目下先宜平静,冷寂你热血沸腾的心。
说到我们,大概更令你伤心,上帝给予了我们异地同样的命运。假如这信真能入你目,你也许以为我这些话都是梦境。你不要焦急,慢慢地我告诉你清的近况。
你离开这庄严的,古旧的,伟大的,灰尘的北京之后,我曾寄过你三封信。一封是在上海,一封是在广东,一封便是你被捕的地方,不知你曾否收到?清从沪归之翌晨,我返山城。这一月中她是默咽离愁,乍尝别恨;我是返故乡见母亲,镇天在山水间领略自然,和母亲给予我的慈爱。一月之后我重返北京,清已不是我走时的清,她的命运日陷悲愁。更加你消息沉沉,一去无音信;几次都令我们感到了恐怖——这恐怖是心坎里久已料到唯恐实现的。但是我总是劝慰清,默默祷告给平安与萍。
这样一天一天过去了。
等到了夏尽秋来,秋去冬临,清镇日辗转寸心于焦急愁闷怨恨恐惧之中。这时外面又侵袭来多少意外的阴霾包裹了她,她忍受着一切的谣诼,接收着一切的诽谤。怪谁?只因为你们轻别离。只抱憾人心上永远有填不满的深沟,人心上永远有不穿的隔膜。
这样一天一天过去了。你的消息依然是石沉大海。
红楼再劫,我们的希望完全粉碎!研究科取消后,清又被驱逐,不仅无书可读,而且连一枝之栖都无处寻觅。谁也知道她是无父无母,以异乡做故乡的飘零游子;然而她被驱逐后,离开了四年如母亲怀抱,如婴儿摇篮的红楼,终于无处寄栖她弱小的身躯。
她孤零零万里一身,从此后遂彷徨踟蹰于长安道上,渡这飘泊流落的生涯。谁管?只她悄悄地扎挣着,领受着,看着这人情世事的转换幻变;一步一走,她已走到峭壁在前,深涧在后的悬崖上来了。如今,沉下去,沉下去,一直沉到深处去了。
我是她四年来唯一的友伴,又是曾负了萍弟的重托,这时才感到自己的浅薄,懦弱,庸愚无能。虽然我能将整个灵魂替她擘画,全部心思供她驱使,然而我无力阻挡这噩运的频频来临。
我们都是弱者,如今只是在屠夫的利刃下喘息着,陈列在案上的俘虏,还用什么抵抗扎挣的力量。所以我们目前的生活之苦痛,不是悲愁,却是怒愤!我们如今看那些盘据者胜利的面孔,他们用心底的狭隘,封锁了我们欲进的门,并且将清关在大门以外刻不容留的驱逐出。后来才知道取消研究科是因为弥祸于未形,先事绸缪的办法;他们红楼新主,错认我们做意图捣乱的先锋。一切都完了,公园松林里你的预祝,我们约好二年之后再见时,我们自己展览收获,陈列胜利,骄傲光荣;如今都归湮灭无存。
我和清这时正在崎岖的,凄寒的,寂寞的道途中,摸索着践踏我们要走的一条路径。几次我们遇到危险,几次我们受了创伤,我们依然毫不畏缩毫不却步地走向前去,如今,直到如今,我们还是这样进行;我想此后,从此以后,人生的道路也是这样吧!只有辛苦血汗地扎挣着奔波,没有顺适,困散的幸福来锡。深一层看见了社会的真相,才知道建设既不易,毁灭也很难。我们的生命力是无限,他们的阻障力也是无限;世界永久是搏战,是难分胜负的苦战!
接到琼妹传来你被捕的消息时,正是我去红楼替清搬出东西的那天。你想清如何承受这再三的刺激,她未读完,信落在地上,她望天微微地冷笑!这可怕的微笑,至如今犹深印在我脑海中。记得那是个阴森黯淡的黄昏,在北馆凄凉冷寒的客厅下我和清作长时间的沉默!
我真不能再写下去了,为什么四个月的离别,会有这么多的事变丛生。清告诉我,在上海时你们都去看“难为了妹妹”的电影,你特别多去几次,而且每次看过后都很兴奋!这次琼妹来信便是打这谜语,她写着是:“三哥回来了三礼拜,便做‘难为了妹妹’中的何大虎。”我们知道她所指是象征着你的被捕,坐监。萍弟!你知道吗?“难为了妹妹”如今正在北京明星映演,然而我莫有勇气去看,每次在街上电车上看见了广告,都好像特别刺心。真想不到,我能看“难为了妹妹”时,你已不幸罹了何大虎一样的命运。
我们都盼望你归去后的消息,不幸第一个消息便是这惊人的噩耗。前几天接到美弟信知你生命可无虞,不久即可保释出狱。我希望美弟这信不是为了安慰他万里外的姊姊而写的。真能这样才是我们遥远处记念你的朋友们所盼祷。
清现住北馆,我是天天伴着她,竭尽我的可能去安慰她。冷落凄寒的深秋,我们都是咽着悲愁强作欢颜的人。愿萍弟释念。闲谈中,清曾告我萍弟为了谣诼,曾移罪到我,我只一笑置之。将来清白的光彩冲散了阴霾,那时你或者可以知道我是怎样爱护清,同时也不曾辜负了萍弟给我的使命和重托。我希望你用上帝的心相信清,也相信你一切的朋友们!
夜已将尽,远处已闻见鸡鸣!雨停风止,晨曦已快到临,黑暗只留了最后一瞬;萍弟!我们光明的世界已展开在眼前,一切你勿太悲观。
在朝霞未到之前,我把这信封寄远道给你。愿你开缄时,太阳已扫净了阴霾!
一九二六年,十一,十,北京,夜雨中。
深夜絮语
一凄怆的归途
一个阴黯惨淡的下午,我抱着一颗微颤的心,去叩正师的门。刚由寒冷的街道上忽然走到了室中,似乎觉得有点温意,但一到那里后这温意仍在寒冷中消逝了。我是去拿稿子的,不知为什么正师把那束稿交给我时,抬头我看见他阴影罩满的忧愁面容,我几乎把那束稿子坠在地上,几次想谈点别的话,但谁也说不出;我俯首看见了和珍两个字时,我头似乎有点晕眩,身上感到一阵比一阵的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