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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秋(1)

我们没有一个人为自己活,也没有一个人为自己死。——《罗马书》 苏简汐站到镜子前,又转身问裴芳:“这样妥否?”裴芳从电脑后面探出头,“拜托,你是要去O.V.面试企划主管,不是去幼儿园做知心姐姐。”简汐又看看镜中的自己,白衬衫、黑上装、窄裙、丝袜、高跟鞋,中规中矩的职业套装,白领模样。有何不妥?“刘海。”裴芳比画一下,“姑娘你长得清纯可人也就算了,还弄个齐眉刘海。你是去卖萌还是去求职?”简汐把刘海往一边撩撩,问:“这样可好些?”裴芳望一眼天,说:“刚才十六岁,现在十六岁半。”简汐两手一摊,笑道:“没办法喽,去碰碰运气,看他们招不招童工。”她穿上大衣,拿起手包。“哎,等一下。”裴芳跑过来,手上拿着一根发绳,“绑一根马尾吧,爽利些。”她说着帮简汐把头发扎起。“可有改观?”简汐看着裴芳。裴芳对着简汐左看右看,叹口气道:“将将够十八岁吧。”

两人都笑。“快祝我成功。”简汐说。“祝你碰到帅哥面试官,顺利拿下职位!”裴芳拥抱简汐。“托你的福!”简汐笑着出门。“要自信!天下再没有比你更美、更优秀的女生了。”裴芳喊。简汐回头笑,挥手离开。

刚走进O.V.集团的总部大楼,苏简汐就一点自信都没有了。

宏伟的大厅内,来来往往都是西装革履、身板挺直的男女,手提电脑,肩挎皮包,昂首阔步的模样犹如程序统一的机械人。电梯挤得满满的,各种香水争奇斗艳。群芳丛中,不同语言三两凑对低声交谈,汉语、英语、德语、韩语……简汐随着人流走出电梯,找到人事部,见到了电话中与她接洽的女子Evelyn。Evelyn看着与简汐同龄,举手投足却全然是成熟职业女性风范,眼神锋利,面容冷傲,语速轻快,办事高效。片刻交谈后,Evelyn带简汐去见人事主管,与简汐分别前才第一次展露微笑,“祝你好运。”她的英语是标准伦敦腔。简汐后来知道,Evelyn牛津毕业。

面试官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子,短发,面无笑容,身上珠光宝气。简汐递上学位证书,诚惶诚恐地坐下,深吸一口气。

面试官碰都没碰简汐递上的材料,只让她自我介绍。简汐说了不到一分钟,面试官便挥挥手,“Enough!Enough!不用卖弄英文了,都是些陈词滥调。”简汐吃了一惊,未料对方如此不善。面试官却无声一笑,轻轻摇头,“那么你讲讲,为何面试这个职位。你自认有何优势?”她眼睛盯着简汐。

简汐感到轻微受辱,但克制着,改用中文,开始对答,语气仍是恭敬谦卑。

“呵,别跟我说你什么学校毕业、有几个学位。”面试官再次打断简汐,毫不掩饰眼中的轻蔑与居高临下的态度,“不是名校你连海选都过不了。Simple!Direct!直接讲你的优势,你独一无二之处。要知道,进我们公司,就要一人当几人用,不然你好意思领五位数的薪水?”简汐走出人事办公室的时候,浑身的劲都散了。没戏了,绝无可能得到这份工作了,她暗自长叹。不能想象还会有更糟的面试。Evelyn送她到电梯口。“有消息会通知到你。请让手机保持畅通。”Evelyn说着千篇一律的官方措辞,眼中是淡淡的冷漠与怜悯。“谢谢你。”简汐勉强一笑,低下头。叮一声,电梯到达。门开了,等在外面的人群却突然后退散开。大家反应敏捷,动作迅速,为电梯里出来的什么人让开了道。只有简汐神思游离,低头站在原地没有动。待反应过来,她发现自己孤零零地站在电梯门外的空旷中。

抬起头,她看到电梯里走出几名男子,一律着黑色西服,健硕挺拔,气宇轩昂。而走在前面的这个,竟然是……竟然是……他?

简汐彻底惊呆了,站在原地不会动了。她失魂落魄地看着面前这个男人,连呼吸都停住了。阿深,是你吗?怎么是你?她几乎要脱口而出,却始终静默着,灵魂出窍一般看着眼前的人。

而这个男人,他也看着她。走到她面前时,他脚步顿了一顿,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惊异。但那惊异稍纵即逝,无人能够察觉。这时Evelyn从人群里出来,猛地将简汐拉到一边。男人擦着简汐走了过去。身后的保镖轻轻挡开了人群。隔着越来越远的距离,简汐的目光还跟随着他。四年了,从没想过再次见面竟会在这样的场合。“呵,想都不要想。”Evelyn的声音把简汐从神思中拉回,“你可知他是谁?”

简汐无声,望着远处。

“前任会长的独子,集团大股东,欧阳家族的唯一继承人,欧阳元深。”Evelyn说着,目光也投在那人的背影上,充满仰慕,却有可望而不可即的无奈。

“高大英俊,富可敌国。不知多少女人痴心妄想。”Evelyn苦笑一下,轻轻摇头,“我劝你别做这种梦。有空还是好好想想如何应付下一轮面试吧,如果还有下一轮面试的话。”Evelyn按住电梯的开门钮,对简汐做了个“请”的手势。

电梯从八十层匀速下降。苏简汐站在人群中,感到失重的眩晕。Evelyn先前的话语还回荡在耳边——“你可知他是谁?”若是告诉Evelyn,欧阳元深是她苏简汐的初恋男友,将会怎样?或许也没什么不同。她还是要回去,继续投简历,继续面试。生活的车轮滚滚向前,没有时间停下怀念。曾经的那段情,已被时光掩埋。

欧阳元深一直认为,男人在二十四岁之前谈情说爱是可以的;二十四岁之后,再说“爱”,未免太软弱。他从未料到,自己会在二十八岁这年,重新想到“爱”这个字。爱是什么?他在二十四岁那年就有了答案。爱是让人失去自由的东西。爱是让人变得弱小的东西。爱是妨碍人做出正确抉择的东西。一个男人若沉迷于爱情,那就跟女人一样,没出息。现在连女人也不相信爱情了。看看这一屋子饮酒跳舞的男女,若是谁对谁说一句“我爱你”,听见的人恐怕都会哈哈大笑。在这个时代,爱与性都是方便的事情。方便就意味着可以轻视。

欧阳元深在二十四岁那年就决定对包括爱与性在内的一切事物加以轻视,以此来避免一切可能存在的“不快乐”。

隔着玻璃和逐渐浓稠的夜色,元深看到小捷豹亮着前灯拐进了车库。同时就有佣人来报:“沈小姐到了。”他点了点头,喝完杯中的威士忌,往楼下走去。

大厅里,男男女女都在跳舞,都穿着西装和小礼服。元深却格外随意,一件黑色T恤,一条蓝底绿花的沙滩裤,趿着拖鞋。派对是他开出来的,他却把自己弄成个局外人。灯火辉煌的房子里充盈着音乐、美食、香槟、烛台、身姿摇曳的光彩男女。他突然感到一阵恍惚,不明白这些事物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不明白这些人如此欢声笑语是在高兴什么,庆祝什么。

沈庆歌一进门就脱下呢子大衣交给跟随的助理,里面是一件深红色的丝绸小礼服。已是深秋了,外面冷得很。但这房子暖气充足,四季如春。

沈庆歌步态优雅,一边同各色人等微笑寒暄,一边朝楼梯的方向走来。等她走到,元深恰好下到最后一级台阶,站到她面前。

“Hey Ethan!Happy Birthday!”沈庆歌笑着,与元深拥吻了一下。四年前他们在纽约初次见面,她叫他英文名字Ethan,从此便没有改过口。事实上,除了沈庆歌,再没有别人叫他Ethan。

“Chloe,你今天太美了。”元深笑着,也叫她英文名字。

早在多年前,元深就觉得这样两个人互叫英文名挺恶心的,但他顺着沈庆歌的习惯,从未试图改变。

元深与沈庆歌对话的方式与基调从他们初次见面时就已定下。他总是做出一副很开心的样子去说:“嗨,Chloe,你真漂亮!”或者“嗨,Chloe,我想念你。”就像他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说:“Chloe真是个美妙的名字!”他脸上是特别绅士、特别得体的微笑,展示着他全部的男性魅力。事实上他心里在想——没有比这更难听的名字了。

沈庆歌三十岁。名校的高等教育及自幼的上流社会熏陶让她在二十岁时就有了三十岁的风姿与气场。而真到三十岁的时候,除了心智愈加成熟,气质更卓越老练,容貌身段却仍保养得不输二十岁的姑娘。

这天她一头金红色短发,动感飘逸,发梢隐隐遮住耳郭,耳垂上两颗钻石耳钉闪耀夺目。脸上只化了淡妆,却衬出她眉眼清亮、风度雍容。

“自己的生日Party,穿成这样子是要做什么?”沈庆歌一边上楼一边说,语气是埋怨,脸上却微微笑着。多年来,她对元深所有的任意妄为和放荡不羁一直就是这个态度:笑着责问,笑着埋怨,笑着指正。她的教养不允许她动怒或者提高嗓门说话。即便是那次,元深堂而皇之地把夜总会小姐带回家里,又正好被她撞个正着,她也只是语调平稳地说了一句:“希望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是他的女友、未婚妻,但她绝不会像那些市井女子一样死守着自己的男人,更无可能落入悍妒泼妇的角色。多年来,她对元深的态度更像是姐姐对弟弟的关照与疼爱。她对元深的感情除了一般意义的爱之外,还有了微妙的母性与宽容,甚至有一丝听之任之的溺爱。

“生日Party?”元深笑了笑,“我对过生日没什么兴趣。不过是那帮人想找个由头闹一闹。”他一步跨三级台阶,走得松松垮垮,显得尤为潇洒不羁。

那帮人?沈庆歌看他一眼。从何时起欧阳元深竟把自己和那帮狐朋狗友分割开了?从何时起欧阳元深已不属于那帮纨绔子弟的一分子了?她没作声,只在心里想,他今天有什么问题?

二楼尽头的房间是沈庆歌的卧室。虽然她一年也没有几天在此留宿,房间里却有她全套个人用品,衣橱里也有四季衣服。此时她正对着镜子补妆,不时看一眼侧身倚在门廊上正盯着她看的元深。今天他一定是有问题,沈庆歌想。但她没有询问,也没有流露疑惑,只神色自若地对着镜子扑粉。她碰到看不透的事情就是这个态度:不动声色,等着事情自己露出端倪。

元深却一直没有说话,就那样斜斜地靠着门廊站着,身姿一如既往落拓散漫。他看着她,眼神专注,好像第一次发现了什么美妙的事物。

沈庆歌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于是说道:“下月中旬爸爸要到首尔开会,顺便来看看你这边的事情。”她补妆的动作并没有停下,眼睛也还看着镜子,仿佛很不经意地提起此事,“届时又免不了提到结婚。我倒是无所谓,你要怎样答复可事先想想好,爸爸那个脾气你也知道……”“那就顺他意,尽早把婚结了喽。”元深打断她。

沈庆歌转过头来看着元深,终于发现了他的问题在哪里:他今天对她特别殷勤。殷勤得有些反常了。殷勤到连结婚这件拖了两三年、一提就要他命的事情都一口答应下来了。他对她有什么要求或图谋?

沈庆歌这一瞥洞察的目光一下子就被元深接住了。他用眼神回答了她的疑问。事实上,他的理智并不知道自己的眼神已经回答了问题。那是越过理智的本能行为,他自己都无意识,甚至无法控制:雄性动物求偶时眼睛所发出的热切之光。

沈庆歌在这片目光中恍惚了一瞬。她已有多年没见过元深这样瞧着她。这突如其来的喜悦与躁动让她有些迷乱,甚至措手不及。

但她瞬间就冷静下来了。她对一切让人难以把握、让人失控的事物习惯性地排斥,至少也会持有观望,不急于靠近。于是她转回目光,合上粉饼,迅速看一眼镜子,然后站起身,说:“晚宴快开始了。”她朝门口这边走来,元深却一动不动站在原地,丝毫没有让路的意思。到了面前,他还是那样看着她,眼神和气息都升腾起欲望。

她在他跟前站住,深深地吸一口气,说:“客人们都等着呢。”元深微微一笑,笑得有些邪气,“今天是我的生日。你给我的礼物呢?”他一手撑到墙上,完全挡住了沈庆歌的去路。

沈庆歌有些慌乱,却仍装作镇定,微笑道:“知道你看不上那些跑车别墅什么的,岛啊什么的我也并非买不起,只不过买了也是让你去胡闹。所以我和爸爸商量过,把万悦的股份……”她话未说完,却被元深猛推了一下,后背撞到墙上。她还未及反应,元深已俯下脸来,用一个吻堵住了她的话。

沈庆歌素来了解元深,知道他性子上来就是这样率性霸道。若他懂得适可而止,倒也叫她喜欢。就怕他胡闹过头,不分时间场合。此刻眼看他吻得没有罢休的意思,甚至变本加厉,她不禁微微蹙眉,推了他一下,娇嗔道:“急什么。”元深并不理会沈庆歌的推搡与抗拒,握紧她的手腕,将她抵在墙上,一边吻,一边更加放肆起来。沈庆歌意乱情迷,一时来不及去想这样由着元深乱来是否太不像话,但又舍不得让他即刻停下动作。

就在此时,门上响了三下轻而短促的敲击声。两人的动作和喘息都定住了。门外传来助理小心翼翼的声音,“小姐?王太太一家到了,正四处找您呢……”“知道了。”沈庆歌应了一声。她的身体仍被元深控制着,停在一个别扭的姿势,声音却毫无破绽。

助理的脚步声远去了。两人放开彼此,似乎都有些舍不得。

沈庆歌匆匆理了理衣裙,准备开门,又停住,转回来看一眼元深。她脸上泛着红晕,眉眼多了不少温柔。她微笑着,低声说:“好歹去换身衣服。”她的目光一半是嗔怪,一半是撒娇,甚至还有一丝羞怯。尽管她这句话依然是充满母性的责备,但她整个人在元深面前已成了羞答答的小姑娘。

元深换了衬衫西裤从楼上走下来。目光扫过大厅,看到沈庆歌正和一个女熟人交谈。她们站的地方并不显眼,靠着三角钢琴的位置。女熟人的孩子在演奏。

元深隔着人群同她们远远地打了个招呼。不会在说什么好事的,无非是谁又算计了谁的股份,谁又卷了谁的钱,谁跟谁结了,谁跟谁离了。这个圈子里的女人,都一个德行。他突然感到一阵厌烦,只想找个僻静角落吃点东西。但无奈谁见着他都要逮住说笑一番,要么就是恭维拍马一番。他只觉得疲累。

晚宴开始前,元深又被众人撵着讲话。往年他总是兴致高昂,甚至在舞会前就已喝得半醉,讲话也都缺乏正经,不让全场笑翻闹够决不罢休。这天他却很严肃,只举举酒杯,用英语简短地说了一句:“Life is short,seize the day.”有人起哄地笑两声,等着下文,却发现元深脸上毫无调笑之意,并且已经说完。

人们在刹那的迷惑中短暂地发愣:这样一句没有上下文的哲语是什么意思?还说得这样严肃而恳切。元深却不再解释,只微微一笑,仰头喝干了杯中酒。

底下寂静了片刻,然后有人带头鼓掌并附和。众人再次闹哄哄地笑开了,互相看看的时候都不露疑惑。但他们心里多少都觉得,欧阳元深今天毛病不轻。

好在晚宴有沈庆歌撑场面,众人总算娱乐尽兴,暂且忽略了元深的寡言与反常。等到那只巨大的七层蛋糕被推出来,等着寿星吹蜡烛切蛋糕的时候,大家才发现,元深竟然不见了。

彩色的烛油滴滴答答地落在肥腻的鲜奶油上。众人在片刻交头接耳后,只叹这位公子哥向来为所欲为,在自己的生日宴上不告而别倒也不为奇。只有沈庆歌心里咯噔一下,知道元深必是心里有事。

窒息的感觉已持续了近一分钟,他仍潜在水底不愿浮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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