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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老军人也彻底折服(2)

“喝点热牛奶,”基姆对于他认识的阿芙蓉瘾君子提供过不少这类妙方,“我们又该上路了。”

“那条穿过印度所有河流的长路,”喇嘛愉快地说,“我们去吧。可是弟子,这些人,尤其是那位村僧,对我们热情款待,应该怎样报答?当然他们是崇拜偶像的,不过以后也许会悟道。给那庙一个卢比好吗?那庙不过一堆石头砌的,染成红色,不过人心肠好的时候和地方我们必须感激。”

“啊,圣者,你可曾只身赶路过?”基姆猛地抬头以锐利的眼光注视着喇嘛,像在回家啄食的乌鸦一样。

“当然啦,孩子,从群鲁到巴丹珂-在我第一个弟子死了以后。人们对我们好的时候,我们有所奉献,山区所有的人都对我们好。”

“在印度可不同。”基姆淡然说,“他们的神是多臂的,很恶毒,别去理会他们。”

“我要送你一程,世界之友,你和那位黄种人。”老军人骑着一匹腿股如柴的赢马于黎明的黑暗中在村街上缓步而来,“我的心干涸已久,昨天晚上记忆有如泉涌,对我真是一大恩赐。现在空气中确有战争味道,我闻得见,所以把我的剑带了来!”

他骑在小马上长腿垂下,身边是一柄长剑-手按在剑柄圆球上-目光炯炯地在平原上朝北眺望:“再讲给我听,你是怎样在幻觉中看到他的。上来,坐在我后面,这匹马能驮两个人。”

“别忘了我是这位圣者的徒弟。”基姆说,一面走出村门。村民似乎简直舍不得让他们走,只是村僧话别时态度冷漠。

“我是不大和圣者米往的,可是尊敬总是好的。这个年头人们都没有什么尊敬了,竟连专员大人来看我的时候也是如此,可是为什么一个命中和战争有关的人要追随一位圣者?”

“就因为他是圣者,”基姆诚恳地说,“不论在真理或是实行方面,他都是圣洁的,他不像别的圣者,我从没见过一个像他这样的人。我们不是谈休咎的或变戏法的,也不是乞丐。”

“你绝对不是。这我看得出,可是那一位我不知道,不过他的脚步倒很矫健。”

黎明时空气清新,喇嘛从容地迈着大步走,像骆驼一样,他机械地掐念珠,心在沉思。

他们循着辙迹很深的乡间土路走,路在大片深绿色芒果林和白雪皑皑在东面隐现的喜马拉雅山之间的平原上蜿蜒,整个印度都在田野问忙碌,辘轳打井水的轧轧直响声,农人耕田时在牛后面不断呼叱,乌鸦呱呱叫。基姆把手放在马镫皮带上的时候,连那匹马都觉得起劲,几乎要快步跑。

“我后悔没给那庙一个卢比。”喇嘛掐到全串八十一颗念珠的最后一颗说。

老军人咆哮起来,喇嘛初次注意到他。

“你也找河吗?”他掉过头问。

“大清早,”老军人回答,“除了在日落前去海水以外,河还自什么必要?我是来向你指点一条到大道去的近路的。”

“这份厚意将会记在心头。啊,你这位好心眼儿的人,可是你为什么要带剑?”

老军人像孩子玩假装游戏被打断时那样窘。

“这把剑,”他一面说一面抚剑,“哦,那是我的一个喜好-一个老头子的喜好。不错,警方是命令整个印度不得有人携武器,不过,”他精神振奋起来,拍着剑柄-“这一带的警察都认识我。”

“这并不是个好的喜好,”喇嘛说。“杀人有什么好处?”

“没有什么好处,据我所知道。可是要不偶尔杀些坏人,便不会成为手无寸铁的梦想家的美好世界。我是见过从德里以南的地方血流漂杵,所以讲这话的。”

“那么人们为什么如此疯狂?”

“只有神知道,是他使疯狂降临人间进行荼毒的,这种疯狂渗透整个军中,使兵反叛他们的长官,这是第一格罪孽,不过要是他们罢休还可以补赎,可是他们又立意杀戮洋人的妻小,后来大批洋人从海上来,以极严厉的手段处置那些叛徒。”

“我相信很久以前我听到过这种流言,据我记得,人们称之为大凶年。”

“你过的是什么日子,连那个大凶年的事都不知道?哪里是什么流言!全世界都知道并且震栗。”

“我们那地方只震动过一次-就是世尊涅盘那天!”

“哼!我至少见过德里震动,而德里是整个世界的肚脐!”

“原来他们杀戮妇孺?那是恶行,不免要受罚。”

“许多人想这么做,可是得不偿失。我当时是在一个骑兵团里,打垮了六百八十个健儿英勇作战-你想,剩了几个?三个。我是其中之一。”

“那你功德更大。”

“功劳!我们在那时候并不认为是功劳。我的同胞,我的朋友,我的兄弟都离开了我,他们说‘已经替英国人完成了任务。大家各自为自己挣点家当吧。’可是我曾经跟苏勃朗人、齐林瓦拉人、木德基人和费罗塞夏人谈过,我说‘稍微忍耐一些时候,风会变的。干这种人没有好报。’那些日子我曾经骑马七十里把一个英国女人和她的宝宝七十里送往安全地方,她们就坐在我的鞍前穹上。(喔!那匹马才是适合男子汉大丈夫骑的!)然后我回到我长官那里,我们的五个长官里只有他没死。‘给我事做,’我说,‘因为我已经是被自己亲人放逐的人,我堂亲的血在我的马刀上还是湿的。’‘知足吧,’他说,‘有公事在进行中,这阵疯狂过去之后,会有补偿。’”

“啊,疯狂过去之后,确有补偿吗?”喇嘛一半是喃喃自语。

“那时候凑巧听见枪炮声的,他们可不颁给勋章,决不!我身经十九次激战,四十六次马上交锋。至于小规模行动更数不清了。我身上九处挂彩,得到一枚奖章和四枚别针还有一座勋章,因为我的上司们,现在都是将官了,在印度女皇(按即维多利亚女王)统治五十周年,举世欢腾的时候,还记得我,他们说‘给他英属印度勋章吧。’我现在把它挂在赖于上。我也从官府得到产业,是送给我的,属于我的。那些老回族,现在都是专员了,骑马穿过庄稼来看我,他们在马上坐得高高的,好让全村都看到,我们谈沙场旧事,从一个死者讲到另一个。”

“后来呢?”喇嘛问。

“哦,后来他们走了,不过是在全村都看到后才走的。”

“到了最后你做什么?”

“最后我会呜呼哀哉。”

“后来呢?”

“让神处置。我从来没祈祷、麻烦它们过。它们会麻烦我。你知道,我在我这漫长的一生注意到,那些总是向神告状投诉,又吼又哭的人,很快就受到传召,就像我的上校传召那些善于饶舌,不懂规矩的南方人一样,我从没有烦过神,他们会记得这一点,给我一个安静地方让我练习长矛并且等待迎接我的儿子。我有三个儿子,都在骑兵团里当上尉。”

“而他们也受轮回束缚,从一生到另一生,从绝望到另一绝望,”喇嘛低声说,“既然又不安,总是在强索攫取。”

“啊,”老军人噗哧笑,“三个上尉在三个团里,都赌一点钱,可是我也是如此,他们必须有骏马:人对马不能像以前对女人那样随便,还好,还好,我的家财付得起这一切。你觉得我怎样?那是水源充足的地带,可是我的部下骗我。我除了以矛尖相抵以外,不知道怎样发问。哼!我生起气来,痛骂他们,他们假装悔过,可是我知道他们在我背后称我是没牙老人猿。”

“你从不要任何其他的东西?”

“想-想过-有一千次之多!腰杆能挺直,而膝能并拢;腕子快,眼睛尖;精髓饱满重振雄风。啊,以前那些日子,我力大如牛的那些好日子!”

“那种力气其实是弱点。”

“它是变弱了,但是五十年前我可以证明并非如此。”老军人反驳,一面用镫边刺小马的瘦肋,“不过我知道有一条治疗力量是很大的河。”

“我曾经饱饮恒河水,胀得昏昏欲睡,结果徒然泻肚子。”

“不是恒河,我所知道的那条河能洗涤人的罪孽心,如果能登上彼岸,就保证能得到自由身。我不知道你一生怎样,可是你有张诚实庄敬的脸。你曾经恪守你的本分,在那黑暗之年难以自持的时候,表现出忠贞。关于那一年我现在想起了其他的事,你现在不能进入中道,那恢复自由之道,听听无上妙法,不要追随幻梦了。”

“那么老头子,你讲吧。”老军人含笑半敬礼,“到了你我这把年纪,我们都喜欢饶舌。”

喇嘛跌坐在芒果林阴里,影子在他脸上变幻不定;老军人直僵僵地坐在马上;基姆弄清楚确实没有蛇之后,躺在虬结树根的交叉处。

阳光和煦,小虫子发出令人昏吾欲眠的嗡嗡声,鸽子咕咕叫,田野间传来井辘辘那种催眠的咿哑声。喇嘛开始慢慢地、庄严地讲。十分钟后,老军人为求听得真切溜下马来,坐在地上,缰绳围在腰际。喇嘛的声音颤抖,每句话停顿得越来越长,基姆忙着注视一只灰松鼠,那只毛茸茸怒纠纠的小东西紧贴着树枝,后来隐去。说话的和听者都呼呼入睡,老军人那轮廓极分明的头枕在臂上,喇嘛的头倚着树干时,看来像黄象牙。一个光身子的小孩蹒跚地走过来瞪望,一时虔诚心起,在喇嘛面前恭恭敬敬地鞠躬为礼,不过那孩子非常矮,身子向前扑栽倒在地上,基姆看到那对伸在地上的小肥腿不禁哈哈笑,那孩子又怕又气,大叫起来。

“嘿!嘿!”老军人一跃而起,“什么事?什么命令?……原来是个……小孩!我在梦中以为是紧急集合呢。小乖乖-小乖乖-别哭,我是睡着了吗?那真是失礼!”

“我怕!我害怕!”孩子号叫。

“有什么可怕的?两个老头子和一个男孩?小王爷,你将来怎么成得军人?”

喇嘛也醒了,可是没有直接注意那小孩,只是掐念珠。

“那是什么?”小孩嚷到一半的时候停住说,“我从没见过这种东两,给我。”

“好哇。”喇嘛微笑,将念珠放在草地上唱道:

“这是一把小豆蔻,

这是一团酥油:

这是粟、辣椒和米,

一顿晚饭给我和你!”

小孩乐得尖声叫,攫起黑亮亮的念珠。

“哈哈!”老军人说,“你这位鄙视尘世的人,从哪儿学来这首歌?”

“我是在巴塔科特坐在门阶上学的。”喇嘛不好意思地说,“对娃娃和气使你自己也觉得舒服。”

“我记得,在你我睡着以前,你告诉我结婚生孩子令真光黯淡,对修道是障碍。在你们国家,孩子是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是不是该向他们唱歌?”

“没有人是十全十美的。”喇嘛肃然说,一面把念珠套在手上,“小娃娃,你现在回到你妈妈身边去吧。”

“你听他的!”老军人对基姆说,“他令一个孩子高兴,反而觉得惭愧,老兄,你还有很好的住家人的本性。嗨,孩子!”他扔个铜子给孩子,“糖果总是甜的。”小孩在阳光下走掉。“他们长大成人,圣者,你说法时我睡着了,心里很难过,请原谅我。”

“你我将是两个老头子。”喇嘛说,“是我的过错,我听你讲到这个世界和世间的疯狂,从一个错再犯另一个错。”

“你听他说的!和一个小娃娃说又能使你的神受到什么伤害。你那首歌唱得很好。我们继续前进,到德里以前我一定唱尼珂辛之歌给你听-一首老歌。”

他们从芒果林阴启程,老军人以又高又尖的音调,一声又一声的长吟唱出尼柯辛的事迹-这是旁遮布人所唱的歌,歌声在田野间缭绕,喇嘛听得入神。

“唉嗨!尼柯辛死了-死在德里城前!北部的长矛手,要替尼柯辛报仇。”他抖颤地唱完,按着颤音以剑背在马臀上打拍。

“现在我们到了路上。”他受到基姆恭维后说。喇嘛则默不做声。“我已经好久没骑马走这条路,可是你这孩子讲的话激起我的兴致。你知道,圣者,这条大道是全印度的背脊骨,大部分有树阴,这里就有四行树;中间的路,路面都是硬的,车马可以疾驰。在没有火车以前,洋大人们成为地主,现在只有乡下大车行手车之类行走;左右两边的路,路面比较崎岖,是重载车辆-运粮盘、棉花、木材、草秣、石灰和生皮等的车走的。人在这里走太平无事,因为每隔几考斯(按每考斯是一里半到二哩不等)就有警察派出所,警察本身是贼和敲诈勒索者(要是我做主,就派骑兵巡逻,由一个刚毅骠勇的队长领导新兵执行任务),可是至少不容他人抢他们的生意,各式各样,各种阶级的人来来往往。你瞧,有婆罗门、朱玛的(干皮革业的低贱阶级)、搞钱业的、理发匠、卖玉米和种子的商人、朝圣香客和卖陶器的,熙熙攘攘,我觉得它像一条河,我自己就像一根浮木。”

大干道的确是十分壮观,其直如矢,全长一千五百里,没有印度普通街道一般的拥挤-芸芸众生从来不绝,世界上没有另一条大路敢和它媲美。他们望着两旁树木林叶交叉而成的长长绿色顶盖,广阔白土上行人慢慢腾腾地走,对面是一所只有两间房的派出所。

“是谁犯法携带武器?”一个警察瞥到老军人的剑哈哈笑喊道,“有警察清灭为非作歹的还不够吗?”

“就是因为警察我才随身带剑。”老军人回答,“天下还太平吗?”

“上尉大人,一切平安无事。”

“我像个老王八,从路边伸出头来看,然后又缩回去。啊,这就是印度斯坦大道,所有的人都走这条路。”

“猪崽仔,难道路松软的部分是给你搔背的吗?你女儿统统是婊子,当今老婆统统缺德,你妈被他妈带坏了迷上了魔鬼,你七代从没有鼻子!你姐妹-你的什么傻念头驱使你把车提拉过路面?把一个车轮弄砸的?然后又仰起破头半死不活地拉着破车!”

五十码外一辆车坏了停住的地方,从一道飞尘中传出来这一阵子毒骂和鞭挞声,一辆高大赢瘦的卡西瓦牝马,一面喷着鼻启、,一面退缩,眼睛和鼻孔都在冒火,冲出飞尘。骑在马上的人硬要它穿过路边追逐一个不断呼喊的人,那个骑士身材长大,胡子斑白,骑在马上和那近乎疯狂成为一体,马一不向前冲了便加以鞭挞。

老军人的脸发出得意的神色:“我的儿子!”他简明地说,一面竭力把马颈勒到恰当的弓形。

“难道我要在警察面前挨打吗?”赶车的怒喊,“要讲公道!一定要讲公道-”

“难道我让一个哇哇叫的猴子挡住我的道吗?他在一匹水马眼前已把一万只袋弄翻了?这样就毁掉一匹牝马。”

“他说的是真话,他说的是真话,可是那匹马很听主人的话。”老军人说,赶车的跑到车轮下,做出种种报仇的恫吓。

“你的儿子都是硬汉。”警察一面剔牙一面说。

骑士又狠狠地给马一鞭,驰骋过来。

“爸爸!”他在十码外勒起缰绳下马。

老军人也立刻下马,父子按照东方的习俗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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