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还没有传到中国,戏院也是寥寥无几。小市民的消遣享受是赌博和冶游。民国以前,上海的赌局大多由广东人开设,虹口一带是他们的根据地,各式各样的赌档,大小不一,星罗棋布,除此以外,北门外城根还有彩票发行场,贩购各国的彩票,而以吕宋彩票历史最久,风行一时。
宝带门外,一长串破落户的东倒西歪屋,是风光旖旎的烟花间。烟花间是最低级的人肉市场,在那里进进出出的全是短打客,偶或也有被野鸡拉来的乡下老倌。
杜月笙睁着好奇的眼睛,怀着热切的向往,他一步步走近上海的心脏。1907年,杜月笙19岁,在潘源盛水果店颇受王国生的重视,他已经算是潘源盛的店员,按月可以支领一份薪水,一年三节,还有花红银钱好分。有了进账他起先拿去添置一些日用品,接着便将全身上下来个焕然一新。19岁的杜月笙,眉清目秀,长身玉立,服饰整洁,言词谦逊,一扫往昔那副乡下佬的窘相。“着实威风”,杜月笙揽镜自照,颇有点洋洋得意。
由于经常耳濡目染,平时又肯虚心学习,十里洋场的市井少年习气,可以从他一举手一投足间,很显然地看出来。上海滩上混了几年,杜月笙仿佛已经脱胎换骨。他早已不是娘舅家里委屈受气的小可怜,也不再是高桥镇上,三瓦两舍到处打流浪的小瘪三。他有固定的职业,丰厚的收入。由于一向待人热心诚恳,晓得察言观色,临机应变,使他很能讨人喜欢,左右邻舍,以及和他相交往者,个个都对他好,称赞他会做人,能够刻苦耐劳,将来一定有出息。
当杜月笙财势绝伦、炙手可热、事业绚烂、登峰造极的时期,他由于精神和体力的关系,对于事务之繁剧,酬醉的忙碌,感到负荷沉重,心情难免烦躁。他每每会回忆二十岁左右,那一段平凡而轻松的短暂时光。他并不讳言,当他二度成了潘源盛的店员,他确已心满意足。吃得饱,穿得暖,袋袋里总有些铜板制钱叮响,比起儿时而言,心里突突地跳,征怔忡忡地呆坐着,仿佛会有谁要把他从这安谧的环境中拉走。无缘无故地心慌了一阵,慢慢地定下心来,仔细想时,这岂不是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吗?但是过了很久,依然不能重新睡去,他便暗暗地立下心愿,他要加倍努力,以求确保这一段美好的时光。倘使他能始终保持这种心情,和王国生合作,小心翼翼,谨慎将事,以衣食粗安为满足,那么,上海滩也许会多一个成功的水果商,但却永远不会出现一位翻手如云覆手雨、叱咤风云的杜月笙了。
然而大上海是一个多姿多采,波涌诡秘的花花世界,一口青红皂白、五花八门的大染缸,处处充满诱惑,处处洋溢罪恶,这中西并存、五方杂处的染缸,正急剧地在这大时代的洪炉中,炼铁成钢,自有其艰辛痛苦历程,如欲成就更大,必须忍受煎熬最久,千锤百炼,磨成镜,庶几可算大上海的产儿。杜月笙开始在上海定居,除了好胜逞强的年轻人血性,他等于是一张白纸,他从浦东乡下进入上海,没有读完一本书,也不认识几个大字,明善恶,辨是非,确非他的能力之所及。他魂牵梦索,朝思暮想,一心要保有安定与平静的环境,但是一经受到诱惑,便在浑浑噩噩中冲毁了内心的堤防。
杜月笙和大上海是密不可分的,他和后来巍然屹立的上海市,同样的从低卑的一角一步步升高到九霄云里。当外滩一带的摩天高楼,一记记地在打桩,杜月笙也在一天天地站定脚根。他和大上海同时成长,同时屹立,几乎也可以说是命运相同。
环境渐渐地优裕,声望迅速地在提高,杜月笙大可以在八仙桥做个富足的商人,公平的绅士,那样他个人也许会过得更舒服、更幸福,但是他早年实在缺少“英雄造时势”的魄力,他经不起罪恶的诱惑,巨大的洪炉把他卷进去了。
几个年纪较大的同行,自诩是嫖赌两道中的燎赌高手,经常在杜月笙面前大谈其嫖经与赌经,逗引得这个血气方刚的大孩子心痒难耐,食指大动。起先他还能把持得住,自己警告自己,到那种地方去,干不出好事来。万一搞不好,身败名裂,面前的饭碗,可能又要敲掉。
但是有一次,竟然有人向他挑衅,他们存心拖他下水,想起劝将不如激将:“喂,杜月笙,你要是有种,跟我们一道白相去!倘使你能过赌档不下注,看见姑娘不动心,那才算你狠!”
当时他心想,这算得了什么呢?去就去!一方面开开眼界,一方面测度一下自己,是否真有志气?果若不下注不动心的话,趁此机会,以后还可以堵住他们的嘴,叫他们死了心,杜月笙决不同流合污。可是,事实证明,杜月笙也不过是凡人一个,哪里能够把持住自己?结果是,不但下了注,而且赌兴越来越豪;不但动了心,而且沉迷越来越深,他由于走马章台,浪迹平康,险乎送了自己的性命。
杜月笙在上海,可以说事事都由最低层往最高峰爬,事业、名誉、地位莫不如此,即使是他一生的两大嗜好,也一概皆然。
上海的赌窟,首推豪华奢丽的俱乐部,次属固定地址上的中型总会,等而下之,是幽僻角落临时摆设的赌梅,以及流动性质随遇而安的赌摊。
杜月笙先从马路边的赌摊上赌起,掷骸子、押单双,赌法单调,翰燕太小,他觉得不过瘾,又钻进赌棚去吃五喝六,推脾九、搓麻将,有一度他还沉迷于三十四门押其一,中了获利三十倍的花会。他自制钱、铜板,赌到角子、银洋。这个嗜赌的习惯,一直持续到后来他事业最兴盛的时期,家里每日设局,一场输豪下来就高达三五十万。
至于冶游,上海的堂子分三等,长三,么二,最低级的是烟花间。二十岁的杜月笙,不敢上长三书寓,也逛不起么二堂子,他只有在那些拉客野鸡、肉身布施的烟花间里流连徘徊。这和他后来在上海花国领袖面前一掷万金,了无吝色,而每当走马章台,叫花子密密层层排队等着施舍的盛况,怎可同日而语?
小东门的陈世昌,绰号“套签子福生”,胸无大志,干的是赌和嫖两档营生。所谓套签子,是当时上海街头一种小型的赌博。来源于花会,简单而便利;仅放一只铁筒,然后插份二枝牌九,下尖上方,作签子状;或十六枝分缠五四三二一不等的五色丝状铁签;庄家赌客,每人各抽五支。赌牌九则配出两副大牌,比较大小,赌颜色即比较谁的颜色多。设赌者一手抱签筒,一手挽竹篮。竹篮里装的花生糖果,也可以赌果品,也可以赌现钱。其实,都是设赌者设局骗人钱财的流氓把戏。
“套签子福生”陈世昌,一开始就是挽篮抱筒,在小东门和十六铺一带,沿街兜卖兜赌;后来,索性在二十来岁时,投身了青帮。当时的“青帮”仅次于洪门,是我国第二大帮会,历史已有三百余年。青帮的祖师是罗祖,创始人为翁、潘、铁三位同门兄弟,都是江淮人。他们分别收徒,立下三堂六部二十四辈,以及十大帮规。
青帮的内部结构十分严谨和明确,由三堂和六部两部分组成。三堂分别是”翁佑堂”、“潘安堂”、“钱保堂”;而六部则分别执管引见、传道、掌薄、用印、司礼、监察各事。二十四辈犹如家族订定的辈行,计为“清静道德,文成佛法,能仁智慧,本来自性,圆明行理,大通悟学”。民国以前,上海滩上的青帮中人,系以大字辈当家,如张仁奎、高土奎、樊瑾成、王德龄都是大字辈的人物。陈世昌是小角色,算“通”字辈,而杜月笙那时候初出茅庐,拜了陈世昌为师,也就成了青帮中的悟字辈。有人以为堂堂杜月笙,竟会拜陈世昌为师,殊不值得。但当时在二十岁的杜月笙心目中,陈世昌就不失为一位像样的人物了。
而“老头子”陈世昌又慧眼识人,很看重杜月笙,刚好杜月笙也想在阴阳地界找个稳妥的靠山,免得遇事上当吃亏,于是他们二人一拍即合,由陈世昌开香堂,收了杜月笙。
于是,就在上海郊外的一个庙里,举行了拜师仪式。那天晚上他与十多个马上要入帮的“倥子”(帮会切口,指未入帮者),由引见师带领,首先在庙门上轻敲三下,然后与庙内按预定程序进行。
等到庙门一打开,杜月笙等一干人簇拥而入。庙内香案上供有祖师牌位,“老头子”陈世昌则坐于居中一张靠背椅上,两旁分列着传道师、执堂师、护法师、文堂师、武堂师、巡堂师、赞礼师、抱香师等前辈“爷叔”。杜月笙等进庙以后,恭敬肃立,先后履行净手斋戒的仪式。所谓净手,即打一盆清水,由陈世昌起,按辈分依次洗手。所谓斋戒,即倒一碗清水,由陈世昌起,按辈分依次嘴不碰碗地喝一口。
净手斋戒完毕,抱香师走出行列,高声唱请祖师,然后在各祖师牌位前磕头烧香,最后关紧庙门,宜布本命师参祖。这时的陈世昌随即款款而起,面对牌位,自报姓名:“我陈世昌,上海县人,报名上香。”报毕,三磕头。其后,在场众人如法炮制。
拜完祖师爷,才到了真正的入帮仪式。引见师和传道师带领诸“倥子”拜本师及其他前辈。之后赞礼师分给各人三支香,“倥子”们捧香下跪,恭听传道师介绍帮史。
介绍完毕,陈世昌俯望跪着的“倥子”问道:“你们入帮,出于情愿,还是人劝?”众人答道:“出于情愿。”于是陈世昌厉声教训道:“既是自愿,要听明白。青帮不请不带,不来不怪,来者受戒。进帮容易出帮难,千金买不进,万金买不出!”“倥子”们当然诺诺连声,并将早已准备好的拜师帖和一份包在红纸里的贽敬礼奉上。拜师帖背后按统一格式写着十六字誓言:“一祖流传,万世千秋;水往东流,永不回头。”
接受了拜师帖和贽敬礼之后,陈世昌高喊一声:“小师傅受礼!”便将背得滚瓜烂熟的青帮帮规及帮内各种切口、暗号、手势一一传授。
那时上海的白相人,只要一入青帮,便身价备涨。因为这青帮党羽众多,势力遍及上海甚至江浙各地,帮中弟子只要一人受难,可以证实自己是青帮中人,即使素不相识的其他同帮派的人就会一起帮助你,所以,每个青帮弟子都有整个青帮靠山。这样一来,谁又招惹得起他们呢!
就这样,举行完这套仪式,杜月笙及其十余位“同参弟兄”便由“倥子”成为青帮正式成员。20岁的杜月笙,在经历了昏天暗地,瞎摸乱打地几次跌跤后,终于尝到了真正被别人高看一等的甜头。
当时,和杜月笙一起拜陈世昌为“老头子“的还有,马祥生、袁珊宝等人,而这些人就是后来帮助杜月笙成就自己盛极一时的事业的朋党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