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大山中，五月初本该挺凉爽，今年出奇炎热。
今天是五月二号，一栋三层式吊脚楼二楼的厨房，一个少女正挥汗抄菜。
她叫桑秀，十五岁，在农庄中学读初三。劳动节放三天假，家里午饭归她做了，山民家的女孩没有说全情复习准备中考的。她又不上高中，大哥桑保成在县城读高中，她下面还有一弟一妹，能让她读完初中是九年义务教育不收学费，农庄中学还有项土政策：成绩好发奖学金，桑秀年年拿一等奖，爹娘觉得比缀学合算。
汗水在她秀气的脸上流淌，她胡噜擦了把脸，把红辣椒倒进油窝。
辛辣的菜香飘飘，曾祖母拖长调的声音又传来：“……饿啊！饿……”
老人快百岁，神智已经糊涂，返老还童只知道吃。桑秀盛出一碗绿豆粥搁边上凉，么妹桑丽窜进厨房：“烧好没？我喂祖奶奶。”
桑丽年十二，倍而结实，能下田帮爹妈干活了，手上还沾着泥土。
桑秀嘘她：“去喂猪，指着你喂祖奶奶，一半进你肚。”
桑丽摸摸小肚皮，愤恨地把咪咪眼（据说叫丹凤眼）极力瞪大：“光叫干活不给吃，奴隶主！快盛快盛，不盛我自个动手了！”
桑秀不受威胁：“饿死鬼投胎啊？等会，一阵就好。小丽乖，帮姐去喂猪。”
“你怎么不叫保平去？”小丽同学吃软不吃硬，嚼着嘴提起猪食桶。
桑保平也是十二岁，比么妹大十一个月，两人一个年头一个年尾。小家伙仗着是男孩丁点家务不干，发誓也要上高中、考大学。
这会他正在客厅做功课，桑家节省，没装空调，他也是一身大汗，很不舒服，听到么妹唠叨，恼火地拍桌：“吵死了！还让不让人写作业！”
桑秀忙做好歹：“马上吃饭，你也歇会。去冲个凉，这鬼天热死人。”
保平不认为该冲凉，反正冲了又出汗。功课做不下去，他索性跑房间开电脑玩。
桑家电脑当然不会是自己买的，是桑秀上初一时得的奖品。农中有这等手笔，仗的是蓝星游乐园——
十年前桑秀还是小娃时生态旅游火爆，蓝星游乐园横空出世，桑家坳走大运被征地，更走运的是这里山高皇帝远，以前没法纳入规范管理，山民们爱生多少生多少，这下不肯迁走的有两个孩子就要结扎，造成许多人拿了征地费便走人。桑家有两男两女，长子桑保成当时才七岁离结婚早着，桑娘便老实结扎，于是幸运地成了榜样，被游乐园聘用：游乐园一建便需要蔬菜粮食供应，早早建起蓝星农庄。由于留下的山民极少，农庄大批向外招人，没多久幼儿院建立，然后小学初中陆续有了。到目前为止七个农庄已经超过六万人，但拖家带口的没多少，至今初中生不到三百，高中生只有三个，故此还没办高中。
桑秀做好饭端了粥出来，老太太躺凉椅上一动不动，桑秀认命地拿起勺子喂。
桑祖奶着实厉害，丈夫二十年前就死了，媳妇桑奶奶也没能熬过她。不过桑秀的娘有望成为家里最年长的女性，桑奶奶虽然早婚又能生，立住的孩子不多，桑爹是老六变老大，只有三十七岁，桑娘三十五。
桑秀喂完饭，唤了句：“保平吃饭了，别老玩电脑。”
保平拒不听从，扬声道：“大姐，叫大哥回家吧，流感严重了，农庄通知在外员工赶紧回来。”
桑秀没吱声：半个月前就发了通知，但哪年不闹点传染病？她严重怀疑是农庄借此召回员工。蓝星不光游乐园本部，连农庄员工也是招年轻的单身青工，虽然工资高福利好，很多人还是不爱呆山里，找各种借口请长假，如果在外面发展好，就干脆不回来了。农庄年年流失大批员工，年年招新人。她都搞不懂为什么非要招那些条件顶呱呱的小年轻，不过是种地栽果树，招穷山僻壤拖家带口的农民工不好？
区区初中生有这番用人见识，是因为她并非真正的十五岁少女。
桑秀是重生者，前生十四岁时爹妈有八个儿女，想用她替大哥换亲，她逃出了大山。一个年仅十四没读过书却有些姿色的女孩到了城市能做什么？风月场上坎坷沉浮，待到色衰疾病缠身只能乞讨度日。某天她在街头乞讨时碰上黑道火拼，一命呜呼，不想眼一睁重生到四岁。多亏蓝星游乐场建立，不然她大有可能重复前生路。这辈子能读完初中她已经满足，灯红酒绿她看得太多，只盼平静地度过今生。
喂完曾祖母，她飞快地扒了几口饭，提着饭篮去给在田间劳作的父母和爷爷送饭。
桑家吊脚楼并非传统的竹木结构，是农庄统一建的，青石结构古色古香：“游农庄”是蓝星风景区一大项目，因为流感严重，今年五一劳动节居然没游人，桑秀忍不住心疼，往年这时候做点小买卖能赚不少。
出了院子便看见猪圈，桑家养了三条猪，是为积肥养的，农庄为吸引游客不许用化肥农药，供给游客吃的都是原生态食物。这会桑丽已经喂完猪，正跟牧羊犬乐乐扑打嬉玩。
天气太热，前些天桑秀替乐乐削了毛，现在只长出短短金毛，从树缝中漏下的点点阳光度得它好像身上一个个斑点闪金光，别提多招人。
威武温顺的乐乐也是桑秀从学校得的奖品，但桑家没养羊，只养了山地鸡，乐乐改牧羊为牧鸡，每天黄昏把鸡们从山林里赶回家，游客来时还会冲人摇尾做揖讨好，替主人挣过不少小费。但就像电脑一样，乐乐总被家里两个小的霸着。
好在乐乐不是电脑，犬犬有大智慧，认得正经主子——桑秀做饭嘛，比如这会她便取出一块肉往空中一抛，吃货乐乐兴奋地蹦起来叨住肉，囫囵吞了，跑她身边摇头晃脑，示意她把篮子搁自己背上。
乐乐个头大，立起来比桑秀高多多，但它身上没放负重架不方便放篮子。
桑秀拍拍它的脑袋表示不用，吩咐么妹去吃饭，自个往田间走：桑丽跟乐乐一样是无良吃货，叫她送饭只会剩下白饭。
乐乐跟在桑秀后头摇头晃脑奔跑。桑同学眼冒圈圈：多么英俊潇洒的狗狗，身边有条美丽温柔的母犬就好了！
她不由深深叹气：本来有的，大哥有条犬姐……不提也罢，伤心啊！
重生女心脏结实，伤心只片刻便溶入自然怀抱。
一路行去，远近是梯田菜地果树，还有保留的大片野林，风来瑟瑟小动物蹦跳。只可惜人太少，最近的临居田家在另一个山头。
游乐园是选择荒山野岭建的，桑家坳落在第六农庄，已处于边缘地带。桑秀爬上一个山顶便远远望见好似万里长城的城墙，蓝星游乐园加上七个农庄，占地五千多平方公里，如此手笔只是一家民企。据说这是犷西引进的最大单项旅游投资，带起全省整体向旅游业发展。其实犷西发展旅游业是没法子，该省山太多，号称十万大山，别管直线距离几何，开成公路绕来绕去增加不知多少运输费，建厂绝对是赔本买卖，当地人只能靠山吃山。
又行一阵，桑秀看到了在菜地里忙碌的爹娘。因为农庄禁用杀虫剂，水稻还好，菜没有不被虫吃的，只能看着差不多就收了，反正卖多少农庄都要。
桑秀走到近前搁下篮，问：“爷爷呢？”
桑娘道：“去山涧钓鱼了，你把菜挑回去。”——桑家有两辆电瓶三轮，但能多带些回家就多带些，桑秀上学时总是桑爷爷和桑娘各骑一辆三轮，桑爹再挑两箩筐菜，桑秀来送饭了自然让她捎回去。
桑秀应了声，招呼：“爹，快来吃饭。”
火球似的太阳炙烤着大地，四野热浪腾腾，桑爹埋首为收过的菜地松土，头都没抬。
乐乐跑过去嗷呜讨好，桑秀抢了电耕机：“我来，爹歇会儿。”——重生这么些年，她对父母早没了怨恨，儿女多的人家日子艰难，山民拿女儿换婚是常事，倒是上辈子她一跑不归，负了父母的养育之恩。
那头桑娘往饭碗里拨了些菜，端着去找桑爷爷了。
桑爹搓着手上泥，忽道：“秀娃，你哥说师范大学有不收学费的，他考师范，你去读高中吧，学费家里有。”——替长子存的上大学的钱。
桑秀心一热，低声道：“还有弟妹呢，家里农活要人帮手。”——真的用了这笔钱，肯定被重男轻女的爷爷骂死。
桑爹抿唇：“我和你娘做的，用不到你帮手。”
桑秀感动，低声道：“初二初三合起来有百来人，老师说明年或许会办高中，农庄高中的学费肯定比外面便宜，我耽搁一年没关系，到时再说。”
桑爹开心地脱下草帽扇风，咧嘴笑道：“那敢情好！难得你会读书，上学！到保平念完初中，你正好高中毕业，也上师范。保平考大学时你哥工作了，由他想考啥考啥，莫说爹疼老儿子，他会赶着时候出世嘛。”
桑秀暗吐槽：敢情小丽不在考虑范围！嗯，么妹不爱读书，依稀是犯不着为她盘算。
热风鼓荡，桑爹又弯下腰除一边菜地的草。桑秀心知他要等母亲一块吃，便没再催。
一垅地翻完，桑秀拍拍手，朝菜埂走去。突然，莫明的恐慌涌上心头，她怔怔立在那儿，不知恐慌从何而来。
就在这时，山弯那边传来凄厉的呼喊：“救命啊——”
娘的喊声！还有怪异的吼叫！桑秀拔腿便奔，乐乐却纵身而起，迎面向她扑来！
桑秀身一闪避过，她是练家子，游乐园刻意打造“武术之乡”，孩子们从上幼儿园起便习武。她没赶上读幼儿园，从小学一年级起习武，有了乐乐，互相扑打嬉玩是常事，但娘在呼救，死乐乐不去救主还跟她玩！
桑秀厉声喝斥，乐乐竟不依不饶，扑来扑去把她往电瓶三轮赶。桑秀快气疯，拿出真武夫跟狗狗较量，乐乐拒不让路，口中发出威胁的低呜。
不知打了多久，娘的呼救声终于消失，怪异的嘶叫却更急。
桑秀急得冒泪，举目一看爹早不见了。情急生智，她挤出笑容两手抱头。
乐乐不上当，继续把她往电瓶三轮那边赶。桑秀快气疯，啥意思？骑三轮去？她倒是想骑车去救爹娘，但往山涧那边路窄，三轮后座过不去！
这时桑娘冒出，草帽不知去了哪，身上衣衫凌乱带着血，和桑爹一块拖着一个被捆牢仍挣扎不休的怪物。桑爹也受了伤，肩头血淋淋。桑秀想过去，乐乐依然拦着。
桑娘扬声道：“秀娃莫过来！你爷爷得了怪病，我跟你爹送他去医院。”
爷爷？！桑秀没法相信这怪物是爷爷：眼睛赤红如鬼，两只眼球突出眼眶，牙齿暴出嘴唇，染血的口水从张开的嘴边不断淌滴，一张脸布满黑斑似乎腐烂了，挣扎的怪手上血管根根暴起，指甲长且尖利，上面挂着肉丝……可怪物穿的衣服好象是爷爷的！
桑爹也叫起来：“你快让开，听乐乐的！乐乐有灵性！”
桑秀听进耳却没明白是啥意思，恐惧摄住心脏，傻傻地被乐乐扑离三轮，越来越远。
那边爷爷被弄上了一辆三轮，桑爹桑娘合力将爷爷捆牢在车上。
桑娘踩动了电瓶车，桑爹又叫：“快回家看着保平、丽娃！别让他们乱跑！”
电瓶三轮开远了，乐乐松下耸动的短毛，跑她身边讨好地蹭了蹭。桑秀气愤地踢了它一脚，乐乐委屈地呜呜，依然挨过来，咬着她的裤脚示意回家。
桑秀胡乱抹了把汗和泪，将菜和农具扔上车。乐乐也跳上车，歪着狗头呜呜。桑秀咬牙切齿怒横它一眼：爹娘没习过武，如果她急时赶去，至少爹不会受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