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道里的一盏走廊灯坏了三天还没有人修理。只是换个灯泡就能解决的小问题,却没有一个居民愿意出这只灯泡的钱,宁可夜晚摸索着回家。物业管理也一拖再拖了好几天,迟迟不见有人来换。
江维推开家门去上晚自习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夜幕依旧早早就降临。楼道里黑漆漆的一片,勉强能借助外面的路灯看清道路的轮廓。江维弯下腰去系鞋带,江维妈妈在厨房里喊:“出门看路!外面没有路灯,别摔倒了!”接着又像自言自语似的抱怨起来,“这物业管理也真够黑心的,换个灯泡都要推三阻四。亏我们每个月交了那么多物业管理费,这钱哪儿去了?买个灯泡那么难吗?老人们年纪大了,眼睛不好,万一摔着了他们赔得起吗?”
江维只觉得烦,一句“算了算了,我回来的时候顺路买一个好了”刚要脱口而出,突然想到自己家的情况已经不允许再耗费那么多没有意义的钱,所以又将话默默吞回了喉咙里。
“妈我走了。”江维站起来,拎着书包把妈妈剩下的抱怨关在了门后。
赵萌凡捧着甜点站在路口冲她招手,江维加快了脚步,不一会儿就到了好朋友身边:“你吃过饭了没?”
“吃过了。”赵萌凡看到江维,重新迈开了步伐,两个女生保持着一致的速度行走在街道上,“今天我爸的朋友请我家吃饭,市中心最大的那个酒店啊,超豪华的,我居然还在那里吃到了哈根达斯!”
“嗯。”
“现在还口有余香,太美味了,只可惜就是没有专卖店的好吃。”
“嗯……是吗?”江维忍不住微微侧过脸看了看赵萌凡。女生的肩上挎着略显成熟的深色大号挎包,上面还挂着前段时间一起逛街时买的小熊挂坠。十几岁就开始成人化的女学生,不像成年人那么成熟,但是恰好能在其他仍显幼稚的同龄人中脱颖而出;脸蛋又精致又漂亮,让人看一眼便有种搭讪的冲动。
她是江维的好朋友,和性格稍微淡漠的江维不同。这段友谊持续了长达十年,时间将两个女生紧握的双手紧紧黏合在一起,分也分不开。但即使身为好友,在各个方面都有着一定的差距。
比如赵萌凡提到的哈根达斯,江维只在电视上看过那种据说价格十分昂贵的冰激凌,根本就没有机会品尝。
家世的差距,依旧是两个女生中间最长的距离。
高一刚开学半个月,在新的班级里还是会手足无措。但唯一值得江维庆幸的是居然和好友分到了同一个班,不枉当初中考后对方死抓着自己的手红着眼睛说:“我一定要和你念同一个高中。”但实际上是“幸”还是“不幸”,江维自己也说不清楚。
庆幸的是还好跟她在同一个班,不幸的是偏偏又不想和她同一个班。
“下课我想去面包店买夜宵,你陪我去嘛。”
“你确定要去?”
每晚三节晚自习,十点准时下课。两人常去的面包店与学校隔着两条街,走过去至少要十五分钟。
“嗯,听说有新品,想试一试嘛。听谢雅怡她们说好像是什么草莓慕斯?”
“嗯,好。”其实江维不想去,但是又找不到什么理由和借口拒绝赵萌凡,一句“你自己去就好了嘛”噎在喉咙里,吞也不是,吐也不是,只好答应她。
“你不买吗?听说挺好吃的呢,还有哈密瓜口味,你喜欢的啊。”
江维被赵萌凡一句敏感的话提醒了。她想起自己家的官司,的确没有多余的钱供她在这种地方挥霍,沉默了一会儿,眼睛不由自主地看向自己白色的帆布鞋:“嗯……不买。”
喜欢也不能买。
赵萌凡拖出一个长长的“哦”,像是才想起来似的,尾音的暧昧让人忍不住去猜想她到底是用什么口气发出这个音的。江维稍微抬起眼睛去看她,赵萌凡的表情在街道两旁斑斓的光线下显得模糊而意味深长。
身边的人只有赵萌凡知道江维家的官司。
这个“哦”和意味深长的表情多少让江维觉得有点儿不舒服。并不是女生太过敏感,而是因为太过熟悉对方的性格才摸不清赵萌凡的用意。
“哦,对了。”走了一段路,赵萌凡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你数学作业写了没啊?”
“嗯,写了。”
“太好了,等一下借给我啊。”
“嗯。昨天才布置的,你又没写?”
“昨晚被别人约出去玩了嘛,你知道的,就是七班那个男生嘛,没时间写啊。”赵萌凡指的是前几天传出对她有意思的那个男生,江维见过一面。当初赵萌凡还一脸故作恼怒的表情对一旁起哄的女生们说着“不要乱说啊,我跟他根本不熟”,没想到昨天就跟人家约会去了。
往往说的跟做的相反。前几天还是那样恼羞成怒的表情,现在就换上了一丝骄傲而得意的口吻。但江维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笑了笑:“嗯,那待会儿给你。”
“就知道你最好啦。”
关于家里的问题江维只是略知一二。据她现在知道的,官司是在高一开学的一个月前开始的。身为医生的妈妈因为误诊而给病人开错了药,导致病人的病情恶化,三天后抢救无效死亡。医疗上的疏忽造成了病人家属的愤怒,与之相应的是官司拉锯的开始。
而一直被蒙在鼓里的江维是在这件事在小区里被传得沸沸扬扬的时候,从幸灾乐祸的邻居大妈口中得知的。那时的她刚刚领了中考成绩单回来,刚松了一口气,心里盘算着过几天用美术生的身份去参加自主招生考试,却突然听到了这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她几乎是拽着书包一路跑回了家,那张薄薄的中考成绩单还被她死死捏在手中。
“告诉你有什么用?你能帮上什么忙吗?坐牢还是赔钱?”
江维妈那时刚因工作失误而被医院停职,正拿着电话忙着找人协商,异常平静的口吻让江维的眼泪一下愣愣地止住。
“你别管了,好好念你的书。要是官司打不赢,还被判个三五年的,你怎么办啊?”
“可是你怎么不告诉我……至少也要让我知道啊。”她原本早就在心里打好的质问的腹稿此时像是快要挤尽的牙膏一样,有气无力而踌躇。
“小孩子家家管这么多干吗?专心念你的书。我们孤儿寡母本来就不容易了,要是到时我去坐牢了你怎么办?去跟你爸?你有几年没见过他了?他现在都再婚了,哪里还有闲心去管你?”
一番话说得女生哑口无言,愣愣地站在原地。
江维妈的话并不是没有道理。江维心服口服,虽然不甘心,却又拿不出什么理由来反驳,只能像翻着肚皮的死鱼一样垂死挣扎。
当初江维原本是打算念美术生的。她的文化成绩不差,绘画天赋又异常高,但是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弄得她措手不及,原本信心满满、士气高涨的心瞬间被浇了一瓢冷水。
美术生的花费相当高啊……她这样想着,最后不得不放弃了原本的计划,从长远的角度考虑,以一名普通文化生的身份被现在的高中录取了。
不甘心的情绪像是沸腾的水一样在胸腔里翻滚。
然而这仅仅是个开始,家里的日子的确也开始不好过了。
在饭桌上,江维妈给女生盛汤的时候,几乎是用一种异常柔和的口吻对江维说:“小维啊,我想跟你商量件事……”
江维的心中不由自主飞快地闪过几片阴云,似乎预感到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她搁下手中的筷子看妈妈:“嗯,你说啊……”
“你的美术课……”江维妈斟酌着用词,最后用一种征求的口吻,试探性地抛出了自己的目的,“我想停一段时间,好吗?”
江维的手指明显顿了一下,尽管先前已经猜到不会是什么好事,但听到妈妈说出的话时仍几乎忍不住站起来喊一句“为什么啊”。但是此时她突然想到家里目前的情况和已经被停职的妈妈,还有那场悬着的官司,在妈妈说出那句征求的“好吗”时,她忽然咬住嘴唇。
像是要保持惯性的沉默,把真正想说的话憋在心里,不得不将善解人意的一面摆上来。
“行。”
江维妈明显松了一口气,又不住地唠叨起别的来。
而江维几乎是下意识地在心里默默地念了一句:只是一段时间而已啊,妈妈也这么说的。
只是一段时间而已啊,没关系的。江维在心里自我安慰着。
所以,只要过了一段时间,就可以恢复美术课了吧?
她这样期盼着,明知道可能性微乎其微,却依旧固执地将那一根稻草紧紧抓在手中,不肯放松。
女生与女生之间的感情总是很微妙的,不像男生那样直截了当的爱和恨,拖拖沓沓的招人嫌,总是在不断的吵架跟和好中度过,甚至比恋人还要奇特和麻烦。
就好像江维和赵萌凡,虽然摆在台面上的是“好朋友”的身份,但是实际上她们的性格并不太相处得来。娇生惯养的赵萌凡明显带着大小姐脾气,除了脾气异常温和而性格冷淡的江维,恐怕没人能做到与她深交。
不仅仅是脾气,她们连外表也有一定的差距。刘海总是柔软地斜搭在耳边的赵萌凡五官要更为精致一些,不管穿什么颜色的衣服都让人觉得好看。而尽管江维身为文艺少女特有的乌黑长发更让人觉得抢眼、有文艺气息,盖在齐刘海下灰白而冷淡的表情使得她的长相也毫不逊色,但是更多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少顷后就会转向性格更为活泼的赵萌凡。
一个是衣着鲜艳、充满活力,另一个是长发飘逸却总是将自己藏在黑白灰色系的衣服中。或许前者要更受瞩目一些。
再到对待男生的方式。
赵萌凡好像与生俱来就带有这种天赋,能轻松自如地与男生相处。恰好与不擅长跟别人交往的江维相反,她总是能奇异地得到才刚认识的人的手机号码,并且迅速地熟络到一同出去吃饭逛街的地步。赵萌凡甚至能在一个刚认识不久的男生明目张胆地伸手摸她的脸时自如地微笑,而江维根本就不可能跟陌生男生把话题维持到五句以后。
都说朋友是互补的。
别人眼中的赵萌凡,衣着时尚,有长相,有家世,性格开朗,人又好又温柔,总是有求必应,这些浮在表面上的优点总让人忍不住多喜欢她一点儿。然而在江维面前,她却总是好像毫不懂得隐藏似的露出全是缺点的一面,比如又任性又爱耍脾气,不管做什么事都要拖着江维陪她,烦到不行。
虽然明知道只有把对方当成真正的好朋友才会在那个人面前放心地露出最贴近最真实的自己的一面,可是在听多了别人对赵萌凡的“好脾气”、“好相处”的好评时,江维总忍不住在心底冒出这样一句自言自语的疑问:赵萌凡不也挺伪善的吗?
所以她说不清这是“幸”还是“不幸”。幸的是与她在同一个班,彼此能有个照应;不幸的是她跟她是好朋友,总要忍受她不为人知的一面。两者之间的矛盾,就好像得到什么好处总要还一样。
在陌生的环境里,赵萌凡几乎是江维唯一的依靠。即使有时也忍不住对她感到反感,但是如果没有赵萌凡,不擅长跟人交往的江维很容易迅速落入孤独的尴尬状态。
但也不能全这么说。
与江维在一起时,赵萌凡总是忍不住把自己放在命令的主动方上。就算她的口吻中不带有任何命令的强硬感,却也少不了柔软的压迫。而过于温和顺从的性情又是江维的软肋,这样的相处模式简直是一种折磨。
有这么一个出色的好友,不管她是在“人际交往”还是在“家世”方面出色,站在她的阴影下难免会或多或少受到一点影响。时间一长,轮到自己的时候,就总会习惯性地丢掉自信,甚至还对自己的能力起疑:“我到底行不行啊”、“所以还是比不上她的吧”、“她这么厉害,我怎么可能比得过她”、“我不行的”。
活在好朋友带来的阴影下,江维也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候会突然对赵萌凡生出厌恶的心态。
好朋友应该是放学一起回家,下课也待在一块,上厕所也要一起,周末要一起出去玩,回到家要互相通电话,要形影不离,要有同样的爱好同样的眼光。这就是理所当然的好朋友,而不应相处久了就会对对方感到厌倦和不耐烦。
但是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忽视两个人之间的差距与心理上的隔阂。
不甘心的厌倦感,像女生姣好的面容一样精致细腻的情感。
但是凡事都有例外。
好比有一年冬天的时候,赵萌凡突然问了江维一句:“你冷吗?”
话题跳得太快,以至于江维有些反应不过来:“还好啊……好像有点。”
“那么容易生病,看看你,还穿那么少。”理所当然的责怪的口气。赵萌凡突然停下来去翻书包,使得江维也跟着她停下来,“我有手套的呀……喏,给你。”
“嗯,好。”江维接过赵萌凡递过来的白色绒布手套戴上,重新被女生挽过手臂,一起走向学校的大门。
赵萌凡的手套,江维的手。
大小正好合适。
还带着赵萌凡残留的体温,紧贴着皮肤,像是要渗进血液里。
这只是一个普通的细节,可是却一直留在江维心里,偶尔会想起来。
每次想到这里的时候,女生总是会释然:“就算她是大小姐脾气,在一块待久了会烦,但还是要忍的啊。因为,我们是关系亲密到连手套都可以换着戴啊。”
下午最后一节课是美术课,下课后,作为美术课代表的江维和几个同学被老师叫去帮忙把用画具送回画室。赵萌凡帮江维拿着一瓶红色的颜料,而江维则帮老师抱着画板。
走到二楼的时候赵萌凡突然停下来说要去上厕所,把自己手中的那瓶红颜料交到江维手中,自己朝厕所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