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小径,从环校大道的一侧跌落下去,埋进谷地的一大片稠密的红杉林中。尽头,便是被称作红杉园的东方大学研究生院。除非站在附近山头上,否则,从树林外面的路上走过时,是不知道树林里还有一大群活生生的并且是非常之优秀的人类的。因此,有人把研究生院称作Manasterium(隐修院)。
在东方大学,恰恰是这个隐修院,拥有最多的朝奉者。
有一天,化学系的田家宝在男宿舍楼收发室桌上拿到这样一封信:没有地址,没有落款,洁扫的信封上写着:
X先生收
这封信立刻就被广泛传阅。里面只有两个等式:
数学系的硕士和博士们经过认真研究,一致认为这两个等式是卡布列克算式,但中文系的硕士况达明却立刻就破译了这个数学之谜:
首先是第一个等式。‘X’当然指的是未知数,是一半,二者之和是‘1’,因此‘X’是另外的一半。所谓‘1’则应该从《圣经》以及希腊神话中得到注解。《创世纪》第二章第二十四节说,‘人要离开父母,与妻子连合,―人成为一体’;希腊神话说从前人是一种圆球状的特殊物体,宙斯为了使人软弱,便象在腌制花揪果之前把它剖开一样把人体分成两半。于是每一半都急切地扑向另一半,他们纠结在一起,拥抱在一起,强烈地希望融为一体。这就产生了尘世的爱情。也就是说,那个等式是一个求偶信号,一个‘一半’在寻找自己的另一半,‘1’即是‘一体’之‘1’。而第二个等式,即说明了那另一半的基本要素……
那只能是阁下您了。
哲学系的戴执中插嘴说,他早已忍耐不了况达明的卖弄。
的确,整个中文系研究生里,只有况达明的身高在一米七五以上。或许,那位隐形投书者真是况达明暗中的尜拜者。倘若真是这样,戴执中的话也就不是嘲笑,相反是奉承了。
那之后的连续好几个傍晚,况达明每一场球都从上场一直踢到终场,中途无须由人替换。他觉得以他目前的竞技状态进入国家队,则中国足球进军奥林匹克是决无问题的球场之外,则举手投足都十分矜持,尽量使身子保抟平直、稳重。不管在任何地方,他都觉得有一双美丽的眼睛在痴情地默默地注视着他。
那两个神秘的等式引起的兴奋不久就被研究生院不时泛起的无穷的兴奋点所淹没。可是,等到况达明的肩膀重又随随便便地塌下来,运动裤腿又常是高一只低一只,那个见鬼的投书者却又出现了。
晚上十一点之后,田家宝(又是他,真有眼福!)恰好去卫生间,忽然看见一团白色的影子倏尔闪出收发室,然后象一朵云似的飞快地飘向昏暗的走廊出口。田家宝神经不由一紧,(最近三天,这条走廊有两辆新买的自行丰在半夜里不翼而飞了。)快步趺进收发室。收发室的老校工早已鼾声如当。满楚灰尘的桌上赫然躺着一封信,上书:X先生收研究生院的来信一般在下午四点以前就被抢光,这封信昆然是刚丢下的。
X!X!X!田家宝高举着那封信,嗓音怪厉地对着悠长的走廊尖叫起来。把一大泡早成迸发之势的液体重又憋回了膀胱。
走廊两边的门都在数秒钟里打开了。紧接苕整条走廍就象三峡似地咆哮起来。
跑在最前面的人,刚刚能够听见树林中一角白的捃裾最后消失之前在枝桠上划出的一点点撕裂声。
那垩的倩彩
红杉林的精灵啊
……
况达明当夜写了一首十分缒绻惆怅的诗。
那位格灵这一次在信里留下了她在世俗世界的确切信息:
星期日上午九时。
东湖公园进门第十六棵雪松旁。
请佩校徽,并左腋挟缩印本《辞海》一册。(真能磨人!)
自然没人去扮演X先生的角色。除非是为了寻开心,研究生院的人(当然是男性)何至于可笑到去履行这种罗曼蒂克的义务!这件怪事的唯一实际意义只是给本市的一位蹩足作家拿去做了言愦传奇小说的材料而已。
在那片遮天蔽日的红杉林罗马廊注般的树干之间,蜿延的、时而傍着时而又用小木桥横跨过潺潺溪流的、积满了年深月久的腐殖质和新的落叶因而富有弹性的小径,从来也没有寂寞过。各类女性以各自的风姿在各个时机以各种方式和理由踏上这条幽深的小径,迤逦而来、翩跹而来,甚至于蹒跚而来。
周末是来参加舞会。多是本校(也有外校的)女本科生。本科生中的男孩子自然极少来。来这里除了平添他们的自卑感,不会有别的什么结果。
临毕业分配,则是明白无误地来相亲。名媛淑女们由亲戚、朋友、间学,以至某研究生导师引荐,由父亲、母亲,以至祖父、祖母陪同,来订金石之盟。
有一个暑假的第一个早晨,校保卫处一位有心人隐在山坡的一棵树后,暗中作了一个统计,仅在一小时之内,即有四十三名女士从男寝室悄然出来。
况达明曾谓出其东门,有女如云,指的正是这一盛况。
所有敢于到这里来求偶的女性,都多少是对自己抱有某种程度的信心的。男硕士和博士们唯一的困难只是不免眼花缭乱。
况达明声明,他不得不冏意魏宁格的这样一个被认为是荒谬的结论:男子对千妇女的关系犹如主体对客体的关系。他进一步引用斯特林堡在长篇小说《狂人辩词》中的话,对前面那两个等式作了进一步的说明:妇女只在算术上构成人类的‘一半’,而从相对的观点来看,充其量只占六分之一。
他有充分的根据。他结识尹敏,几乎就象从树上摘下一片叶子一样容易。
他是在校图书馆阅览室里发现尹敏的。当时他觉得自己心里的什么地方被撞击了一下。他来得晚。一进阅览室扫了一眼,目光就留在她身上了。
窗外在下雨。雨是半上午下起来的。先是的的各各地敲打了一阵窗户,然后就变得极小极细密,迷迷茫茫的一片,弥漫了树林。阅览室的人渐少。一下雨,许多人都离去了。靠近窗口的尹敏一动不动。她的上半身和头部侧面,在湿漉漉的窗玻璃上贴出一个有着一只拜占庭舆子的剪影。雨下了很久,她才偶尔看了一眼窗外,接若又块下了头。
阅览室里的读者只剩下她和况达明了。况达明一面耐心而又焦躁地等待着,一面希望雨下个不停,最好下它个昏天黑地。他本是来找个什么资料的,却记不清了,随便找了本文学月刊,胡乱翻着,眼睛却斜瞟着窗口。
关门的时候到了。尹敏站起乘,肴看窗外,掠掠头发,移椅子,还书。况达明尾随着。
雨下大了。噼噼啪啪地在台阶上溅起高高的水花。尹敏犹豫着。
没带伞?
况达明在她身后问。
她骞然回头,脸不知为什么胯地红了那你用我的吧:
况达明把自动伞支开,向她递过去。
不不,那怎么行。
她惊慌地后退了两步。
况达明一笑,笑得很有骑士感:
我是红杉园的,中文系八四级。我叫……
我知道你。
尹敏的眼睛忽闪着,咬了咬嘴唇。
是一吗?
况达明有意无意地拉长了声音。其实他完全相信这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他属于东方大学最活跃的一群人。从本科开始,他是每届校樱花诗会的桂冠诗人,他同时是本市高校最优秀的足球中铢,以及舞会王子。
那你紧张什么呀?
况达明直迕地蕾着尹敏。
尹敏避开他的臣光,脸又红了。
这样吧,我送送你。不然午饭要耽误了。来吧。
况达明的口气已经很随便了。
尹敏别无选择。一路上她默不作声,只听着况达明指指点点地说卷仆么,小心地同他的手臂保持着距离。刚刚看得见自己的宿舍楼,她就突然脱离开况达明的庇护,一面嘀咕着再见一面逃窜似地跑开了。
当天晚上,况达明就去敲尹敏崧室的门。一个下午,他就掌握了有关尹敦的所有情报:化学系的本科生,本校化学系尹教授的独生女儿。
里面响着漉漉的水声。他刼只管敲门。
谁呀?这么急:
门到底开了一条缝。门和门框之间夹着一只金边眼镜。
尹敏在吗?
况达明不等回答,已经把门挤开。
尹敏剐好来得及把裙子上的腰带系紧,
你好。
况达明对尹敏点点头。
尹敏不知所措,刚洗过的头发还很凌乱。
我在外面等你。
况达明说着,退出来,把门带上。
那天晚上分手的时候,况达明在一片树影底下突然楼住了尹敏的媵。
不行,这不行?
尹敏挣扎着,嘴唇却被胡子扎得火辣辣地痛。她哭起来。
你生气了?
况达明喘息着。
尹敏从肩膀上轻轻推开况达明的手。转过身,低着头走回去。
第二天,心神不定、懊悔莫及的况达明却在约定的地点和约定的时间见到了她。
况达明简直就像是神话中的那种妄自尊大的主宰妇女命运的男性偶像,在爱情的长河中赏玩自己的倒影,踌躇满志而不知谦逊为何物。
不过他还没有忘记很理智地声明,他并非一般地轻视女权。恰恰相反,他痛恨的正是女权意识在文明发展进程中的逐渐枯萎和失落。这是文明的悲剧和罪恶之一。正是基于这种认识,他才组织和策划了《山鬼》的改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