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春对我讲这些事时，我已经注意到，他有些残疾。他的一条腿似乎做过断肢再植手术，明显比另一条腿要短一些。他的脸上，在眼镜的后面还有一条浅浅的疤痕。这是一条很长的伤疤，几乎从左眼角到右嘴角斜着贯通下来，看上去就像一条很长的水蛭。刘春发现我正注意地看着他，就笑了笑告诉我，他当初刚来这座城市时并不是这个样子。他说，他那时不仅年轻，身体也很健壮。他曾经在一家专门生产自行车的港资企业工作，而且是一个技术很全面的工人。他说到这里从鼻孔发出嗞地一声，好像不想再提这个话题。
他告诉我，其实夜里看太平间也是一件很不错的事情，如果没有尸体送来，反而更加自由自在。他可以听一听半导体收音机，现在的广播电台彻夜都有节目，治疗性病和各种难言之隐的医药广告，还有名目繁多的深夜悄悄话栏目，大概都是为他这种守夜人准备的。他还可以随心所欲地在太平间的门前随便走一走，偶尔来了兴致，就进到太平间里，撩起蒙尸布端详一下每具尸体的面孔。这些面孔神态各异。他每到这时就会想，很多人都说，人死了之后很安祥，就像睡熟了一样，其实这纯属无稽之谈。死人的神态是他生前最后一刻心情的凝固，心情不同，神态自然也会各不相同，而且跟熟睡的样子也有着本质的区别。
刘春第一次见到骆红的那个晚上至今还记忆犹新。
当时他刚刚到太平间接过班，因为殡葬服务处这边没人就又像往常一样过来帮忙。这时就见一辆超豪华的考斯特牌殡葬车停在门外。刘春知道，一定是又来了什么身份特殊的人物。这种考斯特牌殡葬车的租价很昂贵，能被这种车送过来的一般都不会是普通人的尸体，所以往往会前呼后拥地跟来很多人。但让刘春没想到的是，这辆车在门口停稳后，从上面下来的却只有一个年轻女孩。她看上去身材高挑，打扮也很入时。在这种地方，又是这样一个晚上突然出现一个这样的女孩，自然有些扎眼。这女孩进来并没有说太多的话，只是给刘春看过手续。她送来的是一具男尸，姓名骆大成，年龄五十四岁，死于心脏病猝发。
刘春问她，跟死者是什么关系。
她说父女，死者是她的父亲。
她又说，她父亲是死在另一家医院。
刘春立刻告诉她，按规定，不是死在云河医院的患者遗体是不能存放在这里的太平间的。女孩立刻说，她不是要在太平间存放，而是殡葬服务处的冷柜，她已经办好相关手续。然后又向刘春解释，正因为云河医院这边有殡葬服务的营业处，所以她才决定拉来这里，待办好一应火化手续，再从这里将她的父亲送走。她说话咬字很清晰，也很有条理，看得出，应该是一个头脑很清楚的女孩。这时，刘春只看了她一眼，立刻就大致判断出她的职业。当然，这也是刘春在这种地方工作练出来的。这种地方就像是这个世界的一个出口，无论是什么角色的人，都要经由这里去往另一个世界，而每个人走时，也会有许多怀揣各种心思的亲友或同事来送他。因此，刘春每天在这里都会看到形形色色的人。
这时刘春在心里猜测，这女孩应该不是那种做正常职业的。
刘春之所以这样猜测是因为这个女孩出手很大，在为她父亲办理火化手续时一切都要最好的，连骨灰盒也是挑选全玉镶花梨木的。这种全玉镶花梨木的骨灰盒是用一整块岫玉雕凿出来的，中间镶有一些形状各异的花梨木块，外面还配有一个很精致的水晶罩，要一万九千九百九十元一具。一万九千九百九啊，刘春一边为这女孩办着手续在心里想，这对于他真是一个大得难以想像的天文数字；其次，这女孩虽然出手很大，却又并不像那些所谓的“白领”。况且这样一个女孩，又这样有钱，怎么会是一个人来送她的父亲呢？此外还有更明显的一点，她虽然化妆很浓，但脸上的皮肤有些松弛，两眼也微微浮肿，这显然是经常熬夜留下的痕迹。而且，刘春在为她办手续时发现，她的食指和中指间已被熏得有些发黄，身上也散发出一股烟气。事后刘春才知道，他果然没有猜错。骆红确实是做那种职业的女孩。她告诉刘春，她父亲就是因为无意间知道了这件事，盛怒之下才突发心脏病死的。她父亲是一个很正直的人，老实本分了一辈子，他知道了自己女儿的事情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他对她说，一个人可以穷死饿死，但是到了什么时候都绝不能去做不该做的事情。
当然，刘春在这个晚上并没有因为猜到骆红的职业就轻看她，更没有因此在殡葬服务上打丝毫的折扣。相反，他对她还有一些同情。他觉得尽管这女孩花了一万九千九百九十元为她父亲买了一具如此昂贵的全玉镶花梨木骨灰盒，尽管她为她父亲选择了最豪华的音乐焚化炉，尽管她付了最高标准的整容费，让刘春为她父亲的遗容做最精细的处理，但刘春也知道，她的钱来的并不容易。当时刘春看着她，忽然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似乎她越有钱反而越让人同情。所以，刘春在为她提供一系列殡葬服务时也就尽心尽意。刘春凭着以往的经验竭力为她着想，并在一些她容易忽略的细节上及时提出建议。比如他告诉她，既然这些钱都已经花了，是不是再为她父亲换一下铺在身下的褥子和蒙在身上的布单，按民间习俗，亡者铺在身下的褥子应该是黄色的，而蒙在身上的布单则是白色的，布单上还要绣有五只蝙蝠和一个团花寿字，取“五蝠（福）捧寿”的谐音，而下黄上白则叫“铺金盖银”，也是为亡者讨一个吉利的说法。再有就是亡者的头脚。垫在头脚底下的也都应该是莲花枕。但刘春立刻又说，当然，也有人是不讲究这些的，不讲究也没关系，这不过是活人的一点心意，死者当然是不会知道的。骆红显然很清楚，刘春向她提这些建议，对他个人来说是没有任何好处的，他不会从中得到一分钱的回扣或提成，相反，他只会因此而更加费事，因为所有的这一切都要由他亲手来做。所以，她只是轻轻地对他说了一句话。
她说谢谢你，一切……就都听你的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