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没想出家。柳平不看阎涛,似乎是对着酒瓶在说话。
阎王,没你的事,少给我添乱。向海滨白了阎涛一眼,对着柳平一口喝干了杯中酒。
阎涛摇摇头,三十多年了,真是江山易改、察性难移呀!
女人好胜有什么好?更何况这种吃将的女人就更是个巨傻的女人。他抬头瞟了柳平一眼,还是那张24尺金的脸,还是那个简洁随意的衣着,看来,她的小日子过得还不错,起码变化不大。不错就好,他希望她好,没有半点恶意。他啪地合上手机盖,端起面前的一杯酒,自顾自地倒进嘴里,像是在和谁赌气似的。其实,在这张桌上他才是真正不能喝酒的人。
好了好了,不就是喝杯酒的小事吗,用得着这么认真?
杨华表情复杂地看了阎涛一眼,又转向向海滨说:副连长,柳平说得对,我也懂得国情和友情,也来陪你喝一杯吧,可就一杯呀,我也有高血压,高压160呢。
谢了,我不强人所难,特别是你这个退休的弱女子,你随意,有大记者陪我就知足了。
杨华不干:副连长,你小看人呐,我退休怎么了,退休就是弱女子?我才不信这个邪呢,非喝不可,你管不着!说罢也―杯酒灌了下去,算是替阎涛出了口恶气。
王川不说话,他在专注地品着杯中的菊花茶。菊花沉浮,像他零落的心迹。虽没有抬头,可对面周紫玉依然如故的内敛、沉静却尽收眼底。这么多年了,她还是这样。她不是在教书吗?他很想问问她现在怎么样了?大学的改革如疾风骤雨,听说她们学校的改革对许多中青年教师不利,她呢,怎么样?还有,她现在的生活好吗?还是一个人?他很想知道。可是他对不上话,她是绝不会让他的眼光和她相遇的。王川转着茶杯,心里在说:我们真的积怨这么深吗?都五十多了,不要再这样了。你只要给个机会,我会说,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还不行吗?想想也真是可笑,我堂堂一个出版社社长,在百十人的出版社里,也算是有最大话语权的人,虽不敢说言谈话语随心所欲,但再怎么说也不至于这么受人冷遇啊?他心里淡淡的,不觉中端起面前的酒杯,无意识地喝干了它。
向海滨看在眼里,高兴地说哎呀,还是我们的大记者造势有方,既把我骂了,又引众人陪了酒,真是高人啊!来,我再敬大记者一杯,不成敬意!
柳平果然当仁不让,她接过来就喝,她今天的确是来舍命陪君子的,也的确是想让众君子陪她一醉的,她感到这样的尽兴好像很久远了。今天,她想醉!管它什么失态不失态呢!她想一醉方休!就看有没有这个福分了。
看众人的情绪都放开了,向海滨不失时机地言归正传。他一本正经地说我说战友们,我今天特地把大家聚在一起,除了纪念我们去兵团35周年,还有点私事想求你们帮忙!不过,在说这事之前,我想先让你们猜两个话题,也算是个拙劣的引子吧。
一直没说话的刘凯连忙说:副连长,您饶了我吧,我现在最怕听什么话题了,一听话题我就晕。我水平低,您最好能单刀直人、深人浅出,要不,我就先撤了。
向海滨摆摆手凯子,别急,你开广告公司,水平低怎么能打拼出这么一个红火的摊子来?别打岔,你知道我的水平,我出的话题是想让它复杂也复杂不起来的,只有沉重。
妈呀,我最怕听沉重的话题了,要不,我也撤。王红蕾跟着起哄。
向海滨正色:红蕾,随你便,要撤你就赶紧撤!不过,我的话题好像和你也有关,没兴趣你就快走,别影响別人。说着他咣的一声,把酒杯燉到了桌上。
见向海滨脸色不好,王红蕾赶紧坐下。其他人见气氛晴转阴也不便多说了,目光都好奇地盯在了向海滨的脸上。向海滨清清嗓子,像论坛开讲似的说:大伙听好了,我的话题就两句话,第一句:现在五十多岁的人常说的话是什么?第二句:现在哪个年龄段的哪种人处境最悲惨?完了,大家请猜吧!
杨华叫道:副连长,我怎么得罪你了,我就是再傻也听得出,你的话可是句句砸在了我们这些下岗工人身上。
向海滨说纠正一下,你是退休不是下岗!
差不多的,对我们来说,企业的那点退休金和下岗失业救济没多大区别。
杨华,有区别,你比我们下岗的可强多了!王红蕾的情绪更是一落千丈。
向海滨说红蕾、杨华,你们俩误会了,我怎么敢拿荒友的痛苦打岔呢?我只是抛砖引玉。你们退休、下岗了,我也不是在保险箱里,咱们面对的问题是共同的。先不说这些,你们的回答都不准确!他转向了众人,谁猜到了我的第一句话,谁?
刘凯说第一句话是说退休吧?第二句话是说五十岁人吧?
向海滨笑道:我说你这个广告公司的经理是怎么当的?广告语里最关键的是什么?用词准确!可你的回答呢?三个字,不准确!天呐,我真不知道你这个广告界的精英,整天琢磨的是什么?这么大的社会问题竟然说不准?不过没关系,再猜猜,一定要准确。另外,大家都说话呀,别老让我一个人在这忽悠,跟耍猴的似的。
柳平不耐烦了,皱着眉说猜什么猜?有话直说,谁有那么大工夫跑这来听你饶舌。
王红蕾也说:就是!有话直说,我们也不是猴儿让你在这耍的。
向海滨连忙说:好好,女士们息怒,我说,我直说。第句话是下岗、也包括退休,说白了,就是回家歇着。大家想想看,这是不是最近我们五十多岁人说得最多的话题?咱们见面到现在还不到20分钟,我就听到你们中几乎有一半人都说过退休两个字。不管是问、是聊、是议论別人还是在说自己,总之好几个人都说过,是不是?
众人点头,好像是这么回事。一见面就听人说,谁谁退休了,有什么政策,是什么待遇;准谁不想退,被买断工龄了;谁谁想退,却不能提前,只有苦熬着等等。
柳平说是说了,退休是我们这个年龄人面临的现实问题呀,说说怎么了?第二句话呢?是下岗工人最惨吧?一定不会错的。
你和凯子犯样的错,还是不准确。应该说是下岗的69届男人最悲惨。向海滨无限感慨地说罢,又自顾自地灌下了一大杯酒。他抿着嘴,面色沉重,像是有天大的承受不了的重负压在身上。
杨华叫道:不对吧?为什么只是男人?我不是也退休了吗?咱们的处境差不多呀。
向海滨道差多了,姐们儿,你给我听仔细厂。你是企业的女职工,可以五十岁退休,有退休金吧?可是我们男职工呢?按规定得五十五岁退吧?未来的五年,改革势如破竹、洪水猛兽,我们应付得了吗?当前的改革再怎么改,也不会对我们这些行将就木的年老、体弱、思路窄、观念旧的人有利吧?刘凯点头你说的好像有点道理。可是,五十岁的69届男人也不至于都像你说得那么惨,太夸张了吧。我们在座的哪个像你说得这样?你说呀?
向海滨哼了一声:你说我们在座的?大多不典型。为什么?
你们大多数上学了、当官了、或有勇气跳到体制外了,你们是幸运儿。如果以我们当年20连的北京知青为单位来分析,你也许就不会说我太夸张了,哥们儿。
王川说那你就给我们找个最典型的来分析分析。
向海滨说广那容易,在座的人里就我最典型,也最有代表性!
众人不解。
向海滨苦笑了一声说:这不奇怪,你们想想看,如果没有特殊情况,我这个五十岁的69届男人还不能退休吧?这是其一。即使是退了,像红蕾、杨华她们这样的女人,在世人眼里是可以心安理得地在家里歇着、养老的,我这个男人行吗?虽然我和她们都是上有老、下有小,但我是男人,我没有资格歇着。不管在什么人眼里,我都得找事做,得挣钱,得养家糊口,否则,我就他妈的不是男人,对吧?
向海滨对着酒瓶又喝了一大口酒,接着说:可是,你们都知道,现在找事容易吗?像我这样年龄、文化水平的找工作容易吗?现在不论是哪的招聘,就连环卫工人、火葬场的工作首先都要有专业、有学历吧?别说我没有,就是有,年龄也老了。现在的人才市场上,哪个工作不是要35岁以下的?再说了,众所周知,现在连大学毕业的硕士、博士还有海归把身价一压再压都找不到活儿干?能有我什么好事做?你们说,现在,我是不是干也干不了,退也退不了,活也活不好,是最悲惨的一族啊?
饭桌上的气氛一下子沉闷起来,人们好像同时猜到了向海滨今天的意图。
王川说副连长,你怎么了?你不是有工作吗?单位解散了?
有跟没有也差不多。我的小店要拆除、要兼并,我老婆下岗年多了,我妈有病,孩子上学,我是万般无奈才想起找你们出主意的,明白了吧?我其实今天招你们来的目的很自私,也很功利。我就是想请诸位帮帮忙,帮我这个社会上最悲惨的人找条活路!怎么样?
饭桌上还是一片沉默,向海滨的要求谈何容易。
向海滨拿起酒瓶子就灌,眼睛也慢慢红了,真是人穷志短啊,事已至此,他顾不了那么多了,索性把想说的话都说了吧,谁肯帮助我?给我碗饭吃?他高举着酒瓶,巡视着众人,那无奈、那可怜,手中的酒瓶就像个要饭的碗在大家眼前晃动。
众人的心情都很压抑,向海滨这个万事不求人的汉子,今天的没齿,应该说确实是遇到了过不去的坎。但这碗饭不是任谁都能拿得出来的,这在二十世纪的今天,对一个没有专业文化的五十岁的69届男人来说,真是个天大的难事。
见没人说话,向海滨苦笑道荒友们别误会,我并不是向大伙乞讨要钱的叫花子,我只是想求你们帮我指条活路或帮我凑点本钱,做点小买卖什么的,也好能凑凑合合过几天安生日子。钱我会还的,不信,借条我都写好了。向海滨从兜里掏出一叠纸,他今天是打定主意不要这张老脸了。
还是没人说话,只有阎涛在大吃大嚼着盘中架。
荒友们,你们都不管我呀?向海滨的脸红了,样子很尴尬,这是他最后的一条路了。
突然,阎涛啪地拍下筷子,指着向海滨厉声喝道:副连长,你他妈真是个二!
众人大惊,杨华叫道阎王,你……你怎么这么说话?
阎涛怒视着她说:我该怎么说话?我说他是个一广!是个废物!是个混蛋!五十多岁的人了,是个男人,还当过副连长,在这里说这种屁话不该骂吗?
周紫玉说:他都这样了,你这个人怎么还?
阎涛打断周紫玉的话问:他怎么了?不是健健康康地活得好好的吗?我说教授同志,还有你们大家,你们都是有脑子、有思想的人,都是和他一样也五十出头了,你们应该懂得,生存的路有安生的吗?你们谁又是安生得不经打拼就幸运了?就上学了?就当官了?就下海了?你们今天的一切不都是自己拼出来的吗?他向海滨想过安生的日子就照老路活着吧,有什么不敢在家歇着的?傻吃、闷睡、等救济是最安生的!他用不着人帮,社会帮他就是了!这种人跟要饭的有什么区别?你们怎么衩哗我不管,我是不想再答理这个人了。
向海滨的脸由红变紫又变白,他傻了似的呆坐着。阎涛骂他,在这样的场合,当着这些战友,他真的傻了,泪水不知觉地流了下来,他只是对着酒瓶大口地灌着辛辣的酒,一口接一口,一言不发。
刘凯深吸了一口气说:闾王,那你也不该这么说,他毕竟是我们的副连长,是战友啊!
阎涛说:那我该怎么说?是让他这个当年叱咤风云的副连长,给王川卖书去?给你拉广告去?还是跟我办刊去?你说吧,我不是这个意思,他都这么大年纪了,你说话应该客气正是因为我们都这么大年纪了,做事就更应该聪明点,多用用脑?,多想想自己会干什么,能干什么。他想当乞丐,就要学会听人喝,听人骂,连这几句话都听不了,还要的什么饭?死了得了。阎涛的话如飞刀冈射。
柳平说:够了,你少说两句行吗?
行啊!阎涛望着柳平,既而转向众人说:既然你们大家都不想让我说实话,我阎涛只好多有得罪了。副连长,我最后再叫你一声,以后这个称呼在我这里,没了!对不起,我还有事,恕不奉陪。他站起来,扯下椅背上的外衣,头也不回地走了。
众人呆着,不知所措。
在淸逸茶艺馆,柳平和周紫玉安静地坐在细廊深处的一个雅间里。
她们半年多没这样单独见面了。过去,虽然各忙各的,忙教书、忙采编、忙杂事,但无论如何,每隔两三个月,她们总会找机会见一次,不是她找她,就是她找她。她们会面的地点也千篇一律,多在酒吧。一瓶红酒、两只高脚杯在沁人心脾的乐曲声中浅斟低饮,她们的话语也像这涓涓的红酒,源远流长。她们聊工作中的不满、聊感情上的不顺、聊朋友家的琐事,聊同事间的是非。总之,凡是她们这种年龄女人想聊的话题她们都聊,也不论这话题是大雅还是大俗,是公事还是隐私,她们随心所欲,畅所欲言,互为倾诉对象,互为真诚听众,因为她们都深深地懂得:对方是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惟一可以倾心相诉的知己!
这两个女人虽然性格迥异,却亲密无间,皆因为她们是儿时的发小、中学的同窗、兵团的战友。她们知根知底、知品知性,她们了解对方的一切就像了解自身的身体发肤,她们之所以会长期选择酒吧见面,是因为那里的气氛最适合她们的情感释放、情绪发泄!可这一次,周紫玉却把见面地点改到了茶艺馆,这令柳平大为不解。
茶喝了两杯,时间过了半点钟,两人除了问身体、谈天气以外几乎什么多余的话也没说。周紫玉是想吊胃口,柳平则不知所云。终于,周紫玉笑了,她问柳平:刁蛮公主,你这个铁嘴钢牙什么时候变成闷葫芦了?
柳平哼了一声:我闷葫芦?谁知道你转了哪根筋?什么时候学会了附庸风雅,约人到茶馆里来聊天了?
这里不好吗?
在这种地方,我只能装淑女,连大声说话都不敢,还能多说什么?
紫玉说真的?那可坏了,以后我的茶舍你还进不来了?
柳平惊异你的茶舍?你什么时候有的这个怪念头?教授不干了?
紫玉道不想干了,我想开间茶舍,这不是找你来商量柳平瞪着紫玉,见了鬼似的问:你没病吧?想什么呢?学蒲松龄,开茶舍,套人故事,续聊斋呀!
那也未可知!紫玉捏着闻香杯,自鸣得意。
柳平看着周紫玉的眼睛:你说的可是真的?
周紫玉也看着她,我像在开玩笑吗?
柳平大叫起来:这也太可笑了,你怎么想一出是一出呀,你想什么呢?真的想浪迹江湖,当……当阿庆嫂?
周紫玉摇头,不,不是阿庆嫂,是叶嘉先生!周紫玉说的是实话,她想弃教经商,开间茶舍,想好长时间了。今天约柳平来喝茶,一是看她的反应;二是征求她的意见。第三是最主要的目的,这就是:巧舌如簧,拉柳平人伙。
一年多以来,周紫玉的心里总是空落落的。照理说,她整天在大学里面对着一群群年轻、鲜活的时代宠儿,她应该鲜活;面对着一批批掌握着最新学术成果的同行,她应该兴奋,可是她既不鲜活也不兴奋,反而却觉得自己在一天天枯萎、一天天沮丧。
大学里的教育改革,如决堤之水,冲击着现行体制中多年形成的旧模式、旧观念。这场冲击波,对所有院校中像周紫玉这样几十年如一日,按部就班地工作,教学,虽踏实肯干却没有突出建树的中青年教师,提出了严峻的挑战:优胜劣汰,不进则退!
这巨大的变革,几乎把周紫玉打蒙了。一段时间以来,她的失眠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她整夜整夜地瞪着两眼到天亮,却还不知道心里想的是什么。空虚啊,空虚!她第一次深切体会到了空虚的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