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或者雪还有淡淡的雾笼罩下的山村、旷野,那是风景。我常常想起,当夏日的惊雷在崇明岛上空的云层里震响,江海边缘的大芦荡起伏呼啸,然后是大雨如注。母亲和姐姐在茅萆屋端着盆盆罐罐四处“捉漏”,而我却痴痴地望着屋外的风雨,少小年代的敬畏,对天的敬畏,便是这样发生的。后来,我到西保小学读书了,每逄这样的雷雨天,既没有钉鞋种用油布做鞋面、鞋底有钉子的老式雨鞋--也没有雨伞,便只有飞快地赤脚奔跑,在雨中。
如今想来,夏日的隹雨是一种诱惑,诱使你冲进疾风暴雨中,有一种催人冒险的冲激力,可以全身心地感觉雷鸣电闪和暴雨的风景,俚肯定有摔倒乃至遭到雷击的风险。冬日的雪就不一样了。上世纪50年代的崇明岛不仅有雪,而且有大雪,那漫天飞雪温柔而飙逸,一片一片的似乎是在挽留我的童心。上学放学时便一路打雪仗,找不到路,有几次滚到了河沟里,从头到脚都陷进了冰冷的温柔中。雪天无风,家家户户的炊烟会从烟囱里笔直往上升腾,会有写诗画画的冲动。那雪花竟然也牵动着一个乡下少年的茫然无绪的思,不识愁滋味的日子将要过去了。
每一年冬天,我在北京总是盼着下雪。雪,那是中国大片土地上越冬农作物的衣被,也是来春万物苏生时的甘泉。在一个接一个的暖冬少雪之后,缺水的土地连同干渴的心灵都生出了一种恐慌:大雪,“燕山雪花大如席”,那飙飘洒洒可以让孩子们欢呼雀跃的雪,为什么离我而去?连续几年,盼雪的北京人盼到的那一点点雪的粉末,在城市的大街小巷里传递的是不是这样的信息:我将飘逝。燕山和北京,在失去雷的风景之后,纵然有再多的高楼大夏,那幸存的故宫角楼的裂缝却亳无疑义地指向了传统文化的断裂,能不能这样说:当我们失去一种风景的时候,我们也就失去了一种文化。
我的思绪游走在雨和雪之间,为雷声而震颤,在闪电的切割下细若游丝,伸向原始的裂缝、大山的褶皱、荒漠中的胡杨,从青藏高原跌落、串连起长江的浪花。我看见,当盛夏时长江中下游暴雨高涨,而源区的沱沱河沿却还在下着鹅毛大雪,雨和雪互相呼应着,声气相通,血脉相连,大山的庄严怎么离得开白雪呢?大地的灵动怎么离得开流水呢?这庄严与灵动化生了万类万物的广大和美丽,人居其一。
雨雪的另一端是谁在摆弄?
雨和雪是生命的流动,从过去到未来,当它作为风景出现的时候,人类便有了最初的感动和惊讶,然后是神话和宗教。恩格斯说广古希腊所有的风景都装在--或者至少曾经装在--和谐这个框子里。”(《伟人小语》广东旅游出版社)因而在古希腊,每一条河流、每一片森林都有自己的女神或者神灵。对爱琴海情有独钟的泰勒斯还说过“万物源于水”,这使我又一次想起了老子,他说道可道非常道。”“道”是何物?老子只说:“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而“道生万物”。地球上大约在公元前6世纪时发出的先知的声音,是如此的相似相近。
据说,老子的先生常枞在病榻上是这样教诲老子的:回到故乡,或者经过故乡的时候,你要下车;从高大、古老的树木下路过,你要弯腰趿足而过;面对大江巨川,你要垂首;面对小河流水,你要让路;山川万物,故旧先辈,是为大,而吾为小。
这样的先生、这样的教育,我们巳经陌生又陌生了,中国还有多少人在读老庄?
亲爱的朋友,正是从生命与文化的意义上感觉风景,感觉曾经熟知的雨和雪,才使我生命的激情和天其免于过早地涸竭,也生出了忧患:今天我们不仅忽略风景,而且毁坏风景,再把仅剩的风景当作摇钱树。聪明绝顶的人类正在共同地、世界一体化地做着同一件蠢事:把追求物质财富当作人生至上的目标!可是,那风、那云、那雨、那雪、那夜晚的星空,仍然是最美最美的啊!敢问沧桑岁月,雪在何方?
2004年12月5日深夜北京连续农雾之后于凉水河畔一苇斋
人在边缘
江的边缘,海的边缘,是水的边缘。
淡的边缘,咸的边缘,是生的边缘。
边缘之人往往麻木。
边缘之梦常常惊醒。
边缘是一种景观。从某种意义上说,边缘状态总是酝酿着变化的状态,也是可以激活人的思想、情感的最佳状态,于求生和毁灭之间,不是麻木终了便是灵智闪烁。
人在边缘时草也在边缘鱼也在边缘,命运和机遇都在边缘。从边缘的自由到自由的边缘,人怀警惧,心无块垒,怀边缘之想反而海阔天空。
边缘是物质与思想的集散地。所有的港口都属于明天和远方,但每一只船无不希望早一天回到锚地。冲击浪远不是在做一种无为而单调的运动,你倾听它的旋律,感觉那如烟如雾的湿润的飘逸、原子与原子的对撞、浪花和浪花的缠绵。人在边缘时的突发奇想便是不同寻常的音乐、哲思和诗篇。让狂躁平复,看边缘似壁,浪之壁云之壁雨之壁雾之壁白昼之壁长夜之壁,闭上眼睛领悟壁上的启示,灵感的火舌舔着陈旧的脑壳……
你在海的边缘,你感觉着浪的侵吞、潮的浸淫,你想起矗立坚挺的南天一柱,或者昂扬勃起的礁石。你忽然明白长江为什么是浑浊的,当它长驱直入冲进东海一泻如注的时候,那是真正的阳刚啊。海蔚蓝的阴柔深深地接纳了它,潮涨潮落,波涛翻滚,风情万种。
幻着、梦着、深着、浅着、浓着、淡着、明着、暗着,蔚蓝之极,温柔之极,帆在梦想里移动,鸟在幻觉中飞翔,偷悦地呻吟,透彻地呼喊,长江无穷无尽地注入,东海无穷无尽地接纳,这是怎样的力、怎样的爱、怎样的拥吻、怎样的舒适与快感啊!只有海能够说浪漫。
相濡以沫的边缘之水,声气相通的边缘之草,浪迹漫漫的边缘之人。
载浮载沉,忽死忽去。
时明时暗,若果若因。
海是广漠海是浩瀚海是风涛海是呼告,海是诱使你沉没激发你上升的某种迷人的气质;海是空的灵的,海是生出大有的大无,海是丰盈起伏的大无之大有;海是一片大蔚蓝,海是一私大浪漫,海是一派大气概;海有形而无定,海有声而无言,海有相而无术,海有灵而无怪,海有容而无求。
我们赞叹蓝天的高不可及,有时却淡忘了海洋的启示。
透析生命的本原,海就是一切。
从海洋中得到启示,并且走向海洋的民族,无不是这个世界上可以骄傲可以称雄的民族。反之,有多少愚昧和怯懦因为远离海洋与冒险而拂之不去。
不要忽略水。
我们的灵智如果不是水的浸泡,怎么能长出青枝绿叶呢?我们的生命如果不是水的滋润,怎么能变得有血有肉呢?我们的向往如果不是水的推动,怎么能乘桴于海呢?我们的回想如果不是水的连接,怎么能抚摸当初呢?
当生命只是汪洋大海中的一撮蓝藻时,倘不是在水的衬托下完成了光合作用这伟大的程序,地球今日不依旧是盘古洪荒天地玄黄吗?
或者遥想太初,造物主造人,用尘土、以他自己的形、走到海面上取水搅拌,便有了皮肤的弹性、血管里的血,造物主再往他的鼻孔里吹气,他就成了有灵魂的活人。
在这之前,地已经从海面上露出,有了光,人便由光照耀着,水滋润着……
我们是什么?我们是尘土和水。
人之初,在边缘。
如是观之,又何必惊讶人生为什么总是在边缘上行走!就连人类以及万物寄身的地球也处在一个星系的寂寞边缘。对宇宙而言,地球上的一切无不处于边缘状态,边缘之山边缘之地边缘之水,这一切边缘的边缘,则是渺小且傲岸、聪明且奸诈、贪婪且破坏、专制兼独裁的边缘之人。
大海却一如既往地守望着。
雍容大度,坦荡浩瀚,风云吐纳,无欲无求,这庄严妙相谁能撼之动之?当飓风卷过,波涛汹涌其实只是波涛滚过海面,海的深处却不为所动。这时候画家可以通过光的明暗解剖海的层次,一代又一代的诗人则可以在想像中把大海一层一层地折叠,直到灵感枯槁,大海依旧丰满。
只有潮汐才能运动整个大海,这是规律而非外力使然。
人不是因着政治而发疯,就是为了金钱而发狂。人的世界总是在试图建立永远也建立不起来的新秩序。
人啊,什么时候才能从各自的边缘上面向海洋默默祝祷广我就是那被你呼唤的。”边缘寂窠。
边缘美丽。
远离了神话之后,边缘的启示就刻在每一粒沙子上了,长在每一根芦苇上了,嵌进毎一片鱼鳞中了,驮在每一对翅膀上了--于创造及灾难之间,平和及暴烈之间,幸福与痛苦之间,空灵与物化之间,生存与毁灭之间,我们无一例外地边缘着。
人在边缘。
梦在边缘。
1995年12月-1996年1月于北京
跋
大自然的景致被镶在一个又一个窗户里。
每一条溪流都是一首含薹的诗。它包含着一刻值千金的春光,也包含着霣夜里隆隆的雷声。
对于生命之门的思考,很可能仅止于天性的冲动,那若开若合、似封似闭的妙不可言里,却蕴含着庄严、神秘的人生初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