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南达杰牺牲后,由长江探险家杨欣发起,在可可西里成立了第一个简陋的却有着里程碑意义的“索南达杰自然保护站”。
继续索南达杰事业的是扎巴多杰和他组织的“野牦牛队”,1998年11月8日,扎巴多杰又不幸去世。
一个又一个高原绿色卫士就这样走了。
世界上海拔最高、离天堂最近的神圣动物五国,还能存在多久?当这个同时守护着长江、黄河、雅鲁藏布江等众多江河湖泊的神秘高原,在所有的神秘被人类用枪声击穿、以脚步踏平之后,现在就已经开始了冰川后退、雪线上升、砾石遍地,我们的子孙还会有江河之源吗?还会有可可西里吗?为了家园永续,可可西里守望着冰雪源区。
可可西里,谁来守望你?1998年10月于北京我低头看脚下的立足之地在中国西部风沙线上,我为文字的命名力而惊叹,有一个村子名“叫唤水”,那是没有水的村落,你怎么叫唤也叫唤不出水来,寸是人们依然在心里叫唤着,“水呀!水呀!”有一片荒沙叫“八步沙”,不到100年时间,被人们忽略了的八步流沙侵吞了绿洲农田,到20世纪80年代已经是5万多亩滚滚黄沙了……在西部这个特定的环境中,我还体会到了数字的沉重:中国土地荒漠化正以每年2460平方公里的速度,向着东部的家园推进。
我曾经以为营造了20多年的三北防护林,是一律的遮天蔽日、抗击风沙的林带,岿岿然,浩浩乎,独立沙海,望断天涯路。是的,我见过这样的林带,在古浪、民勤、敦煌,但组成这一世界生态工程之最的却还有大量的荒漠植被,它们的名字叫胡杨、梭梭、沙柳、沙葱、花棒、白茨……它们并不高大,甚至十分细小,它们的绿色绝对谈不上鲜艳和茂盛。以白茨为例,当它在一个个小沙包的顶部立足,便以枝条从四面八方实行包抄缠绕,把流动的明沙拥在怀里,从此静若处子。沙漠需要草木的温情,而白茨却实在不是风姿绰约的,它的枝干略呈灰黄色,叶似针尖。它只能得到很少很少的水分,它只有对自身删节冗繁而减少蒸发。它蛰伏着,从生到死都蛰伏着,为了汲取早晨稀少的一点点露水。可以说它卑微,也可以说它伟大,但谁也不能否认这是一种于艰难中显现神奇的生存方式,蛰伏是美丽的。
我感觉到了旷野呼告的独特的格调、苍凉的诘难与追问,在这被包装、被炒作的世界上,沙漠的真理其实十分简单而且明晰:只有树和草才能留住土,有水才有生存。
河西走廊,这天然的地理长廊充满着天地的启迪:一边是极干极旱的腾格里、巴丹吉林、库姆塔格三大沙漠;一边是冰川雪线依稀可见的祁连山。祁连山冰雪融水组成的疏勒河、石羊河、黑河三大水系滋养了河西的绿洲家园,乃至汉唐气魄;但,你只能节俭地用水,三大沙漠每时每刻都可能推进,让一切繁华化为乌有,而且你还要爱护、敬畏祁连山及其上的森林草地,没有林草的涵养哪有出山的流水呢?我在踏访祁连山时又一次被数字震惊了:在近百年、几十年的过量砍伐之后,祁连山这曾经满山遍野摇曳着青海云杉的绿色大山,现在的森林覆盖率只有14.4!大片山地是裸露的,成材木、灌木、草地円渐稀少。结果是祁连山冰川后退、雪线上升,石羊河水系近10年间正以85米V秒的速度持续减少。
祁连山下,中秋的月亮明晃晃地照着戈壁大漠,我不知道那些沉思默想了千百万年的石头,在沉思默想什么,内心的焦虑与冲动后来便落到了采访本上:我要低下头,看脚下的立足之地。
我真的不知道,在一般意义上,我的这些所见所闻、粗浅的思考和文学创作有什么关系?我只是在荒漠的边界走着、听着、感觉着也写作着。边界上的行走者很可能是文坛失踪者,但会稍稍接近生命的本原,偶尔我也发出过自己的感慨:文学不仅要写人与人的关系,还要关注人与自然的关系;生命不仅属于人,也属于大地之上的万类万物;作家不应该再去助长人类的贪婪、自私,而要讴歌生命的广大和美丽。
在这商机无限的年代,我从来没有天真地以为我的作品或感慨,能发生登高一呼、应者云集的效应。我只是从自己身上毫不夸张地发现,今日文坛写手太多、思者太少;因为写得太多而学养与知识又相对贫乏,便愈写愈空;作为文字的表现却又适得其反:愈写愈长。我们本可以求助批评家的点拨与公正,在有钱就可以开“研讨会”的潮流下,不少批评家宁可媚俗也把批评的武器缴械了,夫复何言?
我们的头颅有时要昂起,有时要低下,我们的嘴巴有时要沉默,有时要争执。沉默是为了心灵圆满的沉思默想,争执是作为大地的代言人而与这个世界争执。倘若我们不低下头去看护、守望脚下的立足之地,很有可能便无处存身。
我在风沙线上低下过头,无疑我也是水和别的资源的浪费者之一,除了忏悔及身体力行之外,我能做什么呢?还碰见过沙尘暴,先是好奇地看着沙柱盘旋而上,接着便席卷而来,然后是抱头鼠窜,那一瞬间的联想是:当生态灾难来临,除了沙进人退落荒而逃,哪还有尊严可言?
尊严是与安居、家园和大地的完整性密切相关的。利澳波德在《沙乡年鉴》中认为,伦理学应该把边界扩大至大地,大地之上的山川、草木、土地及各种生物,他并且说这才是“大地的完整集合”,也称之为“大地共同体”。读着这样的文字,我的内心不能不颤抖,当人类不再敬天惜地,与大地的亲和性撕得粉碎,大地之上的一切凡于人有用的均当做资源,进行勘测评占,换算成美元,最值饯的便是最宝贵的。祁连山有金矿,挖金者最多时达10万之众,山民痛心疾首:“快把祁连山挖空了!”挖空之后还有什么?敁然,我们得到的就是林木凋敝,山岩赤裸的破碎。当绿色飘逝而去,所有的美好便不复存在。地球上至少有10亿人生活在严重缺水的状态下,中国是绝对贫水国,与此同时我们还在把水当做无尽资源而肆意挥霍、污染,辽河、海河正在步淮河的后尘,渤海已经是污染之海。山明水秀、朗月清风不再是叙述的现代语言,而是怀旧的往昔形容。
整个世界装作狂欢的样子,以奢侈和浪费的方式,欢呼了2000年的到来,而贫穷、缺水、荒漠化、酸雨及爱滋病却毫无宣示地蔓延着。2000年不过是人类时间的一种标识,一个普普通通的白驹过隙处,人类的借此热闹,是因为人类的日益孤独。决定人类未来命运的只能是人类思维方式、行为方式的改变,让我们记住海德格尔的话:“人不是存在的主宰,人是存在的牧人。”还有圣雄甘地所言:“地球可以满足人类的需要,但无法满足人类的贪婪。”汤因比的断言与追问更加动人心魄,他说“未来很黑暗”,“谁在谋害大地母亲?”当大地退隐,倘有良知执着地闪烁在荒漠的边界处、沙柳与白茨间,感觉并体验它们的蛰伏、节俭,对于何为辉煌会有另外的解读,人生的包袱也许能放下很多,关于生命之思也会接近本原。生命话题首先是生存问题,是安居与家园的枯荣得失,因而生存的思考便是带有本原意义的在今天已被忘却的普通而又平常的思考:我们及我们的子孙很可能无水可饮、无地自容。
在荒野中,我低头看脚下的立足之地。
当暗夜时,我抬头望星光闪烁的夜空。
这样的时刻,这样的思绪,会被“边界”的苍凉充满,然后蘸着荒沙荒雪涂抹在自己的心灵上。真的,我喜爱这样的“边界”,我更愿在荒野上游荡。打的门我不敢进,有的门我不想进,寻寻觅觅中的大地之门不知在哪里。有声音说:
“没门!”但,我总是遥想着激动人心的叩门的声音,从荒野以外的灯火中像春天晃动的柳枝一样传来,庄严、敬畏、有深邃性,人与大地重新亲和的时刻到了。
2000年春节于北京一苇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