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不满意我已经写成的那些关于土地的文字,总是难得从容,匆忙地活着,匆忙地写作。我曾经希望追溯地球的历史、土地的本源、时间运行的第一秒,这种希望至今仍不时撞击我的心灵,只是因为某种紧迫感的追赶,世纪之交日益临近时,我听见了来自上苍的声音:人与沙漠都在走向21世纪。
我们在土地上长大,吃着土地赐予的五谷杂粮,我们却远离土地,不知土地为何物。
人,应该猛醒了!2000年到来时,一个庄严的命题必将摆在所有前:认识我们的地球,认识我们的土地。这一点也碍继续有火箭升空、太空行走或者在月亮上唱歌跳舞。地球仍是人类惟一共有的家园,在下一世纪大概不会改变,无论富人或穷人也都得从地里刨粮食吃。“冋到地球”,这似乎是荒谬的,却又是真实的,这是人类面临的共同困境中的惟一的方舟,也说明了我们忽略地球、破坏环境的日子太长了,修补是艰难而细微的,但这是人类希望之所在,即以中国而言,12亿人口知道国土现状的有几许?黄河里每年流失的16亿吨泥沙意味着什么?西部风沙每年以2100平方公里速度的推进而驱赶着多少老人、孩子与绿洲?
有时候,我不敢想象土地。
土地的美以及丰厚仁慈令我不敢想象。
山峦、河流、森林、原野、矿藏乃至浩茫天宇,土地之上、之下的一切都是自然、有序的,人因之而生活,生活因之而美好。
林木的凋敝、沙化的干渴、垃圾的堆砌、禾苗被污染之后的焦祜,在现时的土地上已经比比皆是了,淮河流淌着有毒的黑水,淮河原先是清澈的,现在淮河死了。这一切,却并非是土地的肮脏而是现代人的罪孽。
现代人的居室正愈来愈豪华,装修之风盛行,正好与土地的衰败形成对比,自私与掠夺使人类的生存环境日趋恶劣,居室的辉煌只能是没落的象征。这一切我也不敢想象。
细想起来,我在崇明岛度过的童年和少年,是与长江口那一片冲积而成的土地最和睦的时光,无论是光脚在田埂上奔驰,或者稍大一点后跟着母亲学做农活,从小崇拜着耕地的车把式,一条牛尾巴后面总会追随着十几个农家小孩,春天放水的日子地里跟明镜一般,秧苗葱绿的时候布谷鸟便鸣叫不息……我知道无论生活的潮头把我冲到哪里,我都是农人的儿子,我的眷恋土地不过是因为我的骨子里是个农民罢了。
然而即便如此,我写土地也竟不轻松,或者当我真的要以笔刻画土地时,我发现我真的很无知。曾经有一段时间,我常常去国家土地局,问各种各样的问题。每有机会到各地走一走时,便也以了解土地为首要任务,这是我自己找的任务,因而便自珍惜着。今年九十月间,我去河西走廊、榆林地区采访,目睹了腾格里、巴丹吉林、毛乌素等沙漠沿线的大风口,以及风沙线上的农民兢兢业业地营造三北防护林的情景,我知道那是“吾乡吾土”。
古浪县八步沙农民造林站,那是6个农民承包的52000亩沙漠地,没有一分钱的资金,只是日日夜夜地劳作,凭着这6户农人的家底及毅力,治沙13年,现在只剩下10000亩荒沙地了。这6个农民中最大的不到70岁,凭他的记忆,八步沙原先只有八步长的沙,那是他的长辈对他说的,从八步到52000亩沙地,不过是人的一辈子几十年的时间,这就叫沙漠化。回头过来的治理却是艰辛无比的,这个艰辛无比的任务由三北地区最贫穷的农民承担了。
农民在风沙线上种跨世纪的树。
我们的国有资产在跨世纪地流失,都市的奢侈及浪费也是跨世纪的。5一三北的农民对我说:“现在,最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干部。”记得那一时刻,河西走廊一处绿洲的小叶杨金黄地闪烁着,我和那位农民的身上也落满了金色的碎点,西下的太阳在大漠的上空依旧热烈,一段已经沙化的明长城被风咬成残缺,与绿洲紧挨着的大戈壁上,这时候没有驼峰也没有牧者,只有沉思默想了千万年的石头依旧沉思默想着……
我感受着土地的圣洁。哪怕荒凉的土地也是圣洁的。“只要有树只要有水,”农民说,“没有一块沙漠中的绿洲不是美丽而富饶的。”我想起了海德格尔的话:回到事物本身。我们只能回到地球,那是上苍给人类的应许地,在千百年的破坏与掠夺之后,面对着荒凉与贫瘠低下我们的沉重的头颅,然后随着牧者的脚步去栽种绿色,那是新世纪的曙光。我自问:我爱土地吗?
即便是时光之箭,从亘古到未来,又怎样才能丈量出土地对人类的厚爱呢?
新世纪到了,我们要悔改!
1994年12月18日于北京一苇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