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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这是一位高个子中年人,背稍微有些驼,戴一副八百度的近视眼镜,镜腿子摔断了,用胶布缠住。面色寡黄苍白,目光深邃冷漠,孤傲之中透出几分神秘,身上多少带有一点仙气。此公是《文艺春秋》的老朋友,大家都喜欢他。这不仅是因为他的文章写得好,有了好稿子先给《文艺春秋》,而且还喜欢思考,见解独特,说出话来经常能给人一种启示。无论对文艺问题,还是社会动向都能分析得头头是道,且颇富哲理,有点布道解惑、指点迷津的意思。由于他爱说实话,没有一般记者捕风捉影、夸大事实的本领,因而在报社很不受重用,四十多岁了还是一般编辑。

“孟瞎子来了!”野风欢呼雀跃,拿起酒瓶晃了晃,唱道:“朋友来了有好酒……”倒了满满一茶杯,递给尚未坐稳的孟一先,“喝吧,朋友!”

孟一先呷了一口酒:“嗯,不错,是谁送的?”

野风眼睛一瞪:“屁话!谁还给穷诗人送酒?这可是老朋友用稿费买的,血汗挣来的酒,清清白白的酒!既不是公款买的,也不是行贿送的,放心喝吧,老弟。”

周新亚问道:“高人!最近又有什么大作?”

孟一先放下茶杯:“能有什么大作?整天采访,编稿,忙得晕头转向。”

胡然说道:“起码总是有些想法的吧?”

孟一先说:“想法倒是有,只是很不系统,也很不清晰。”

周新亚怂恿道:“说说看嘛!”

孟一先又呷了一口酒:“我近来常常在思考这样一个问题:新诗的崛起对中国诗歌发展的意义。”

野风眼睛放光:“瞎子快说!”

孟一先说:“实事求是地说,几十年来,在一种思想框架的桎桔下,我们没有产生什么真正意义上的诗歌。大量昙花一现的东西,只不过是一种政治思想的传声筒。”

胡然停下手中的笔,仔细倾听。

野风猛喝一口酒:“痛快!”

周新亚催促道:“说下去,说下去。”

孟一先接着说:“三十多年来,我国诗坛到底出现了些什么东西呢?我们可以粗略地概括一下:五十年代,儿歌式的欢唱和顺口溜;六十年代,政治宣言般的狂热抒情;文革十年,神庙里的祷词和颂词。而粉碎四人帮的一段时间里,虽然好像热闹了一阵子,但基本上还是新瓶装旧酒,没有多大起色。依然是文艺为政治服务的那一套,激不起读者的兴趣。”

野风睁着亮晶晶的醉眼,赞叹道:“瞎子,我服你了。你狗日概括得真好啊!”

周新亚和胡然同时说:“讲下去,讲下去。”

孟一先又呷了一口酒:“只是到了八十年代初期,诗歌王国才出现了燃烧着希望的曙光:带着强烈现代主义文学特色的新诗潮正式出现在我国诗坛,一大批才华横溢的青年诗人向着远方探索,诗坛上升起了新的美--中国文学的新纪元开始了!”“好!”野风一拍桌子,拿起瓶子,给胡然和周新亚也倒了一点酒,举起瓶子高喊:“弟兄们,为孟瞎子的邪说干一杯!”

四人同时仰起脖子喝酒。这时从开着的门外传来了一个女声女气的男高音:“啊唷!我说李小姐,你是怎么搞的?你的年龄好像凝固了似的--你不会有什么驻颜术吧?”

是小城文艺评论家钱学义的声音。钱学义是古城师专的副教授,此兄自视甚高,平时眼里只有一个人:领导。为了发文章,有时也会巴结奉承一些编辑,不过转脸就把他们忘了。他刚才奉承的“李小姐”,是肖副市长的外甥媳妇李玲,在作协资料室上班,三日打鱼,两日晒网,想来就来,不想来就不来,谁也不敢说她什么,是作协机关的特殊人物。

“还年轻呢,都成老太婆了!”李玲娇滴滴的声音。

“真的,一点也不夸张。”

“大文豪,又有什么新作了?”

“哪有什么新作?只不过写点小评论罢了。”

“大文豪还谦虚呢!”

“就算有点小成绩,那还不是碰上了好领导,特别是肖副市长这样关心爱护知识分子的领导。肖市长最近好吗?”

孟一先莞尔笑道:“细酸来了!小心戴上高帽子。”

野风问道:“什么是细酸?”

孟一先说:“元代把穷酸落魄的文人称做细酸,你们看看这位大评论家像不像个细酸?”

三人同时笑了。

说着钱教授已经进了编辑部。野风立即收起酒瓶,胡然低头看稿,孟一先拿起一本杂志翻着。周新亚是理论编辑,不好躲避,只得做出笑脸招呼道:“钱老师来了!”

细酸拱手一揖:“无事不登三宝殿。各位大佛都好吗?”

周新亚问道:“教授近来无恙?都在忙些什么?”

细酸说:“也没有忙什么,就是评点二十四史费了些工夫。”周新亚说:“难怪这些日子不见你的面,原来是在研究圣经哩。”

细酸说:“二十四史,每个搞文学的人都应该读一读,否则知识面就太窄了。”

见大家都不理他,细酸笑问孟一先:“大记者,最近有什么内部消息?”

孟一先从眼镜片子外面瞅了细酸一眼:“听说肖副市长要高升了。”

细酸问道:“真的?”

孟一先说:“肖副市长一旦高就,他的三朋四友都要鸡犬升天了。”

细酸发现孟一先话里有话,便转过脸去和胡然搭讪:“大作家,你的小说集我拜读了,花了整整两天读完的,精彩之至,非常感人。我准备写篇评论,正在酝酿哩。”

胡然说:“那就谢谢了。可别瞎吹呀!”

细酸说:“那当然。好处说好,坏处说坏,这点分寸还是有的。实事求是,这是钱某人一贯的作风。”

说着又转身去讨好野风:“大诗人,你最近的诗我都看了,那可真是--”

野风打断他的话:“教授先生!你都看了我的哪几首诗呀?”细酸脸一红,拍拍脑袋:“你看我这脑子!才读过几天,就把题目忘记了。但总的印象还是有的,空灵、雄奇,真不愧是西部诗歌的翘楚哟!”

一丝嘲笑掠过野风的嘴角:“大教授,您可能记错了吧,我最近并没有发表什么诗呀!”

细酸的脸红到脖子里,急忙把一篇文章交给周新亚,说一声“再见”,匆匆离去了。

野风叹道:“孟瞎子,我真服了你了!这个细酸的称号放到钱学义身上,那是再贴切不过了。”

孟一先说:“刚才细酸在资料室里奉承李小姐的话大家都听到了,他为什么要特别感激肖副市长呢?这是有点原因的,你们还不知道?”

众人催道:“说说嘛!”

孟一先说:“肖副市长对于钱教授,那是有知遇之恩的。大家还记不记得前年夏天,细酸先生出了一本评论集?”

周新亚说:“记得记得。集子出来后,他给人赠送都是分等级的。给领导送的都是挑最好的书,恭恭正正地写上仰请指正的字样,亲自送到家里。给一般人则是两人合赠一本,我是和胡然共享的,上面写着胡然、新亚合正。你说可笑不可笑。”野风说:“狗日欺负人哩,我把给我的合正扔到垃圾箱里了。”

孟一先说:“就是那个集子。教授先生出书时,因为买不起书号,是在一家私人印刷厂印的内部出版物,经费是欠着的。大概是5万块钱吧,教授求遍了亲朋好友,硬是筹不到这笔款子。人家私人企业也赔不起呀,于是就来了个坐收。什么是坐收?就是印刷厂派人赖在教授家里不走,他吃饭人家吃饭,他睡觉人家睡觉,他看电视人家看电视,他抽烟人家抽烟,一天三班倒,轮换着盯教授。一个月下来,细酸先生终于撑不住了,体重下降了十几斤。教授毕竟是教授,危难之中他想到了知识分子的亲人--党和政府。他找到了主管文教的肖副市长,讲明情况之后便扑通一声跪在了办公室里。肖副市长好说歹说,死拉活扯,他就是不起来。一个堂堂教授,跪在公仆面前,而且长跪不起,这成何体统?肖副市长只得拿起电话,给古城师专的校长打了电话,半是命令半是:求情地让学校垫付细酸的出版经费。校长答应是答应了,但提出了一个要求:肖市长,我们报销可以,但你必须把他调走。我们庙小,供不下这尊大神。当然,经费报销以后人也并没有调走,因为没有人愿意要他。”

周新亚接上说:“这位副教授还有一绝:集子出版后,他自己化名为女读者,写了几篇吹捧文章,分头寄给报章杂志,说他的评论如何如何了得。,我这里还有一篇,一看那口气和行文,就知道是细酸的手笔。”

野风不耐烦了,对孟一先说:“净扯那鸟人干什么?还是接着讲你的构想吧!”

孟一先略一沉思,加重语气说:“这些新诗的大量涌现,就使得建立和形成多种风格与流派成为可能。而在此之前,几乎所有的作者都沉溺在传统和民歌的汪洋大海之中,他们的作品里只有白天而没有夜晚,只有欢笑而没有眼泪,这是多么的违背真实,又是何等的虚假啊!在这种情况下,又何谈艺术的独创?我以为,形成新的流派和风格,必须要有独特的思想观点,独特的艺术主张和独特的审美趣味。”

野风拍案叫道:“讲得太好了!把我的心里话都说出来了。”胡然说:“我听明白了。理论家的意思是,只有现代主义才能救诗歌?”

孟一先道:“正是。诗歌强调的是主观感受,它是诗人灵魂的再现,而非简单的生活画图。”

周新亚激动地说:“这真是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听了理论家的一番高论,真有醒醐灌顶之感。孟老师,你也别客气了,既然有这样好的想法,就干脆把它写出来吧!《文艺春秋》作为重点文章全文发表,你看如何?”

孟一先说:“让我再想想吧。这个话题比较敏感,会触到一些人的痛处,发表后惹起一些麻烦也说不定哩。”

野风说:“球!都到什么年代了,一篇学术文章还有什么好顾虑的?写!看谁能把咱弟兄们怎么样?”

孟一先说:“那我就试试了。出了事情你们可要负责。”

周新亚:“一言为定。出了问题我顶着!”

胡然忙了几日,把案头的稿件处理完毕之后,抽空去了一趟文教局,和文化处的黄处长套了半天近乎。看看谈得入港了,胡然便问道:“处座,听说今年要搞戏剧调演,是不是已经定下来了?”

黄处长扬起眉毛问:“你问这个干什么?”

胡然说道:“随便问问嘛!”

黄处长说:“原则上已经定下来了,准备十月初搞,现在正在跑经费。”

胡然于是不失时机地向黄处长推荐了杨小霞。

黄处长笑道:“杨小霞是不是你的板?”

胡然脸一红:“胡说!只不过下乡时偶然结识的,确实唱得好,是个难得的人才。”

黄处长摇摇头:“你哄谁呢。一般认识的人,你不会这么热心的。你们这些作家现在也花心得很,十个有八个不老实了。”胡然站起身:“那就这样说定了?黄处长?”

黄处长又按胡然坐下:“你先别走。我还要你帮忙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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