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幽幽黯夜。夜色如同无声流淌的河溪,而那几百颗怦怦跃动的心便是这流波中光亮的水晶石,透过它可以看到人类天性中最原始古朴的那部分内容。已经不再有对后果的担忧了,野性的荒原给了张不三和他的围子人一片宣泄精力和激情的美丽园地。他们从积灵河边的桦树林出发,向谷仓人的驻地偷偷靠近——旷野里,列队成行的黑影在大面积漂移。
谷仓人的帐房就扎在黄金台西面的缓坡上,像一串黑铁锻造的链条紧箍着黄金台的双脚。这链条是由男人们坚硬的心灵组成的,心灵的光晕里,黄金台就像一个奇妙的金身女子。
月亮出来了,被纯净的天风磨擦得又圆又亮。张不三停下,薄薄的双眼皮里噙着两盏炽热的灯,朝队伍频频散播一轮一轮的亮波。他气派地摆摆手,学了几声狐狸发情时的嗥叫。这是暂停前进的信号,围子人的双腿全部牢牢地粘在了地上,也抑制了那种大轰大擂的呼吸,道道眼光刷刷刷地朝张不三甩去。他们从来没有这样步调一致过。金场自有金场的纪律,淘金汉中间自有一种金带子的约束和视服从为天职的习惯。张不三穿行在队伍中间开始下命令。他不断地用无声的手势,左一劈右一砍,划一个圆,然后朝空一拳,再伸开巴掌挥舞。人人点头,尤其是对那一拳心领神会:抄他们的老窝,捶他们的心脏,制服他们的金掌柜谷仓哥哥。
按照早已商议好的办法,围子人秩序井然地分成了两路人马,在夜幕的遮挡下,朝黄金台包抄过去。过了一会儿,只听张不三发出了一声只有雪豹能与之媲美的吼叫。他身后的人便迅速朝谷仓人的帐房扑去。另一部分人绕到帐房后面,爆发了阵阵喊声:
“天塌了,地陷了,围子爷爷打门了;要命的滚蛋,不要命的来前,作揖磕头随你便。”
在这个旷世荒阒的地方,他们在比嗓门,比粗野,比精神,一个比一个叫得响亮。雄壮的声音冲撞得帐房哗哗直抖。谷仓人穿衣蹬裤子,挤挤蹭蹭争先恐后地来到帐外夜色下,互相大声询问,眨巴着眼惊慌地向黑暗窥望。谷仓哥哥的脸刷地变得苍白,浑身一抖,高低不平地吐出了一串谷仓人事先约定的警语:
“风来了,贼来了,老虎吃天了!三家四靠,捣烂锅灶了!暑里的雨,缸里的米,快来快来,护住缸口了……”,
谷仓人醒悟得太晚了,不等他们在金掌柜的呼喊下聚拢到一起,张不三就带头一蹦子跳了过去,残忍浮动在他那被热血烧红的脸上。谷仓哥哥急了,撕开衣服,亮出了一把斜插腰际的短刀,用刀光和眼光迫胁张不三停止这种野蛮的袭击。张不三横着眼不动。那刀光便闪耀在谷仓哥哥粗糙的大手中了。
“想拼命?阎王面前耍把戏,狗胆子不小!”
张不三说着一阵狂笑,抡起手中锋利的铁锨,朝对手飞去,一下没飞中,又飞出了第二下。对方手中的短刀脱手了,拇指和食指也随之凌空而起。谷仓哥哥意识到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已经被铁锨削去,逼前一步,吼道:“拼了!今日拼了!”却被从张不三身后跳出来的石满堂扑过去压倒在地。
“谷仓人,还要拼命么?”石满堂道。
谷仓哥哥没有讨饶的习惯,闭嘴不语,但也不想挣扎着起来。他明白任何蠢动只能给自己的性命增加危险。而在张不三看来,不反抗就等于乞怜。他跳过来将就要抬脚猛踢的石满堂推向一边,俯视着谷仓哥哥:“想活命就别多事,打打闹闹可是要流血的。”说罢,又吆喝石满堂去追逐别的谷仓人了。
进击的风暴再次掀起,围子人潮涌过来。沉甸甸的夜的大氅突然开裂,闪现星辉的黑色缝隙里,进射道道血红眼睛的亮光,直扫个个呆若木鸡的谷仓人。混淆了人兽区别的嘶鸣,无数有棱有角的拳头,文明的铁器,还有无时不在被荒野强化着的亢奋精神,荟萃成一片黑色的蛮力,朝谷仓人压迫而去。谷仓人拥挤碰撞着,跌跌碰碰奔下台坡。可退路已被截断,迎面逼来的仍然是无法阻挡的凶悍的围子人。
毁灭发生了。这一刻寥阔的天空有几颗流星从黑暗走向黑暗。荒原上的血色如同艳丽的斑瘢,衬着恢弘的大气凸现而出。张不三脸上的每一道纹沟都变得又直又深,眉峰朝眼睛拥挤,颧骨上的皮肉拼命堆积在一起,两个被镢头砍倒的谷仓人似乎就在他脸上蜷缩成了两条肉虫。不知是谁的镢头如此准确有力,他看到两个血窟窿分布在两颗年轻的头颅上。生命匍匐在泥土中,瞬间完成了最彻底的皈依,而来不及飞升的残灵只好借助大地的磁力,游弋在人尸周围,呢喃着向苍天祈吁:“来拯救我们吧!”这声音使张不三突发慈悲,好像他就是苍天的代理人,有权赐给别人快意的死亡,也有能耐指出一条坎坷不平的生路。他吸紧肚皮,发出一声表示停止打斗的嚎叫:
“呜——啊——呜——啊啊——”
人群的呐喊低落了,脚步声变得杂乱滞缓,黑潮不再滚动,大夜渐趋宁静。倏忽来转眼去,这是金场战争的性格。谷仓人落荒而逃,围子人没有穷追不舍。张不三明白:任何过分的打斗都意味着精力的浪费,意味着自杀。
又是一个金子般灿烂的早晨。白色的太阳从云里雾里淡出,渺远的大地上是无边的纯净。黄金台的坡面上,谷仓人的遗落物在温馨的晨风里抖索哀鸣:用锨用刀割裂了的帐房碎片,撕扯成了千条旗的衣服,破碎成六瓣莲花的铁锅,撒了一地的白花花的面粉,丢弃了的淘金工具,还有人体的热血,殷红殷红的,点点滴滴地连成串儿,勾勒出红艳艳的版图界限,或是一笔一画地书写着恐怖和忿怒的文字。
在这红色的文字中,安息着谷仓哥哥的那对粘连在一起的指头。对张不三来说,所有弃物中,这指头是最醒目的。只要一眼不眨地耐心观望,就会发现它并没有死去,有时在痉挛着跳舞,有时又在舒展着歌唱,尽管那期期艾艾的声响算不得什么歌曲。
对了,它在向祖灵祷祝。
在想到这个问题的同时,张不三就感到一阵凉气袭来。人人都有祖先,人人都会有对祖先灵魂的敬畏,而包括谷仓人在内的所有人的祖灵都是伟大神圣而具有权威的。淘金汉遇水见桥、望山有路的好运和摆脱困境、化险为夷的种种机缘,永远离不开祖灵的暗中帮助。他惊悸地四下掀动眼皮,终于觅到了那座谷仓人寄托虔诚的祭坛。
设祭坛是淘金汉们的古老传统。谷仓人的祭坛在黄金台的西坡上,砾块垒就,摸不透它到底是什么形状,北风来它是两个三角形的重叠,西风过它又成了凸起无数棱角的旋转的方梯。烟雾漫散,祭坛上平添一种迷茫混沌的景致。仁慈的祖灵就匿身在这人眼看不透的烟雾中。张不三所恐慌的正是这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它在他心里时而发出平静明朗的笑语,时而又有狡诈阴险的哭声。这哭声告诉他,更大的威胁并不在于随时都可能出现的谷仓人的反扑,而在于仍然盘踞黄金台,借用千变万化的自然音响恫吓着他们的那个陌生而可怕的谷仓人的祖灵。在同一块地方是不能有两种祖灵的。不幸的是,谷仓人的祖灵不去,围子人的祖灵就不来,设祭坛、立牌位也干蛋。
张不三扭身就走,很快隐入了西坡石窟。窑中已经有亮色了,爬满窑壁的阴生植物被人铲下来,在火堆中痛苦地呻吟。石窑深处过去也许塑造过法相神位的平台上,已经被铺盖罩住,平台下的地上也排列着行李,年长的在上,年轻的在下,这界限早在数千年前就已被祖先划定,用不着张不三操心。他只是按习惯检查了一下,就叫来石满堂和宋进城,开始布置驱逐谷仓人的祖灵的事情。
驱逐谷仓人的祖灵,要在夜晚天空泛滥乌云时进行。当月华的瀑布被云坝截断,群星也不再洒下金色光雨时,盘踞黄金台的谷仓人的祖灵也就无法获得老天爷的怜悯和帮助而羁留不去。耐心非凡的围子人坐等时机,直等到子夜将尽,积灵河畔的唐古特蓝马鸡忍不住觅食的欲望,嘎嘎叫着,伸长脖子想将太阳从河水里捞出来时,云翳裹着湿润的露水,才从远方的积灵山坳里缓缓漫到黄金台的顶空。张不三的声音响起来了:
“谷仓灵儿,谷仓灵儿,不少胳膊短腿儿,还不快去撵你的孝顺孙娃儿。”他一连喊了三遍,那谷仓人变幻莫测的祭坛就被石满堂带着十来个精壮汉子推倒了。这也是先礼后兵,刚柔兼济,话语儿好生劝慰,动手动脚彻底摧毁。之后,张不三又是一阵吆喝:
“冬日主伏,灵儿进屋;夏日主出,灵儿走天府;秋日好景致,满山羊来满坡猪,油汤溢满河,河里肥肉多,快去快去,海吃海喝,猪大肠进肚。”
而别的人却嗨哎嗨哎地拉起了节奏缓慢的号子,一边滞重地迈步,一边颤悠悠挥舞铁锨、镢头。刹那间,黄金台西的土坡上,智慧勇敢的围子人个个都成了被恐怖和神秘驱使的训练有素的巫师。
面目可憎的谷仓人的祖灵果然胆怯了,惊慌地抓来几股荒风,快快扔向围剿追杀它的围子人,又用脚踢起阵阵迷乱人眼的尘埃。
“跑了!它跑了!”宋进城喊道。
“就在那儿!追!”张不三黑不溜秋的身子又抖又扭,连自己也不明白举起的手指向了哪里。
但人群却明白,他们举起淘金工具,在自个脚下一阵疯狂地乱剁。而后,又拥挤着跑向一块还没有留下扫荡痕迹的空地,将剩余的精力全部发泄在了几个土堆土塄上。黑色的天空下黄尘飞扬,所有隆起物都被铲平,而谷仓人的祖灵不是被剁碎,就是逃之夭夭了。围子人相信的自然是后者,因为他们害怕有朝一日自己的祖灵也会被别人剁成粉齑。
天亮了。积灵河水哗啦啦啦响着,将太阳频频呼唤,而首先呼之欲出的却是又一座圣光可鉴的新祭坛。坛上,象征祖先也象征命运的花岗石已经立起,半人多高,光滑洁净,坛身方正,阴阳对峙,乾坤分明。围子人相信他们的祖先肯定是天底下最为荣光、最有灵性、最能尚武的先民,不然,这祭坛何以要造得比谷仓人的气派阔大呢。
“点猫儿了!点猫儿了!”张不三高兴地喊着,划着了火柴。
没有灯盏,不成祭祀。但淘金汉管灯叫猫儿,因为“灯”与“蹬”同音,意味着一脚蹬走运气,而猫儿却是抓老鼠的。金子如老鼠,见洞就有,一哄就出,淘金汉全是捕技稔熟、机灵可爱的大猫小猫白猫黑猫。
猫儿着了,猫儿又灭了。这可不是好兆头。第一次来金场的半大小子连喜忘了别人的事先交代,着急地跺着脚说:
“骡子不上套是缰绳没拴好,你把灯稔子弄长点!”
许多人帮腔,可张不三却手攥火柴不动了,恶狠狠地瞪连喜一眼,扔下火柴退到一边。这时,连喜猛然醒悟,吓得惊叫一声。
“咋了?”生性迟钝的王仁厚问连喜。
“他把猫儿叫错了。”宋进城说。
大家这才反应过来,默然了一会,便朝后退去。祭坛前,留下连喜一个人,朝四下瞪眼扫视。静悄悄的土坡上,莫名其妙地传来了一阵怪响,吓得他浑身紧缩,双手朝胸口捂去,胸中是那颗因恐惧而激跳不已的心。
犯忌者是要受到惩罚的,轻则遭打,重则开除,而最轻的是让你面对猫儿直腰跪拜整整一天,祈告神明恕罪。连喜跪下了。他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张不三萌生善心,别再加重对他的惩罚。他和大部分淘金汉一样,既要依靠金子娶媳妇,又要依靠金子养活父母弟妹,责任重大,将他开除回去,那就意味着断他的光景杀他的父母。他把心提到了嗓子眼上。可过了一会,他听到的却是张不三的笑声。他毛骨悚然地猛回头,见张不三招手让他起来。
“算了!板子不打嫩屁股,列宗列祖会原谅的。不过,不能叫大家看出我对你的偏向,这样吧,罚你打捆柴来。”
张不三说着抬眼望望积灵河边那片在晨光中淌绿流翠的桦树林。石满堂长出一口气,过去拉起连喜,将自己腰中的那把砍刀塞给了他。祭祖做饭都得用柴,这本是石满堂分管的事,现在他只好暂时移交。连喜眼睛眯了起来,笑着向宽容的金掌柜鞠了一个躬。张不三也笑了,笑得有些像哭,其实,他很明白,此时对连喜的惩罚莫过于让他进桦树林打柴。如果连喜一去不归,那就说明谷仓人并没有跑远,就躲在林子里窥视着黄金台,随时准备反扑。
一个钟头后,连喜安然无恙地回来了。他背着比他身子大好几倍的一捆柴,腰弓着,脸却懵懵懂懂地仰起,望着张不三傻笑。宋进城赶紧过去,要帮他卸下。他躲闪着,非要自个儿把那捆柴背到窑口不可,没走几步,脚一歪,便朝地下扑去,好大一捆柴重重地压在他身上。宋进城和张不三过去连人带柴一块扶起,又帮他将柴卸下。
“你不会少背点,又不是金子。”
连喜没理会宋进城,又问张不三:“再砍一捆吧?”
宋进城抢着回答:“别逞能了,掌柜的不会开除你的。”他说着,偷瞥一眼张不三的脸色。
张不三点头,突然抑制不住地问道:
“你没看到啥?”
“看到了,兔儿打洞雀儿飞,嘁嘁喳喳的。”
“有雀儿?”
“多啦。”
“有野鸡么?”
“见到一个,花的。”
“你咋不打?”
“我没枪。”
“那你的枪呢?叫老鼠吃了?”
张不三哈哈大笑着走了。宋进城狠狠地盯着他的背影。
“咋了?”连喜分不清吉凶,急问道。
“没咋。以后小心点,话说不到点子上就装哑巴。”宋进城说罢就去撵上张不三,“林子里应该有谷仓人。”
“连喜不是说没有嘛!”
“那就怪了。”
“大惊小怪。”话虽这么说,可他心里却闷闷的。
“谷仓人害怕了,金疙瘩就是我们的了。你高兴,大家高兴,要是驴妹子知道了她也高兴。”
“驴妹子?”张不三眉间跳出四五道肉棱来。对宋进城这个喜欢卖弄聪明,说话总希望让人回味的人,他多少有些嫌恶,可又舍不得丢开。他想了想,一下明白了对方的暗示:“你是说他们要报复在驴妹子身上?”
“我想不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