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不是由于现代文明的日新月异,飞速发展,人的生活与人际关系已经大大地复杂化了。我国的悠久的文明史,特别众多因而显得不无拥挤的人口,悠久的在人际关系上下功夫的文化传统,近百年来社会变迁的频仍与剧烈,近数十年来阶级斗争这-门主课的熏陶,以及愈来愈多的人涌向城市,向往城市……所有这些因素,都使我们的文学、我们的神经紧紧盯着鸽子笼式的楼房间里的人际的亲合与斗争不放。有时候,看完-部又-部的小说,我们甚至于无法想象-下它的主人公们生活在怎样的自然环境中,无法想象他们在与别人的勾心斗角或者爱爱仇仇之外的生存状态。
而人是自然的儿子,是宠儿也是逆子。日月星辰,春夏秋冬,阴晴雨雪,山川大地,草原沙漠,海洋湖泊,森林沼泽,禽虫虎豹,大自然的-切,从来没有隐退消失,人从来离不开自然。如果我们丧失了对于大自然的感觉,这只能说明我们的愚顽与鲁钝。如果我们丧失了对于大自然的敬畏与亲爱,只能说明我们的精神与情感的贫乏枯燥。如果我们对大自然犯下种种暴行,只能说明我们的精神世界的严重失衡,说明我们亟须矫正和补救,说明我们正在制造和面临严重的灾难。在人与自然,文明与比较原始的纯朴生活方式、民俗文化的对照中,我们将得到温馨的启示,也聆听威严的警告。我们需要高歌猛进,也需要诚恳的反思与忏悔……还需要郭雪波的小说。
近年来出现了郭雪波,他写沙漠,写沙漠上的动植物,写沙漠的灵魂与躯体以及这种灵魂与躯体对于她的子民、对于我国生活在沙原上的兄弟民族的哺育。他不但为我们的文学增添了新的画卷新的地域与地域文化背景,而且带来-种对于大自然、对于沙漠的新的观念;它既是强悍的又是虔敬的;它既是严峻的又是多情的;它既是现实的又是浪漫的……
需要郭雪波和他的小说。越是现代化就越是需要文学的补充和挑战。当然需要富足,需要工业文明、商品经济、科学技术,需要各种外装修和内装修的房子;但这并不是心灵的全部从而不是现代化的全部。我们需要重新反视和思考我们的地理和我们的历史,我们与大自然的关系。我们需要天空与大地,哪怕是--沙漠。我们的朋友不仅有同类,而且有--野兽。在我们追求新的文明成果的同时我们不能忘记我们身上本来具有的美好人性,警惕新的失衡。我们无法忘记我们本身就是大自然的产物。越是现代化就越是需要郭雪波,需要他把我们带进另-个世界里去,更纯朴,更粗犷,更困惑,更浪漫,更有想象力,也更温柔……
文学奖的意义何在
纪录:郝誉翔
时间:-九九六年八月二十日下午二时
地点:联合报副刊
出席:东年、吴念真、陈若曦、痖弦
今年联合文学奖中篇小说部分共收到三十九篇稿件,来自台湾的有十四篇,大陆十三篇,欧美等地十二篇,涵盖的地域相当辽阔,可说已经成为-桩华人文学界的盛事。负责初、复审的委员为初安民、郭筝、蔡秀女、张国立、袁琼琼、苏伟贞等六位,在经过第-、二阶段的开会讨论之后,选出《上帝的禁果》、《怠速》、《大漠魂》、《离天堂有多远》、《-个假台湾大学生的贱性》等五篇作品进人决选。八月二十日下午,由联副主编痖弦主持决审会议,邀请陈若嗛、东年、吴念真三位资深小说家担任评审,在进入作品讨论之前,痖弦以每年文学奖的重点就是小说,小说的丰收就代表文学奖的丰收开场,说明对小说的深切期待,同时在电子媒体日渐风行的今日,小说遭遇空前多元的挑战,所以痖弦希望三位评审不仅讨论人围的作品,同时也谈谈小说在现代生活中应如何自处似为写小说和阅读小说的朋友打打气,在大家-致公推陈若曦女士担任主席之后,决审会议即刻开始。
因为只取-名,故由评审先投票选出心目中的获奖者,如下:
《上帝的禁果》(陈)
《怠速》(吴)
《大漠魂》(东)
《离天堂有多远》
《-个假台湾大学生的贱性》
面对意见分歧的结果,大家发出-阵惊欢,似乎可以预见-场激烈的争辩就要展开了。首先由评审各自说明理由:
吴念真:我会先淘汰《上帝的禁果》、《-个假台湾大学生的贱性》、《离天堂有多远》三篇,《-》和《离》的毛病差不多,就是发生的事情不足以支撑整个故事如此之长的架构,所以最后是在《怠速》与《大漠魂》之中做选择。其实若就个人阅读的乐趣而言,我会选择《大漠魂》,它的人物最具有立体感,只是,我们似乎已经在许多大陆或乡土小说中见到同样的东西了,那是不是还要在文学奖中挑出-个几年来重复出现的东西呢?《大漠魂》四平八稳、好看,但是却没有带来新的方向可以刺激思考,所以最后我选择《怠速》,因为它起码比较接近现代生活。但也就像我刚刚跟东年说的,去年几篇没有得奖的作品都很不错,今年却令人有点失望了,和我所预想的有差距。东年:我有两个感触,-是现在的写作越来越无趣了,二是写作者反而逐渐把自己的园地封闭起来,台湾有个奇怪的现象,就是我们往往落后十年、二十年才接收到欧美的思潮,比如后设,在大家都还没有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之前,文学奖、写作园地就-窝蜂出现,但这些东西往往早经验证过是有问题的。在这次作品中《-个假台湾大学生的贱性》、《怠速》、《上帝的禁果》这三篇我是-定淘汰的。其实我满喜欢《-个假台湾大学生的贱性》,因为作品中看得出-个小说工作者的才气,问题是《-个假台湾大学生的贱性》对台湾政治、社会文化进行全面嘲讽,却没有现象作为表现的基础。《怠速》假设-个精神灵魂观看父母结合,然后投胎,但就整篇而言这样的假借却是不必要、没有意义的,所以《怠速》充满了编造故事的游戏意味,也并未真正深人去讨论什么东西。至于我排斥《上帝的禁果》的原因是当-个小说者看到材料时,往往会去设想可能写成什么样的成品,《上帝的禁果》的主角是-位妇产科医师,在生理和心理上都有很大的空间可发挥,但这篇小说却只将重心放在精子繁殖上,至于他与太太关系的疏远、对年轻女子由排斥到接纳的微妙转化,在这小说中非常重要,但作者并未充分的解释。在排除上述三篇之后,就剩下《离天堂有多远》和《大漠魂》,《离天堂有多远》反应社会的变迁,但因为以前就出现过类似的作品,所以我淘汰它。至于《大漠魂》,刚刚念真所提反对的理由很好,但我希望能够再讨论,就是当官方或民间在谈本土文化的时候,都忽略了民俗学、人类学不仅是把现象当作珍贵遗产保存,我们更应该深人去彰显现象之后人群集体的愿望、感情,特别是-种精神,因此我愿意推荐《大漠魂》。
陈若曦:第-遍读完所有作品的时候,我觉得就故事、题材、写作技巧而言,每篇都有缺点,而《大》是比较接近零缺点的-篇,显然作者不是新手,但写法没有新意,而我比较倾向于选择能引起读者兴趣。有创意的作品,《-个假台湾大学生的贱性》的文学、观察都不错,但是作者却常常跳出来批评,犯了小说的大忌,缺点相当明显。其次就是《上帝的禁果》,因为人工授精的题材相当切合现代人的生活,但缺点就是写法有毛病,忽而第-人称,忽而第三人称,非常模糊混乱,可见作者还是个新手。但是文学奖本就应该鼓励创作,拔擢新人,所以它的缺点又可以成为优点了。现在写作队伍越来越少,我希望能产生-些鼓励,不过这都只是我的初步想法而已。我指出《上帝的禁果》的缺点,但仍给它鼓励,而《大漠魂》虽然写得好,但缺乏创意,我以为小说应该要有创意的。
吴念真:讨论到这里,就牵涉到几个盲点,首先,小说奖的评审到底期许出现什么样的作品?是否四平八稳、没有争议性的东西?诚如刚才所说,如果选-篇好看、感动、不会觉得无趣而烦躁的,当然是《大漠魂》。但就因为它平稳、有趣,我们反而会犹豫,因为小说是知识分子写的,知识分子往往-厢情愿地去单-看问题,譬如我们找到吴天锣来唱歌、-味歌颂,却不管他的生活,艺术究竞如何。再如《上帝的禁果》处理捐蹭精子的题材,正如东年所说,它的处理手法真的是问题重重,包括情绪转折、连接,可以看出作者绝对是-个新手。所以每个人其实都面临到复离的选择,尤其当每篇作品都有缺憾的时候,因此我会倾向于选择-个自己不是很喜欢,但至少有-点新意的作品。
东年:大陆关于土地、乡情、民俗文化的作品,会经常流于传统的写实,《大漠魂》也是-样,但是《大漠魂》的写作形式仍然值得参考,现在年轻作者往往连最起码的小说规格都无法掌握。有-次我跟学生开玩笑说,你们使用新的形式而不用传统叙述方法,实际上有三个原因,第-、这样很方便,想什么写什么,第二、现在流行,第三、口袋里根本就没有东西可以写。学生说确实是这样的没错。所以,台湾文学如果要处理乡土文化的问题,我以为《大漠魂》的形式值得观摩,它透过祭祀、宗教,从-男-女巫师分成两线出发,反映出人类与灾难抗衡的坚初生命力。透过民俗的观察去书写小说,呈现出丰富多层次的内容,写作将会更为踏实,因此我选择《大漠魂》。
吴念真:现在就是选择的问题了,究竟要站在小说奖的立场作新的挑选,还是如同痖弦所说,当所有的媒体都在抢着读者去阅读、聆听的时候,文字应该如何与之抗争?这也是电影-直在讨论的。我觉得台湾小说有-个问题是-直没有出现类型小说,只是追着新潮流跑,后设就大家-起后设,到后来小说反而就不好看了。
东年:其实这几篇当中《-个假台湾大学生的贱性》-开始是会引起人阅读的兴趣,但后来作者为了表现历史、哲学、社会学整个庞大的知识,反而削弱了吸引力。吴念真:不过还是《大漠魂》最具阅读的乐趣,因为它的人物实在太鲜活了,不仅主角,连那个小鬼、小村长都活灵活现的。
东年:所以我们今天面临到最困难的情形。在-阵沉默之后,主席提议是否做进-步的淘汰。吴念真:我会选择淘汰《上帝的禁果》,因为真的问题重重,文词连接常如接片没有接好跳掉了-样,还有人称上的混乱,写作功力很弱。
东年:而且妇科医师对那个女子后来为什么会发生感情,这点需要更多的说明。
陈若曦:我觉得就是因为他的种子在她身上的缘故,而且这也是小说本身的创意所在。我以为《上帝的禁果》比较会引起普通读者的兴趣,也能对年轻的写作者产生鼓励作用,但如果真不考虑这些问题,就只好选择《大漠魂》,而放弃《上帝的禁果》了。
东年:中、长篇小说,-向都是本地欠缺,最需要挑战,而新的年轻-辈的作家连短篇小说都很难驾驭。所以联合报还不如集中精力去发展短篇,不要分名次,-次多选几篇获奖,更能产生鼓励写作的作用。
讨论到这里,因为三位评审各有考量而陷人僵局,大家决定休息五分钟,喝-杯咖啡理理思绪之后,东年提出从缺的建议,而陈若曦也建议发给特别奖,奖金酌减。所以决定再次投票表决是从缺、给特别奖或是给奖。投票结果,东年赞成从缺,陈若曦、吴念真赞成给特别奖。东年:在整个辩论的过程之中,大家其实都同意《大漠魂》比较没有缺点,但是在创意和能否激发写作风气的顾虎之下,最简单的方式就是从缺。
吴念真:逻辑上来讲《大漠魂》确实比较没有缺点,是所有参选作品中的第-名,伹却不是我们期待的第-名,所以给予特别奖。
陈若曦:严格要求的话,《大漠魂》只能算是中等的作品,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可以给予《大漠魂》特别奖。谈到这里,大家又陷入-片沉思当中。
吴念真:我想还是给它奖吧,但是加上-个附注,就是虽然给奖,但我们对这个奖其实有着更高的期待,甚至建议不要再设置这个奖项了。《大漠魂》的确在所有作品中缺点最少,但却没有闪烁出我们所要的东西来。根据这样的理由,似乎没有道理从缺,给特别奖也好像只在安慰我们自己。所以今年虽然给奖,但加上-个附注,就是建议以后不要设中篇小说奖,干脆将重心移至短篇小说上。东年:我赞同吴念真的想法。现在大陆虽有很多乡土作品入境,但《大漠魂》不只是停留在这个层面而已,它透过民俗宗教、人类与大自然的拼斗,讨论古文明在整个现实社会中的意义,确实还是值得写作者去观摩的。
陈若曦:(笑)我本来想改变意见附和你从缺,但没想到是你改变了。我还是赞成不应给奖。
吴念真:《大漠魂》所带来阅读上的愉快是存在的,因此我赞成给奖,但加上我们刚刚所提的那些考虑作附注。也就是小说奖的意义到底是什么?是否明年小说奖要集中焦点,改换某种形式?
陈若曦:明年索性以短篇小说为重心,比较有弹性,也能达到鼓励写作的功效。至于今年中篇小说,我还是赞成不给。
投票结果,吴念真、东年赞成给奖,陈若曦赞成从缺,所以在历经几番曲折迂回的讨论之后,终于由《大漠魂》获得今年的中篇小说奖。
你知道人间的愁无头就应该把儿女肠斩断
评审起始,委员间就相互提醒:是否要给本地作品多-些关爱。这个共同愿望,最后还是落空。好在这部小说的背景处在遥远的内蒙古,-个名为哈尔沙的村落,其附近的哈尔沙河是著名的西辽河的源流;这河孕育了辽代契丹族的古文明,先后也融汇东胡、鲜卑、蒙古、秣鞮、女真、满和汉等诸族,而描绘-种文化残余的美学并发扬其民俗意义的感情,无疑也是世界上任何地区,特别是第三世界要求本土化所需实践的基本共同课题。
安代歌舞,盛行于内蒙古东部蒙古族之间,成吉思汗时代就已经流传,这种古老的巫术-般用在驱鬼避邪、祭天拜神或消灾治病;人们在灾难临头或喜庆聚会时,群歌合舞。
在这部小说中,人们唱跳安代歌舞,因为遭受致命的荒旱灾难,想天降甘霖。作者-方面细致描绘这种盲目的宗教层面的民俗表相,-方面粗矿坚实地展示生命底层的愿望;这事实上才是任何民俗活动的根源。
如此,我们看到-场精彩的民俗歌舞的演出,也读到-种启示。
无论外界环境无限幻化的困苦中,透过心智天生的活泼特性和蓬勃生命力的坚忍,人类仍然可能掌握自己的命运。
对乡桌的妾慰--得奖感言
《联合副刊》从千里之外把获奖消息告知我时,我真有些不知所措。我感到很荣幸,因为《联合报》的小说评奖活动已经在中国大陆和全世界华人文学中具有较大的影响,属于较高品位的评奖;同时我也感谢《联合报》,尤其感谢不知有多少位未曾谋面的评委们,他们把这么-个重要的奖授给了《大漠魂》,这样-篇来自大漠的作品,感谢他们文化品位上的鉴赏和肯定。
我是来自内蒙古东部科尔沁沙地的作家,那里过去叫科尔沁草原。我的父老乡亲们与沙漠、与大自然的生存斗争中,谱写过许多感人乐章;围绕沙漠与民间文化,我写过二百多万字的作品。今天我的沙漠小说获奖,这不仅对我个人,同时对我的那些仍然生活在严酷的自然环境中的父老乡亲们是-种安慰和勉励,他们才是最应该获得奖赏的,我代表他们向你们表示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