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民一听村长号令,重鼓勇气,呜哇喊叫着虚张声势中相互鼓励着,壮着胆子尾追着那只拖铁夹予的孤狼而去。我跑在后边,眼前是什么样一幅图哟:大公狼嘴叼着冒死救下的狼儿,腿上拖着沉重的铁夹铁链木桩等物体,勇敢无比地奔逃。而手持器械的村民们,成群结队地乱叫乱嚷着追赶,可谁也没有胆量冲上去接近狼。那狼却毫不气馁地奔跑着,一瘸一拐,颠一跳,决不放弃地奔跑着,对人类真有些讽刺意味。我真庆幸我爸我爷爷,他们都下地干活儿没参加这追赶队伍。我爸当年是跨着铁骑挥舞马刀为国守边疆,真正勇敢的蒙古骑兵是不屑于干这种事的。
毕竟拖着沉重的负担,尽管是四条腿,狼还是跑不快,渐渐被村民们赶上来了,又形成合围状。那狼喘着粗气,胸脯急遽起伏,怒视着人群,突然跳起来身体猛地转了一圈儿。于是,它被夹住的后腿提带起那串两米长的铁链、铁链又带动木桩又横空扫起,哗啦啦,卷动起草木与沙土,击向围过来的人群。人们急忙后退,手脚不利索的不幸被木桩击中而受伤,鬼哭狼嗥般地叫爹喊娘,魂飞魄散。被逼急的公狼突然发现了这种有效的自卫方式,变被动为主动,疯狂地扫了几遍。那狠劲儿,那抡起长链和木桩的力道和猛势,一次次吓退了围过来的人群。然后,公狼又开始了艰苦的逃跑,拖着那串儿东西。胡喇嘛他们继续尾随着。这真是一场残酷的游戏,对狼和人都不轻松。我内心深处始终为那只不屈不挠的公狼暗暗祈祷。
前边横出一条稀疏林带。
这是走进西北塔民查干沙坨子的最后一道屏障了。胡喇嘛他们在这条稀疏林带里再次截住了那只公狼。
这时太阳已很高,秋雾仍在树林里漫洒飘动,霜打湿的草尖上被公狼拖出了明显的痕迹。它头伏地,眼射绿光,龇牙咧嘴地发出阵阵嗥哮,粗而密的脖颈长毛怒耸直立,使人们不寒而栗。它那被铁夹子夹住的脚腕处血肉模糊。已露出白骨,黑红的血染红了绿草和白沙地。公狼养足气力,再次跃起,冲着合围的人群身体狂烈一转,被它抡动的铁链和木桩再向人群击去。唿啦啦一带起一股旋风,尽管学乖的人们纷纷后退闪避,但草屑尘沙依然击打在他们脸上身上,火辣辣生疼。正当这些胆怯的村民无计可施无法靠近公狼时,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这里不是村口平地,公狼横空抡起的长铁链一下子缠在近处的一棵碗粗的树上,被带动的那根木桩也随着旋转劲儿死死卡在两棵小树中间。于是不幸的公狼终于彻底被固定在这棵要命的树上,再也无法挣脱了。公狼使出浑身的力气,咆哮着一次次就地跃起,却一次次被拉回,那卡死的铁链和木桩纹丝不动。公狼放弃挣跳,低头狠狠咬起自己的被夹住的脚腕处。那里本已血肉模糊,鲜血横流,那裸露出的白骨被它自个儿咬得嘎吱嘎吱直响。它是想如壮士断腕般咬断自个儿的脚腕以摆脱铁夹子的控制。周围的村民看得毛骨谏然,不忍注目。毕竟是长在自己身上的骨头,紧硬如铁,无法咬断。它仍然坚持不懈,咔哧咔哧咬啃骨头不止,白牙变成红牙,嘴角挂着血沫,头脖一耸一耸的。它的无畏,它的勇气,它的耐力和意志,都令围者心寒,不敢直视这一残忍的场面。
公狼绝望地仰天长嗥一声。那嗥声充满悲愤的哀伤,也含几分泣诉,向着天和地表示着一种无望的泣诉和内心的不平。它接着便放弃了挣扎,放弃了咬啃脚骨转而轻轻舔起旁边的小狼崽儿来。于是小狼崽儿的睑和脖子上涂满血沫,狼爸爸的血沫。白耳狼崽儿哽哽哭泣低吟,亲昵地依偎在狼爸爸颔下,小环眼迷茫不解地望着四周渐渐围过来的两条腿的动物,似乎在问你们为何这样迫害我们?
这时的村民仍然不敢轻举妄动。只围站在公狼伤不到的地方,窃窃私语,挥舞棍棒,虚张声势地喊两声,但谁也不敢上去击打它。
公狼,其实这会儿完全安静了。它清楚自己眼下的处境。它甚至不屑一顾那又张牙舞爪起来的人群,连看都不看一眼,就那么安安静静地舔着狼崽儿。它把狼儿紧紧拢在颔下,然后安详地闭合了双眼,尖长嘴也紧闭着伏在地上一动不动了。它自始至终没瞧过一眼那些人,那些猥琐的人们。透着一股矜持、傲慢,和对人类的轻蔑和鄙夷。它的样子在说,来吧你们,我的命在这里,你们尽管拿去了吧。棍棒如雨落下。
终被狼的狂傲澈怒的村民,变得勇敢起来。公狼一动不动,如击死物,只有卟卟声响。眼睛再未睁开过,连一声哼哼都没出。惟有被击碎的头盖中溢出的白色脑浆红色血液在证明它曾经是个生命体。被轻蔑的胡喇嘛们发泄着,为人的体面,为证明自己的勇敢,当然也是为了掩饰自己自始至终的怯懦,他们忘情地击打着。当然击打一个放弃抵抗的狼,显得滑稽,但谁还在乎这个呢。人和兽之间并没有公正的裁判,人就是主宰,要是愿意把地球都当足球踢一踢又有何妨!
公狼死了。
乱砸的棍棒铁器,终于证明了胡喇嘛他们的勇敢。不知击打了多久,他们手臂麻木了,打不动了,他们才想起住手。公狼静静地躺在那里,血泊中箭毛依然光亮,双耳依然直挺,长尾依然雄伟。有人不服地踢了一脚。于是公狼的胸肚下露出了那只白耳小狼崽儿。它还活着。狼爸爸用肉体保护了它。小狼崽儿哽哽低吟哼叫起来。
“妈的,它还活着!打死它!”胡喇嘛咬牙骂着,举起了手中的棍棒。
“不要!不要打死它!”我不知自己哪儿来的勇气,从人群后冲出来,把小狼崽儿抱压在自己身下。
“起来!你这小兔崽子还敢护它!快滚开!”胡喇嘛的大手把我一把薅起,抢过那只小狼崽儿,举起来狠狠地往地下摔下去,后又加一脚踢过去。
只见小狼崽儿“哽”一下蹬了蹬腿儿,小身子抽搐着,渐渐不动了。完啦,可怜的小狼崽儿。
不知过了多久。
周围安静了,一切都安静了。硝烟已散,战斗已经结束。打狼英雄们都走了,班师回村,去喝庆功酒了。他们把那只不屈的公狼也抬走了,还要扒下它的皮做褥子。
我坐在村西北那片小林子里,暗自啜泣,怀里抱着那只没有气的白耳狼崽儿。年纪尚小的我实在不理解大人们为何连小小的兽崽儿都不放过。
前边的大漠沉默着,小林子里也很寂静,连个小鸟叫声都没有。
伤心中,我突然感觉到怀里的小狼崽儿似乎动了一下。我的心猛一跳低头察看,轻轻拍了拍。果然,小狼崽儿的嘴微微张了张,正苏醒过来。
它还活着!惊喜中我差点喊叫出来。原来它被胡喇嘛摔昏过去,生命力顽强的它又艰难地活过来了。人说猫有七条命,狼就有九条,此话真是不差,经历了这么多磨难,小狼崽儿充分证明了在人类千万年围剿中狼的家庭能够得以繁衍生息的奥秘。大难不死,它必有大成。
我抱起小狼崽儿往家跑,同时我警惕地观察周围,惟恐别人发现,把狼崽儿塞进衣服里,贴着肉抱着。路上,遇见了被我妈派来寻找我的老叔满达。他奇怪地瞪着我鼓起的大肚子,问我怀里揣着个啥。我赶紧使眼色制止,告诉他回到家里就知道了。
进了家门,我妈说:“阿木哎,你偷了谁家的西瓜哟?”
“妈,不是西瓜。”我匆匆入屋。那就是果园的苹果喽。”我妈跟进屋继续查问。“妈,我啥时候偷过东西,快给我拿一碗米汤来。”我把奄奄一息的小狼崽儿从怀里掏出来,放在炕上。“从哪儿弄来的小狗崽儿?血赤呼啦的,这孩子!”
“不是狗崽儿,是狼崽儿,妈。”
“啊?我的小袓宗!你越淘越没边儿了,快拿出去扔了!”我妈的脸都变了。
“不,我要养它,让它去对付二秃和他的花狗!”我咬着腮帮说得斩钉截铁。
“狼崽儿能养在家里吗?你这孩子是不是疯了?快给我,我扔到河里去!”我妈说着就上来,很是爱憎分明。
“不!”我抱住了小狼崽儿,坚定不移地护住它,嘴里大喊,“除非你把我也扔了!”
见我如此玩命保护,我妈已无奈,摇着头说:“看你爸回来咋收拾你!”
等妈妈出去抱柴烧火,一直在旁边看热闹的老叔幸灾乐祸地说:“看来玄了,大哥回来,肯定一刀宰了。唉,可怜的狼崽儿,留住一条命真难啊!”
“老叔你就会看热闹,不帮我,真差劲!”我赌气说。“好,我教你一招儿,准行。”老叔附在我耳旁,如此这般一说,我茅塞顿开。爸爸回来果然站在我妈那边,态度比我妈还坚决,甚至蛮横,骂我昏了头,家里要培养一条恶狼,是种下祸根等等,不由分说从我怀里抢走狼崽儿就要往地下摔。
“等一等!”我大喝一声,指着爸爸的鼻子义正词严地说,“你跟胡喇嘛他们一样坏!他们就摔死过一次这狼崽儿,我好不容易救活它了,你要第二次杀了它!我们家白白信佛了,奶奶白白拜了几十年的佛了,你在奶奶拜佛的家门这样凶恶地杀生,是对我们这积善积德家门的污辱!我告诉爷爷奶奶去!”我爸愣住了,完全被我说懵了。“小木,等一等”我爸喊住我。
我心里暗喜,老叔果然高明,惟一能镇住爸爸的就是爷爷或奶奶。爸爸是孝子,我用佛门大戒“杀生”来告他一状,爷爷或奶奶不给他一个烟袋锅才怪呢。
“那我不杀它,我把它扔到野外去,行了吧。”我爸又想出一辙。
“这个事情,要由爷爷来裁决。我今年已过本历年,已经是个男子汉,我有权提出一个家族男子汉的正当要求,只有爷爷才能做出最终裁决。”我搬出杀手锏。
爸爸这时怪怪地看着一脸正经的我,似乎不认识了,也是头一次遇到我如此强烈地反抗他的意志,甚至搬出蒙古族家庭不成文的规矩来胁迫他。他惊愕了。
我见爸爸高高举起狼崽的手缓缓放下来的样子,很滑稽,也很无奈。十几岁的我,让爸爸的权威头一次在我身上失效,心里很开心。此时的我并没有想到,自己这次的行为,让我们家族在以后的岁月中付出了多么沉痛的代价。
炕上的小龙弟弟这时爆发出一阵嘎嘎大乐。他已经和爸爸放下的小狼崽儿滚到一起了,他们俩倒挺投缘,相互很亲昵地一起玩耍。
爸爸摇摇头,冷峻地看我一眼之后出去了。晚上,上房的爷爷奶奶都被我请到我们家来。虽然我们家分户单过,但都在一个大院里住,来往很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