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铁石人也意惹情牵。
--《西厢记》
西洋自鸣钟已经敲过八响，韦惜玉仍未下楼出闺房。壬妈已经上楼看了两遍。现在又悄然来到闺房。见小姐仍在酣睡，只得脚步轻轻地退了回来，低声向坐在饭桌前的主人报告说：“太太，八成磕睡虫附上身，小姐睡得正香呢一一怎舍得喊醒她！”
女儿一反常态，早晨迟迟不下楼，使韦王氏很不安。尽管王妈说阿宝睡得正香，舍不得喊醒。但她仍然不放心，便放下手中的水烟筒，一手扶着栏杆，缓缓登上楼梯，来到女儿房阿，亲自探看。
月白丝罗帐子里，传来均匀的鼾声。韦王氏轻轻掀开帐子一角，见女儿仰面朝天睡得正香。两颊红馥鳆，嘴角漾着微笑，嫩藕似的右臂坦露在紫缎绣花薄被外。她担心女儿受凉，伸手要去拉被子，忽然又缩回了双手。
女儿轻启朱唇，说起了睡语。语句断断续续，却听得很清晰：“正撞着……五百年前……风流业冤。”
她不懂这话是啥意思。不过，又是“风流”又是“业冤”分明尽是歪思邪想。一个女孩子家，怎说得这种话！咳，准是什么《西厢》、《牡丹》、《待月》、《寻梦》、《金缘》、《玉缘》等淫书艳词，迷邪丁她的心。要不然，小小年纪，哪里学来这种混话？何至于夜里贪书，大白天贪觉，坏了正经人家的规矩！俗话说：“春天的觉，晚来的窭”。誊嘲人人都经受过，可女儿从来不这样呀？往常日，总是奶妈前脚起床，她就紧跟脚起来梳洗。梳妆完毕，不是捧起书本，坐到窗前的书桌上漫声吟哦，就是握着笔杆儿，抵着腮儿，苦思瞑想。可今朝……
女儿又说了几句什么，她没听清。凌乱的语句中，还伴着叹息和哽咽，象是在梦中哭泣。啊，莫非孩子病了？她心里有些慌。急忙将帐子挂上银钩，俯身摸女儿的额头。圆润的额头温煦煦，汗润润，不象发烧的样子。她放心地长舒一口气。
惜玉被惊醒了。揉揉眼，见母亲站在床前，不解地阎道：“你做啥，妈妈？”
“啥辰光啦？小懒猫还念呼噜经！”她把女儿的胳膊送进棉被里盖好。埋怨似地说道：“还不快起来吃饭，热粥都成了冷冰汤啦。”
惜玉扭头看看桌上的时辰钟，“哟”了一声，腾地坐了起来。瞥妈妈一眼，撒娇地喊起来：“咋不喊醒我吗？”
“哟，还当是三岁两岁？非得妈妈拿奶头戳醒？”开过一句玩笑，韦王氏又关切地问道：“阿宝，你觉得哪儿不舒坦？”
惜玉脸上掠过一阵红晕。急忙低头找扎腿带，一面若无其事地答道：“夜里蹬了被，冻酲了。误了觉，才睡到这辰光。好端端的一个人，哪来的许多不舒坦！”
女儿的表情，逃不过细心妈妈的眼睛。韦主氏认为，女儿是在为夜里偷看书而迟起作掩饰。她不愿把话戳破，便含而不露地数落道：“白天有白天的事，夜里的事，就是安安生生地睡觉……”
“谁不安生睡觉啦？”借玉听出了母亲的话外音。
“我不过是这么说说，也许你并未犯着。不过，十七、八的大姑娘，也该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啦。谁象你，睡觉蹬被，起床猴跳，忘了自己是深闺小姐！”
“看吧，醒迟了是吧，起急了是真不知深闰小姐该是啥模样！”
韦壬氏一面帮女儿扎裙子，故意长叹一日气“唉！你啥时候有个大人的样子就好啦！”
“哼，我早就是大……”
“人”字未说出，惜玉自知失言，急忙住口。姑娘家一向忌讳说自己是“大人”说出来，就意味着急于找丈夫嫁人。想到这里，她慌忙改口道：“好啦，妈妈，忙你的去吧。连衣服都不让我自己穿，我啥时候能学成个大人呀！”
“这丫头，没大没小！”
韦王氏一下楼，便向王妈呶呶嘴，近前悄声问道：“昨夜偷着看书来？”
王妈摇摇头“没有呀。昨晚看戏回来，俺伺候小姐洗了脸，她就上了床。连洋油灯还是俺替她吹熄的呢。”
“夜里再没见她点灯？”韦王氏语气申含着几分焦急，“也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没有。”王妈眨眨眼，仔细想了想。“俺睡醒一觉，听见她在里屋翻身的声响挺大。”
“你该进去看看！”
听出了主人语气中含着指责，王妈不无歉意地答道；“是该进去看看，都怨俺贪懒。”
奶妈的自责，反倒使韦王氏感到不安。她语气和缓地说道：“不过，小孩子家，个个如此。阿宝平常韶身总是板床响，帐子摇的，哪象是睡觉翻身，活象是壮汉扔稻捆。”她瞥见女儿下了楼，便吩咐道：“王姐，快端饭吧。”
四碟下饭小菜，早已在堂屋正中的方桌上摆好：卤豆腐、酱黄瓜，咸花生米，醋渍菜心。王妈从厨房端来一盘桂花蛋卷儿，又端来一盆红枣糯米粥。她先给韦太太端上一碗，又盛上一碗，放在借玉面前。
白米粥煮得正是火候，不稀不稠，大枣象红珊瑚，白米象水晶粒。但惜玉觉得，自己最爱吃的糯米粥，吃到嘴里，失去了往常的香甜。偷眼看看妈妈，妈妈吃得正香，一面津津有味地听着王妈讲故事。
王妈听范五说，在安乐里弄堂口，住着一个拉洋车的孙老爹，因为脑袋长的大，外号叫“孙大头”。他有个女儿叫阿鲜，在番菜馆里做女侍，一天到晚端菜抹桌伺候客人。有一天，阿鲜忽然不见了。孙大头四处打听，得知女儿被一个在洋行里当协理的大胡子洋毛拐走藏了起来。孙大头一怒之下，到上海县衙门投了诉一一告那洋毛“拐骗妇女”。不料，县大老爷一不问证人，二不传洋人，反倒训斥孙大头说：“谁人不知，洋人兴的就是自由恋爱用不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分明是你女儿看上了人家的金币，跟洋人自由恋爱去了，你反诬人家拐骗，实在是荒唐之极！”那孙大头辩道：“阿鲜是正经人家韵闺女，刚刚十五岁，做不出那等下贱事。”谁知，县大老爷竟把惊堂木拍得山响，骂孙大头是“无知愚民”。还说：“十五岁的女人，正是芳心萌动的年纪。自由恋爱用不着等到七老八十！再其一说，你一个穷拉车的，能攀上个阔洋商做东床，实在是算你有造化！”
（番菜馆一当时上海人对西菜馆的称呼。）
“不成，孙大头就罢了？”韦王氏听得来了气。
“咳，孙大头又哭又号，求大老爷替他做主，帮他找回闺女。你猜咋着？那官儿竟说他咆哮公堂，硬把他轰了出去！”王妈气忿地摊开两手，“看，吃着皇上的俸禄，不给百姓做主。天下竟有这样的父母官呢！”
韦王氏叹口气答道：“唉，身为县宰，怎好如此地不讲理，孙大头还不活活气死！”
“太太，你是不知道，还有更可气的事呢。”
“噢，你快说给我听。”
“俺听西邻张妈说，头几天，还出了件人命案呢。”
“人命案？那是谁家？”韦王氏瞪大了双眼。
有一个在租界里唱评弹的姑娘外号叫赛画眉。模样儿长的俊，嗓韵儿比画眉都甜润好听。有个叫红梨（亨利）的洋人，有一个跟班，名叫洪兴。他迷上了画眉，天天夜里去听她的书。一来二去，弄明白了画眉的住处，夜里偷偷爬进她的房间，拿刀子逼着心口窝，把姑娘遭塌了。画眉有个相好的，在新舞台唱底包小生。听说相好的被作践，一气之下去找洪兴算帐。谁知那流氓好功夫，反把那小生一顿好打。“够了，说是捉住了贼”拖进巡捕房，一关就是半个月。可怜那小生连伤加气，竞被折腾死了。您猜怎么着？洋人却放出风来，说是犯人自己寻短见。太太，你说可气不可气？”
“喷啧，这哪儿还有王法！”韦王氏听得眼圈发红，不住地摇头叹息。“可怜的小生！要是他有杨老板那身功夫，何至于吃那歹毒亏！”
王妈一拍桌子：“哼！杨老板伸出一根小指尖儿，不挤出罪流氓的青屎来才怪呢！”
“唉！可杨老板那样的武功，哪儿找第二个去！”韦壬氏的眼圈儿红了。
“我看也是！”
一直低头不语的借玉，这时补上了一句。
借着酱黄瓜的帮助，韦借玉好歹把一碗稀粥吃完。往常日，她总是第一个离开饭桌，匆匆回到她的小天地，畅游在她心爱的传奇话本里。今天，她却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还未下楼，她就打定主意，瞅个机会，不露痕迹地劝母亲晚上再去听戏。谁知，奶妈今天象忽然吞了“长舌散”话匣子一打开，便一个故事接一个故事，没个收柬。往常，她总爱缠着奶妈讲故事。今天，听着奶妈的故事，不但提不起兴致，还从心里厌烦难受。找不着台阶开口，索性狠狠心抽身上楼。不料，妈妈忽然把“杨老板”跟“故事”扯到了一起。绝好的机会来了，她不能放过。赶忙插话道：“妈妈这么崇拜杨月楼，不用说，今天晚上准成又得去给他捧场咯”
“不去啦。”韦王氏瞥女儿一眼，“那些抡刀要枪的武戏，你又没兴致。”
惜玉极力用不经意的口气答道：“爱看自己去嘛，管我干啥！”
“花了钱，订了好座儿，不上心地看，还不如让给人家争不到座位的主儿。”
“哪个不上心看来嘛！”心里一急，便忘了进行掩饰，“我是不爱看那些没架没式的胡撕乱打。”
这时，坐在一旁一直未吱声的王奶妈，急忙插话道：“太太，您可冤枉了小姐。要说看垫戒不上心还贴谱儿。轮到看杨老的《挑滑车》，小姐看得怪专心呢。”王妈讨好地扭头望着惜玉，“俺说的对吧，小一一借玉姑娘？”
“哼，妈妈不想去，就招承没兴致。何必拿自己的女儿作题目，送虚人情呢。”
听说女儿对杨月楼的武打戏有兴趣，韦王氏心里很高兴。让女儿高高兴兴地陪伴着去戏场，强似在家里孤灯只影地熬长夜。反正看戏的票资茶费，对韦宅来说，是值不得在意的小事。
心里这么想，脸上却不露喜色。仍然平静地对女儿说道：“既然大家都没兴致，芏妈，你叫范五告诉陈宝生，今晚莫给留座儿啦。”
壬妈没动身儿，惜玉猛地站起来朝楼梯走去，一面说道：“不留就不留，关我啥事！”
“慢着，要是妈妈今晚上还去看戏呢？”韦王氏喊道：“你就去呗。”惜玉在楼梯口站住了。
“你就不陪陪妈妈吗？”
“妈妈，你今天是怎么啦？”惜玉斜妈妈一眼，小嘴撅着，一副不情愿的样子。“一会儿不去，一会儿又要去，反反复复的，--自已有戏瘾，却非拉扯上旁人！”
“我是怕你不喜欢去。”
“昨天我就不喜欢去，还不是当妈妈的势大--硬把人逼了去！”
“好，好。今天妈不逼你啦。妈自己去看戏，你一个人在家看书就是。”
“看书就看书，盼不着的！”惜玉扭身往楼上走。
韦王氏伯女儿真的生气，赶快美遭。矗咳，妈妈哪儿舍得把。你一人扔在家里哟”
“伯什么？我又不是小孩子。”扭回头，象在使气。
“好好，妈妈说不过你。反正今晚你还得陪妈妈去。”韦王氏扭头向奶妈吩咐，“王姐，你叫范五快去问问陈案目，看能不能订到好包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