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提起王伦这个名字,怕未必马上意识到是谁,但一加上“白衣秀士”,立刻就明白,而且会在脑海里跳出一个气量褊狭,容不得人的人的形象。
“白衣秀士”,原指尚未及第的士子,从字面推敲,本无贬义。但经《水浒传》一用,就成了带有否定意义的专属词汇,一是专指《水浒传》中的王伦,二是泛指类似王伦式不能容人的小人之辈。
这就是文学的力量,文学要给你鼻子上抹块白,千秋万代也洗不干净。一提奥赛罗,便是嫉妒的同义词,一提麦克白夫人,便是欲望与恶的代表,一提葛朗台,最好别同他谈钱,一提奥勃洛摩夫,便意味着躺在床上,什么事也不去干了。
《水浒传》里有许多反面人物,王伦是着墨最少,却是最成功的一个负面典型。因此,我们常说的不朽,很重要的方面,就包括这些大师所塑造出来的一个个人物形象,能够长期地,活生生地在人们口头上存在着。当前有许多名作家,看来准定不朽无疑,研究会,纪念馆,在活着的时候就建立起来,供人瞻仰了。但大多数读者,并不记得他写了些什么作品,而即使记得一部两部作品的书名,又想不起来写了些什么内容,这种带引号的“不朽”,基本上属于自得其乐的事情了。
现在,文坛上很有一些人,喜欢这种自得其乐的手淫出来的“不朽”,加上三五知己的熨帖,情人孪友的偎抱,便飘飘然不可一世,恨不能把文坛荡平了。当然,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也不怕多几个自以为了不起的狂徒。但一定要以王伦为师,对同行,采取排斥而不是采取宽容的态度,就大可不必了。
文坛并非梁山泊,就那么方圆八百余里的一块地盘,完全可以你写你的,他写他的,是一个各不相干,或各自相安的局面。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家屋上霜,其实倒是写作人的一条基本守则。但此等好汉,只许他好,容不得别人好,别人一好,他就受不了。总是要跳将出来,露出胳膊上的刺青,胸脯上的黑毛,不练自家功夫,偏好去管别人的闲事。他们甚至不敌王伦,至少这位白衣秀士,在他的既得利益未受到威胁前,也还是安居山寨,不在江湖上自封大师,自我加冕,自夸不朽,自吹传世的。
王伦,在历史上确有其人,要是细细考究起来,不完全是《水浒传》里描写的那样一个人。
宋人蔡绦在他的笔记《铁围山丛谈》(卷第一)里,提到了他。“当宝元、康定(1041年)之时……会山东有王伦者起,转斗千余里,至淮南,郡县既多预备,故即得以杀捕矣”。这和《宋史》载徽宗宣和三年(1120年)“淮南盗宋江等犯淮阳军,遣将讨捕,又犯京东,江北,入楚海州界,命知州张叔夜招降之”。应该不是一回事,因为两者之间,至少相隔七十多年。但到了文学家手里,这时间差便不存在了。于是,在蔡绦眼里“转战千余里”的王伦,就成了施耐庵、罗贯中笔下的心胸狭窄的白衣秀士了。
但蔡绦记载的可信程度,自不弱于正史。因为他不是一个普通文人,而是奸相蔡京的季子。据《宋史·蔡京传》,宣和六年蔡京再起领三省,至是四当国,时年78岁,“目昏眊不能视事,悉决于季子绦。凡京所判,皆绦为之,且代京入奏,每造朝,侍从以下皆迎揖”。这就是说,蔡京的内阁长官的工作,实际上是由蔡绦承担的。因此,他笔下对于王伦的评述,当是依据官方正式文本而来,其权威性是毫无疑问的。
那么,由此而知,一,王伦和宋江都是从山东地区,揭竿而起,啸聚梁山泊,反抗宋王朝的起义农民队伍。但王伦规模大,转战千里,一直打到淮南,声势很大;宋江规模小,最远进入海州,即今之鲁苏接壤处。二,两人的结局虽不一样,王伦被捕杀,宋江被招安,但他们起事后的作战方式,进攻策略,设立根据地,完善集团内部体制方面,基本上相类似。
因此,说王伦是一位先行者,不算过分。而宋江,不过是将他未竟的事业,再付诸实施一次罢了。在中国历代农民革命运动中的这种传承现象,也是屡见不鲜的。如同在宋代的王小波、李顺,钟相、杨幺;稍早的如唐代的王仙芝、尚让、黄巢;稍晚的如明代的张献忠、李自成。所以,王伦是宋江精神上的导师,实际构成前仆后继的关系,大概比较贴合的。
但《水浒传》成书以后,那位先行者,便化为最早在梁山泊里落草为寇的首领,也就是绰号为白衣秀士的王伦了。
从小旋风柴进的口中,我们知道白衣秀士王伦,和摸着天杜迁,云里金刚宋万,还包括旱地忽律朱贵,大概比较早地就在梁山泊里,建立了农民革命根据地。“那三个好汉聚集着七八百小喽罗,打家劫舍,多有做下弥天大罪的人,都投奔那里躲灾避难”。从朱贵对林冲所说:“山寨中留下分例酒食,但有好汉经过,必教小弟相待。”以这两人的言语考量,一是敢于吸收天下造反之人,二是能够礼送过路英雄好汉,看来王伦并非嫉贤妒能之辈。作为头领,井井有条地维持山寨的正常运转,也是无可非议的。
然而,从王伦面对林冲入伙这样一个棘手问题时,寻思道:“我却是个不及第的秀才,因鸟气合着杜迁来这里落草,续后宋万来,聚集这许多人马伴当。我又没十分本事,杜迁、宋万武艺也只平常。”我以为是正常的反应,但从此开始,他便固定在白衣秀士这样一个狭隘偏窄,排斥异己,自以为是,无法容人的角色上了。不及第是王伦的致命伤,所以,当林冲水寨大火并时,双眉剔起,两眼圆睁,也是抓住他的这个其实算不得什么弱点的弱点:“谅你是个落第腐儒,胸中又没文学,怎做得山寨之主!”
每次读《水浒传》,至此,常常放下书来,惶惑不解。梁山泊不是翰林院,不及第或者落第,胸中有没有文学,又有什么关系呢?套用《水浒传》人物的习惯用语,用得着扯这个“鸟”淡吗?王伦自己这样自卑地看,林冲和别人也这样轻蔑地看,这是个很奇怪的思维方式。这也许是中国人的弱点了,喜欢给活生生的人,系上许多不必要的扣,扣上了,再也解不开。你都造反了,你都不买宋家赵姓皇帝的账了,你已经不是他们的臣民了,还按他们的什么规矩行事呢?
这就和文坛上一些人,写了作品以后,一定想方设法,要请别人叫好,是属于同样的灵魂上解不开的扣。创作是自己的事,无须他人置喙,写得好或不好,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哪个作家心里,都是明镜似的。一定要把书送过去,书里还夹有一个信封,信封里还夹有一张或两张花花绿绿的纸。其实,你自己有把尺子,又何必多余再找把尺子呢?你写了,就不必在意别人说好,或者说不好。何况,说好,难道就真好吗?说不好,当真会天塌地陷吗?
由于这样的扣,王伦的行情,从来没有被看好过,无论当时,还是后来,包括现在,都抓住他的这个不及第秀才,从心底里鄙视他。我已记不得从哪部稗史演义上看来的了,要是武松不干掉西门庆和蒋门神,梁山泊有这两扇门的话,就万无一失了。连这两个恶霸,都有可能成为英雄好汉,我可真替王伦十分地抱屈了。平心而论,说他是一位有识有见的英雄,不算过分。
且让我们来为他评功摆好一番:
第一,他比晁盖,宋江“革命”早,先到梁山泊,先打起义旗,资历,即使在革命队伍里,也是本钱;第二,他不是像晁盖,宋江等被官府捉拿,逼上梁山的被迫“革命”,而“因鸟气”,这个不第秀才,才愤而上山造反,属主动“革命”;第三,要不是他选择梁山泊,建立了“革命根据地”,后来也不可能使晁盖、宋江这帮农民起义者,立足于此,跟朝廷对抗,成就一番事业。溯本追源,王伦选择西逼都城开封,东临河海之滨,南向江淮鱼米之乡,北上燕北平川之地,建立了这样一个进可以攻,退可以守的根据地,不能不承认他有相当了不起的战略眼光,这是王伦最主要的功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