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房外表虽然破旧不堪,里边倒十分干净整洁。靠窗向阳处是一座土炕,铺着单人用的褥毡,旁边放一个四方炕桌,用的年头多,已擦拭得油光铮亮。炕桌上整齐地摆着一摞藏经,上边压着一个精巧的小铜铃,还有一串精致玲珑的乌木念珠。后墙上摆着佛龛,供着铜塑观音和达赖班禅喇嘛的画像。佛龛前点着“珠拉”灯和香。原卉对喇嘛教一无所知,但也被这种喇嘛教的宗教文化氛围感染,油然生出一股祥和、安宁、肃穆的心绪。
“我这位叔叔在诺干·苏模庙上当了二三十年喇嘛,别的没学会,就学会了干净。你看看,这屋里拾掇的白是白黄是黄,乡卫生院都没有他这儿干净。你先坐着,我出去找找他。”铁巴说着出去了。原卉不敢一人呆在屋里,也跟着走出来。
云灯喇嘛正抱着一捆柴禾从后边绕出来。
铁巴急忙走过去想接过柴禾,云灯喇嘛闪开了他。老汉有些喘,但也不愿给侄子一个表现的机会,显然他们之间成见很深。
“叔叔,我可照包村长的吩咐,把客人送到了。人家可是上边儿来的,省沙漠研究所的大教授,到咱们这儿来搞调查的。”铁巴在这位叔叔面前始终提不起精神来,闪烁其词。
“她调查她的,跟我有啥关系?”云灯喇嘛把柴草扔在门口,拍打着身上的尘土。
“人家是专程来见你的。”
“见我?”
“对。”
“我一个野坨子里的孤喇嘛,见我干啥?”
铁巴词拙。他当然搞不清原卉为啥见云灯喇嘛。
“老师傅、老哥哥,是这样:白海生前向沙漠研究所写信,特意介绍了诺干·苏模庙的情况,现任所领导很重视白海的介绍,特派我来学习调查。”原卉观察着云灯喇嘛的脸色,又说,“同时,顺便了解一下白海生前在这儿生活工作的情况。”
当听白海这名字时,老喇嘛迅疾地瞥了她一眼,那眼神锐利如刀。他在脸盆里洗洗手,走进屋里坐在炕沿上。没有话。
原卉有些发窘。没想到这老人的脾气如此乖戾和冷漠。
“老哥哥,你能跟我说说白海的情况吗?或者能把他的遗物转交给我?”原卉鼓起勇气,极为诚恳地请求道。
“把老白的遗物交给你?凭啥?你是他的啥人?”云灯喇嘛冷冷地反问。
“我…我…我是他的……妻子。”原卉吱唔半天,终于说道。
“你是老白的妻…妻子?”云灯喇嘛拿眼睛直直瞪她半天。
“老白可没向我说过他有老婆。”
“原先是,后来不是了。我们……离了,现在看……我对不起他,我搞错了些事,我好悔恨……”原卉真想在这位白海生前共患难的人面前,痛哭一场,倾诉一下内心的疚愧。
“他活着时没向我交待过把他的东西交给别人,对他,我也没啥好说的。他向你们说的诺干·苏模‘磨石’,我也搞不懂是啥。这里就是诺干·苏模庙,你自个儿看看吧,有没有啥‘磨石’。”云灯喇嘛往佛前的“珠拉”灯里添进些黄油,一边又说,“天不早了,想看啥快溜看吧,要不天黑前赶不回村里了。”
原卉真有些生气了。老喇嘛不介绍不交遗物不算,还下了逐客令,这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冷冰冰,使她懊丧和伤心。可见白海始终没有原谅她,老喇嘛是为白海出气。但她不想就此罢休。
“老师傅,我打算在诺干·苏模庙住些日子,做一些调查研究,还希望你提供个方便。”
云灯喇嘛的眉头立刻皱起来,说:“女施主,我是一个出家人,你在我这儿吃住实在不方便。我帮不了你的忙,你还是快快回村去吧。”云灯喇嘛转过身对他的侄子挥一下手,变得严厉,“还站着干啥,不快去套车把客人送回村里,想在半道过夜呀!”
铁巴摇了摇头,无奈地对原卉说:“咱们回去吧,他就是这个脾气,说不通的。我去套车。”
铁巴出去了。云灯喇嘛向佛龛合掌祈祷了些什么,然后盘腿坐在炕桌前,一页一页读起桌上的藏经来,再也不理睬原卉。似乎屋里压根儿就不存在这样一个大活人。
原卉无奈。“那好吧,不打扰你了,不过,我还是要回来的。”
云灯喇嘛投有任何反应。清癯瘦削的脸上,只有一种超然的肃穆神色,眉宇间透出一股醉心宗教的清雅虔诚的气质。
她们走后,白狼黑狼来了。
白孩儿得天独厚。
两个主人为了争夺它的感情,明着暗着都投入了极大的财力、物力,还有耐力。白孩儿成了他们两人进行智力竞争的特殊阵地。一个喇嘛教高师,一个科学工作者,两个不同领域的智者,各自在白孩身上无意间做起了某种试验。作为信佛的喇嘛,主张给白孩儿吃素行斋,反对喂肉沾荤,要培养出白孩儿的佛性来,“一切众生都有佛性”嘛,使它成为一条慈悲的狗;而白海则主张尊重狗道,按照狗的生存规则喂养它。狗的祖先在荒野上未被人类驯服之前是吃肉沾荤,被人类驯服之后也没改掉这种习性。因此他反对白孩儿吃斋而且还坚持发扬狗的其它传统,不必拘泥于人类的准则。对此,老喇嘛当然地使用了否决权。他是白孩儿的发现者,又是这个三元素之家的首席主人。白海不能不承认他这个权力,只好暗中不服气地观看着发展。
白孩儿白天跟两个主人上坨子,陪他们拉大耙,晚上回来后在他们两个人被窝之间拱来转去,游戏翻滚。云灯喇嘛给它嘴对嘴地喂稀粥,喂菜汤。可是处在哺乳期的小狗老是哼哼叽叽地表示胃肠不满足,而且明显不见长肉。尤其是晚上一进他们的被窝,湿漉漉的小嘴老往他们胸脯上拱拥。有天夜里,老喇嘛从睡梦中被惊醒了,原来白孩儿正紧紧地咬住了他的乳头,拼命地吮吸呢。吮得生疼。
“得给它喂喂奶,它太小了。”云灯喇嘛悟出道理。
“是的,得喂奶,等它长牙了还得喂肉。”白海点头赞成,又不失时机地补充发挥。
“你叫它啥名儿来的?”云灯问。
“小喇嘛。”白海答。
“喇嘛不吃荤,信佛守斋。”云灯白了他一眼。
白海瞠目。心说,好个老喇嘛,真想把它培养成个小喇嘛呀!
这一晚,风高月黑。
云灯喇嘛抱起瘦弱的白孩儿出去了。后边跟着白海。
羊西布河湾里,是生产队下犊乳牛的棚圈。云灯喇嘛悄没声地潜进牛圈,蹲在一头奶房硕大、秉性温和的老奶牛后腿旁,双手举着白孩儿让它吮起奶牛的乳头来。开始,奶牛和白孩儿都不适应。可饿急的小狗真的吮出一口奶后,就咬着乳头不放了。乳房膨胀难受的奶牛,也感到舒服轻松起来。
小狗一边吮吸一边满足地哼哼着。
老牛惬意地哞哞低吟。
云灯喇嘛看着这情景,慈父般地露出笑容。万分感激地拍拍牛背摸摸牛脖。
白海在牛圈口望风。稍有动静就心惊肉跳,可一见圈里的情景,心又暖融融地化成春水。
他们接连几天如此这般。白孩儿明显长胖长大了。而需求量也变大了,口味变高,对他们的稀粥稀汤更不屑一顾。
“小家伙儿,嘴刁了,嘴馋了。”
“再过些日子,可以断奶喂其它过硬的食物了……”他没敢提肉字,只提示一下便罢。
“那也不喂肉,不沾荤腥。”云灯给他点破。
“咱们不用喂,它自个儿会找的。”
“要是真那样,我云灯喇嘛可不养活它了。”老喇嘛不是赌气,而是平静而果决地说。“我决不让它沾上人的恶习。人是个太残忍太霸道的食肉动物,你看看你们这些不信佛的人,啥不吃?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水里游的,吃得那个全乎,那个贪劲儿。就说吃鸡吧,鸡腿、鸡翅、鸡肚、鸡肠、鸡冠、鸡头、鸡皮、鸡爪、鸡肝、鸡血、鸡脖、鸡胗,除了鸡毛鸡屎外,鸡身上哪样都不拉地全吃够!野狼吃鸡都没有这么细。人啊,早晚把这个地球吃个干净吃个光!唉,你说说,人这玩艺儿还有救儿吗?”
白海听着毛骨耸然。有生以来,他头一次听到这么一种奇怪的高论,也头一次用这种间离的角度,观察思索人的吃鸡和吃其它动物的事情。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也不知道如何从哪个角度辩驳它。人是吃的东西花样很多,尤其是中国人,可以说无所不吃,要不然也不会形成个什么“吃文化。”这一点,人类真是这个地球的主宰。他突发奇想,暗暗自问:在地球或茫茫宇宙,有没有一种“吃”人类的动物,或者主宰人类的某种物质或精神的东西呢?
“有的。人类的头顶上有主宰他的东西。”云灯喇嘛似乎是看透了白海的内心活动,又似乎是阐述着自己的思想,“这个主宰就是那个神秘的自然,按道家的话说就是‘道’,‘道可道,非常道’。按我们喇嘛教的信奉,那就是佛,无处不在的佛。佛是人类的最高主宰。”
白海知道面前的这位老喇嘛,不是一位普通的喇嘛,他过去在诺干·苏模大庙上曾升为学问较高的上层“格陪”位置,等于现在的高级职称。但他也不尽赞同“道”或“佛”,作为宗教的信奉,能跟宇宙的自然法则等同吗?而且,白海也不相信,小狗白孩儿真的能顺从喇嘛教的戒律,至死不吃荤腥。除非它不接触这个复杂的世界,至死只跟云灯喇嘛生活在一起。
他们依旧偷偷喂着生产队的乳牛奶,白孩儿长成满地乱跑的小狗。
有一天,云灯喇嘛被民兵叫到村政权办公室。白海一个人去拉大耙。晚上回来,还没见云灯回家。他不放心,偷偷跑到村部寻找。村部院里,那头老奶牛被拴在木桩上,云灯喇嘛双腿跪在它前边,后边押站着荷枪民兵。
白海明白了,他们偷喂牛奶的事儿发了。老喇嘛这是向生产队革命的老奶牛请罪认错。
老喇嘛半夜才放回来。白海搀扶他坐在炕上,用热毛巾敷一敷他那双肿如馒头的膝盖头。端来热粥和窝窝头。他不吃,伸手抱住欢跳着扑向他的白孩儿。抱得那个紧,小狗无法忍受地呻吟起来。他的两行泪水无声地淌出来,滴落在白孩儿的脑袋和嘴巴上。
白孩儿仰头看着老主人的脸,似乎感觉出他的情绪,伸出舌头舔一下掉在嘴巴上的咸的泪水,接着伸出红红的长舌舔起老喇嘛脸上的泪水。
白海的心怦然而动。好一个通人性而有灵性的狗!
于是,云灯喇嘛感到遭受的一切委曲和痛苦,都无所谓了。他宽慰地笑了。
“你知道我给老奶牛下跪请罪时,心里都说了些啥吗?”云灯喇嘛问。
“无非是说:‘革命’的牛奶奶,我有罪,罪该万死,死有余辜呗!”
“嗬嗬嗬,不对。我是这么说的:谢谢你老牛,死后转世,老喇嘛一定投生到你肚子里。你比人慈悲,宽容,也比人尊贵。”
“哈哈哈……”。
云灯喇嘛连续去了三天村部。后来干脆不让回来了,说是隔离起来了。不久又转移到公社去了。白海一打听,原来不只是偷喂牛奶一件事,掌权者们让他交出原诺干·苏模庙供奉的金塑三世佛。土改开始时,这尊金佛不翼而飞,为此庙里的活佛、大小喇嘛都受尽了罪,死了几个人。现在老案重提,不追回价值连城的金佛,“革命者”们声言决不罢休。
只有白海照顾白孩儿。可白孩儿每天晚上呜咽着找云灯喇嘛,总是去拱拱去嗅嗅去挠挠老喇嘛的铺盖卷和炕席。有时干脆蜷卧在那儿,熬一夜。不过它已经感觉出人间不祥和的气氛了,变得机警、谨慎、安稳。白海白天已不去拉大耙了,安排到学大寨科学种田组里服务,不能带着白孩儿去。它很是懂事,白天一早,它就躲出去,不知去哪儿度过一天,晚上很晚才回来。也不闹着要食儿吃,吃喝问题全自理,在外边解决完后才回家来。它的感觉就像那时的“黑帮”子弟,从不放肆或张狂,明白身份,明白深浅,决不惹事生非。这倒让白海省去不少心。晚上一回来,它就趴在老喇嘛睡过的地方,呜咽哼哼一阵,那个痛苦难受的感觉,就如失去亲人的孤儿。这时刻白海就抱起它,抚慰摩裟半天,告诉它老喇嘛很快就回来,我们耐心地等他。它就在他怀里渐渐变得安静起来,并睡在他被窝里。第二天一早,白海还没有醒的时候,它就出去了。
白海看出来了,白孩儿每天出去都是在寻找云灯喇嘛!
它在一户一房地找,一处一地地寻。找完了本村,又去找外村。每天晚上回来时,疲惫不堪,无精打采,甚至有时身上带伤,不是爪子流血就是皮毛撕破。有时泥一道汗一道,腿和肚子湿漉漉的。显然它吃了很多苦,与同类相斗,被人追打,而且蹚河涉水走过很远的路。终于,有一天它找到公社,而且找到了隔离喇嘛的那间小磨房。从此,它守起这个小磨房。当然不是在门口,而是在离小磨房不远的小树林里。很机警,只要有人想靠近它,或想逮住它,它早已逃得无影无踪。动作迅疾而机敏得直让人干气无奈。
尤其令人吃惊的是,这期间它真没有学会吃肉沾荤的习惯。有一次白海扔给它一块鸡骨,它闻闻后掉头走开了。早先,云灯喇嘛为了防止它学会吃肉,有意扔给它一块肉,在它要吃的时候夺下来,狠狠毒打了它一顿。从那以后白孩儿对肉类失去了兴趣,它是一条有记性、有信义的狗。
后来,云灯喇嘛解脱了,宣布无罪。那时有罪和无罪时常发生转换和易更,今日是主人翁明日可能是阶下囚,或者今日是阶下囚明日可能是主人翁。
白孩儿欢蹦乱跳地欢迎老喇嘛的生还。它围着皮包骨头弱不禁风的老喇嘛撒欢儿。他们三个坍塌的三角架重新竖立起,变化的就是白孩儿长大了,他们两个长老了。而这时,白海也接到了原单位的信函,让他返城。他却把它撕了,说治沙得从这儿起步,他的研究也得从这儿开始。以极大的热情和对人类事业的真诚,投入了工作。每天搜集、整理、研究这里的沙漠植物生长状况和一年的气候变化以及对植物的影响。记笔记、撰写论文,到野外考察。老喇嘛则侍弄着分到手的一片土地。
接下来,就是那个大旱年。白孩儿的厄运开始了。
沙坨子里十年九旱,农民们祖祖辈辈习惯了这种气候。可这一年邪乎,从冬天就开始了旱情,一冬无雪,入春仍无雨。一直到夏初时猴尿似的滴答了一场小雨。农民们抢垧种苞米,眼巴巴地盼着从地里拱出了小苗苗,又守着人参草似金贵地侍弄着。挑水浇苗,除草松土,火辣辣的毒日下撅着屁股劳作,一直熬到命根子般的苞米青苗入秋灌浆。连续旱了两年,坨子里的农民一般都是吃一顿饿两顿,勒着裤带等新粮下来。
村街上晃荡着饿瘪的人,饿瘪的牲畜,还有饿瘪的狗们。
有一天夜里,护青队的民兵们听见正灌浆上粮的苞米地里传出一阵阵“唰唰”的声响。有人偷青。拉开枪栓,民兵们鸟悄儿地摸进青纱帐里。结果并不是人,而是一群饿急的村狗在啃青苞米。它们干得很技术,立起后腿用胸脯一撞一压苞米杆,然后两只前爪摁踩住又嫩又甜的苞米棒子猛啃猛吞。民兵们开枪,机警灵敏的狗们早已逃之夭夭,消失在黑夜的青纱帐里无影无踪。农民们心疼,气恼,又毫无办法。而且,这类狗啃青的事不仅限于一两个村子,狗群串着村子啃庄稼,祸害面积日益扩大。
于是,乡政府贴出告示:打狗。全面消灭狗。各村各户动员起来,掀起一场打狗的人民战争。村长书记带头,当头等大事来抓。打狗护青,保粮保国家。口号很响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