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双手像铁夹一样提起我,我被弄疼得大叫起来,这一瞬间,我从他的身上感受到了一种凶悍而强大的威慑力量,这种力量是我无法抗拒的。
他把我拖向沙枣树,并从马背上取下一根缀绳,将我捆绑在树上。
他走进屋门的一瞬间,我望着他后背,心里涌出一股难言的痛楚,心想,他为什么是盗贼呢?这使我想到一些影片和书籍中描绘过的土匪、盗贼、强盗的形象,我不由担忧起来。
可是我怎么也忘不了,他那一排令人怦然心动的牙齿。
过了不一会儿,他提着我的一切家当出来了,一包花花绿绿的衣服和被卷、半袋口粮、一枝老枪。
他两只手提着这些东西,一个肩高一个肩低地走近我。
他把东西挂在马背上,然后就旁若无人地摆弄手中的枪,边摆弄边自语道:“这太老了,能打响吗?”说着他搬动枪栓,从口袋里摸出一颗子弹,将子弹推上膛。
我讶然地望着他,没想到他把我藏在墙洞里的子弹都找见了。
我仔细地打量他,他的一举一动,都使我震惊。他的脸上时而凶悍嚣张,时而稚气茫然。他的一双手粗大而结实,手背上暴着绿色的筋,粗疏而黑的汗毛锥子一样锥在手背上。他端起枪作瞄准状,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把枪放下时,脸上又露出一种爱不释手的神情来。我就忍不住地对他说:“别看这枪老,它灵活着呐,马尔说当年二拐于就是被这枪打残废的,后来到我的手里,我只打死了一只兔子……”
我把话打住了,我心里感到很难受,我的双臂也疼痛难忍,我很绝望地望了他一眼,他也正好在注视我。
他说:“你多大了?”
我犹豫一会儿,说:“过一些日子就该满十八岁了。”我说出这些话之后,内心深感沮丧,于是我悲愤地说:“你放开我!”他好像意识到了该放开我了,于是就把枪背在背上,把我背上的缰绳解开。
就在这片刻的近距离的接近中,我闻到了他身上热乎乎的烟草味、汗味,还有一种我难以用语言描述的味道,这同他的牙齿一样令我心神恍惚。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地吐了一口气,我甩动麻木的胳膊,一时不知自己干什么好。
他将解下的缰绳卷成一团,塞进马鞍上挂着的一个既破又脏的皮口袋里去,然后从里边摸出一个揉皱的烟卷来,身体靠在马腹上抽起烟来。烟雾和阳光使他的面孔变得迷离虚幻,他觑着双眼看着我,看了很久,直到把那枝烟吸光,扔弃在地上的烟头轻轻冒着蓝烟,那样子十分神秘。
他转过身,大概要骑马走了,我发现他的帽子掉在地上。
我说:“你的帽子掉了!”
他转过身,讶然地望着我,弯腰拾起地上的帽子戴在头上。
他转过身去,背对着我,像在捆绑什么东西。
就在这一瞬间,我的心蓦然被悬空提了起来,我对着这个在转瞬间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的人影,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莫可名状的依恋情绪,这种情绪一经产生就迅速在心中鼓胀开……
我望着他即将跃上马背的身影,心里悲哀得无法以语言来形容,我双手捂住了狂跳而伤痛的胸。
他蓦然受震似的转过身来,惊愕的目光从帽檐下直视着我。
他大概看到了我脸上的绝望和悲伤,他不知所措地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来,稍许之后转过身去。
我的身体轻轻地颤抖起来,我望着他的后背,用尽我十八年的心力,对他说:“你,暂时停一停。你,抱抱我好吗?”
前面那一堵坚实的后背中弹似的震动了一下,稍许之后转过来,他表情十分复杂地直视着我,然后他缓缓地走近我,站在仅离我半尺远的地方。我闻到了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烟味和汗味,我不由得低下了头,喃喃道:“你抱抱我,好吗?”
我在这个陌生、浑身都充满邪乎乎的力度的男人的面前,突然感到格外的脆弱,格外的孤独,格外的渴望。
我发出的声音虚幻而飘渺,不真实地悬浮在空中。
他蓦然伸出双臂,将我抱紧,抱进他的怀里,他双臂拥有的一股力,足可以在瞬间将我挤碎,使我粉身碎骨……
我开始感到头晕目眩,全身的血液都呼呼地涌到头上,使我两眼冒着金花,我的呼吸开始紧促起来,我体味到了生命在窒息,一种排山倒海的痛苦杂和着幸福的窒息,一种深刻的恐惧渗透着无限渴望的窒息,我的悲伤从骨缝里流出来,我很快抽泣起来。在这一刻里,我深深地感受到自己弱小的生命和无所依傍的灵魂在被一双坚强有力的手抱拥……我多么想靠在这个素不相识的盗贼怀里痛快淋漓地大哭一场,将内心久积的阴郁、悲伤、孤独和恐惧,全部哭出来。可是我没有哭,而是深长地吸了一口气,一种深深的满足从心底里升起来,顿时我心里充满了感激和温柔。过了很久,他松开了我,垂直着双臂站在眼前。我看见他的胸脯在沉重地起伏。
他低头默默地注视着我,我对他充满感激地笑笑。
我没想到他也笑了,又露出一排洁白而整齐的牙齿,在我目光中久久没有退去。
我想,我当时的笑脸,一定十分自然,十分妩媚和灿烂,一定是一个十八岁无邪的笑。
他伸出手轻轻地抚摸我胸前的长辫,手指在发辫上停留片刻,他嘶哑着嗓音轻声地说道:“这辫子多好……”
他欲言又止,手指从辫子上滑落下去,他盯着我的眼睛,轻声问:“你不害怕吗?”
我仰起头,咬着嘴唇,摇了摇头,我没有说话,我心里难过极了,我低下了头。
他默立一会儿,一个快速转身,走到了马跟前,他动手取下了马背上挂着的包袱和粮食口袋,把这些东西提进屋,归放到原来的位置,然后摘下肩上的枪,挂在了原来的墙上。
我默然地看着他做着这一切。
临走时,他从皮口袋里取出一盒火柴、半瓶酒,递给我,我接过来,很新奇地反复看。
他骑上马走了,他背离着那条古道往南行走,渐渐的他与马都变成了一个小黑点,融进了雪原之中。
后来的日子,我没将发生的这件事告诉任何人,我一直把它珍藏在心里。因为我知道如果我将事实告诉了别人,任何一个人都会对此作出世俗的猜测来,会将这段往事搞得面目全非,所以我对谁都三缄其口。
后来,我用了很漫长的时间去回忆那个强盗,回忆他坚强有力的双臂,回忆他在阳光中闪动着迷人光环的牙齿。
回忆这段往事,就宛如我意外地在路旁边抬来的一颗珍珠,放进我记忆的箱子里,常常拿出来观赏和品味,谁又会明白这一个十八岁姑娘的柔肠情怀呢?
马尔在一个月的最后的一天到来了,他果真把二妲带来了。这使我兴奋得两眼都放光了,二妲在远远的地方就对我大声喊--唉,我来了!
二妲冲我挥动着双臂,像一个铅球运动员似的,一蹦一跳地朝前跑。马尔赶着驴车在后面缓缓行走。
我望着越走越近的二妲,心里万分激动,我也想大声地呼叫或者挥动双臂跳起来,可我突然觉得不习惯不自然起来,我呆滞地站着,望着二妲。
二妲走到我面前,脸上的表情突然就僵了,她恐惧的目光看着我,上下打量我,我很惭愧地垂下头,我知道二妲见了我为什么恐惧,我的样子已经不是二妲在镇子上见到的那个样子,我极力地想对二妲笑笑,我努力准备了半天才笑出来,我的笑一定很难看。二妲的恐惧更加深了,她莫名其妙地看着我。我笑着笑着,眼泪就从眼眶中涌出来,我弯下腰仍然是大笑不止,泪水大滴大滴地坠在雪地里。
二妲傻望着我,最后忍无可忍地吼叫起来:“你笑什么笑,这么难看!”二妲扑上来拽住我的双肩,死劲摇晃我,使我仰起头。
我仍然泪流不止,二妲就抓起自己厚大的棉衣袖口,替我擦泪,我终于止住了笑,泪眼模糊地望着二妲,片刻之后又恢复了呆滞的表情。这使二妲又不满又失望,她大声说道:“一点也不好看!”二妲嘟哝着回头去看马尔,马尔已经到沙枣树跟前了。
二妲是马尔的女儿,马尔的第一个老婆生的。他第一个老婆生下二妲七天之后就害了风寒病死了,后来马尔又娶了白蘑菇。由于二妲一出生就是傻子,长到十八岁仍然只知道傻笑,不会做别的事情,所以至今也没出嫁,二妲比我大半岁,身板却比我高出好大一截子。我刚到农场时,她第一眼见到我就扑了过来,死死地纠缠着我让我把穿在身上的碎花花的外套衣服脱给她穿,没等我叵应过来,她就三下两下脱下我的衣服,穿在自己的身上,对着我一脸的傻笑。这样我就和二妲认识了,知青点从镇子里搬走时,我去与二妲告别,二妲不高兴了,将我的行李扔得满地都是。她的父母前来劝说,她却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到了新的知青点,我有好一段时间在想二妲,想二妲梦幻一般的笑容。她的笑容常常将我的思维带到一个我从未涉足过的地方,那里的一切都是静止安宁的,我猜想她的思维一定停留在一个我们无法知道的地方,在那里她看到了一个无忧无虑的世界,她的笑容才如此纤尘不染。人们都说二妲傻,二妲不是真傻,后来发生的事,才使我恍然大悟。
二妲穿着一件破旧的大棉袍,看样子是马尔穿过的,棉袍虽然宽大却遮也遮不住二妲发育良好的身体,浑身都鼓鼓地散发出青春的活力。我虽然只比二妲小半岁,可站在她面前,完全是一根豆芽和一只大冬瓜的关系。特别是她的脸颊上永远飘浮着的两片红晕,和她一头乌黑闪亮的头发,尽显出十八岁姑娘的美好。
面对二妲,我从心里自愧不如,我脸色焦黄灰暗,目光呆滞并充满敌意,由于长期缺水少洗头脸,头发僵硬而毫无光泽,我口齿不利索,搜肠刮肚半天也说不完整一句话来。说不出话的这种痛苦几乎将我逼上绝路,我当时真想一头碰死在什么地方。
这就是我当时活着的状态。
二妲盯着我满脸的泪水,冲我大声吼道:“一点不好看!”
我无可奈何地踢了二妲一脚,二妲就扑上来抱住我,我们俩就滚倒在雪地上。二妲大声地欢笑,声音在寂静的荒原上回荡。
马尔把驴拴在沙枣树上,站在那里莫名其妙地望着我和二姐,然后将车上的粮食和油盐蔬菜搬进屋里,什么话也没说,就取下皮帽,仍然扔到火墙上,然后就蹲在炉子旁抽烟,一会儿屋里就弥漫着烟雾。二妲到了一个新环境,对一切都感到新奇,她穿着大棉袍呼呼啦啦地跑进跑出,一会儿拿起桌上的小镜子照照,一会儿把我搁桌上的雪花膏瓶打开,很夸张地吸着鼻子,然后用一个指头钻进去,抠出一大砣,朝自个儿脸上抹,然后香气啧啧地跑出屋子,一会儿惊慌失措地跑回来,大声嚷道:“我看见一只兔子!”说着就去取下墙上的枪,刚握在手里,就被蹲在炉子旁抽烟的马尔吼住了:“放下,这玩艺儿是你拿的吗?”马尔的声音太过猛烈,也太突然,把二妲吓了一哆嗦,她一下呆愣住了。我把枪拿过来挂回到墙上,二妲十分委屈地撅着嘴,站在屋子中央,用白眼珠看我和马尔,很压抑的样子。
马尔抽足了烟,站起身来后就说要走,他头低垂着,目光盲目地望着地上,沙哑着声音说:“二妲就留在这里给你做伴,不许她摸枪,说不定哪一天她高兴了,一枪把你毙了。”
马尔脸上毫无表情,走出屋门,犹豫片刻转过身,没看我们,说:“不管遇到什么情况,枪口千万不准对着人,出了事不得了!”
马尔走了之后,我和二妲着实狂欢了一阵。天很快就黑下来了,我们煮了一锅土豆面糊糊,二妲竟然一口气吃了三大碗,我吃了两大碗,肚子几乎都快撑破了,心里还是老觉得空荡荡的。
晚饭之后,我特意点亮了一支蜡烛,平时我很少使用这东西,舍不得用。
二妲看着我点亮了蜡烛,高兴得两眼都亮晶晶的,脸上呈现出那种悠远而宁静的笑容,她沉思默想一阵之后,就倒在床上。她睡的是另外知青的床,她躺在上面,翻了几个身,说比家里的炕好,睡炕浑身疼。
我坐在我的床上望着二妲。二妲一只手支撑头,默默地看着我,然后说:“你为什么不说话?我来了之后,你一句话也没说。”
我望着二妲满带忧怨的面孔,突然觉得她一点也不傻,她的观察力和感受力如此准确,马尔来来往往了许多次,也没发现我不说话的情形。
我对她摇了摇头。其实我很想对她说我不是不说话,而是说话令我痛苦不堪,说话我的背脊痛,太阳穴疼,浑身冒虚汗,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大概生病了。
我伤感地望着二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