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根树枝往雪地上画出一个四方形,再把那捆柴草放进方框里,划根火柴点燃。她把祭品纸钱啦、点心果子啦、酒茶啦、五色布条啦,统统放进燃烧的火堆上。她双膝跪在这堆散发出各种味道的火堆前,虔诚地磕起头来。心中暗暗祈祷,嘴里念念有词:“铁家的列祖列宗,接受晚辈媳妇珊梅的祭拜吧,这些钱分着花,吃的分着吃分着喝,咱们这沙窝子年年旱,年景也紧巴巴的,你们将就着享用吧,不要争,不要抢……”珊梅学着以往老公公祭祖时说的那些词儿,突然感到自己有些滑稽,好像在喂一群饥饿的孩子或牲口,眼睛注视着火堆上,难道祖先的鬼魂真的在那些跳荡的火苗上飘浮着,享用着祭品吗?一想到鬼魂,她心一紧,赶紧又磕起头来,同时想自己日夜期盼的愿望,何不在此向铁家祖先请求一下,于是她在祭词里加进了自己的内容:“列祖列宗听小媳一愿望,我来你们铁家已有三年,还没有生出一男半女,对不起你们,诸位祖先可怜小媳,在阴间庇佑子孙,赐给铁山我们俩一两个孩娃,为铁家续上香火吧,我在这儿磕头恳求啦……”说着说着,珊梅的眼里浸满了泪水,有些悲戚起来。
她不知磕了多少个头,也不知重复了多少遍同样的内容,恨不得盼着铁家祖先立马儿从坟墓里跑出来,塞给她一两个孩子。她想,享用了她的祭品,等于受了贿赂就要为她办事。
半湿半干的柴草“噼啪”燃烧着,袅袅升腾的青烟,在雪白的坟地里萦绕,格外醒目。老树从根部往上一人多高地方的那个黑树洞,被往上升起的浓烟迷漫住了。突然,从那个黑森森的被烟熏的树洞口,传出一声凄厉的尖啸,像猫头鹰般哀鸣,像小狗般尖吠,又像狐狼般的嗥叫,声音那么刺耳、怪异、尖利、恐怖,听得使人毛骨悚然,心揪成一团。珊梅浑身一哆嗦,坐倒在雪地上,急忙抬头张望。只见从那黑树洞中,倏地伸出个什么野兽的头部来。或许是因为恐惧,或许是眼花,在珊梅的眼里那个兽头幻觉般地像一个老太太花白的头,一会儿又幻化成个少女的白嫩嫩的瓜子脸,一会儿又像是一只尖嘴毛头的狗狐类野兽。珊梅吓傻了,瘫软在雪地上。
那堆祭火还在燃烧冒烟,黑黄色的浓烟继续升腾,熏呛得那只神秘的鬼兽又发出一串尖吠。
这是一串勾人魂魄的吠哮,似乎还有一种魅力,还有某种无法抵御的诱惑,尽管你多么恐惧仍不由自主地朝它观望。于是,珊梅第二次抬起无力的头。她发现那个吠哮的鬼物,已从树洞里飞跃下来,就站在她的前边几米远的地方,正冲她龇出白牙迷人地笑。这笑使她心惊肉跳,丧魂失魄,与此同时,她闻到了一股奇异的沁人肺腑的又香又臊的气味。接着,她的眼前有个白影倏忽晃过,那个神秘的鬼或人,或狼狐,刹那间不见了,消失了。
珊梅的心里生出一股奇特的感觉。暖融融、迷迷糊糊的,像是喝醉了甜酒般的朦朦胧胧的感觉。在她一片朦胧的脑子里,突然映现出已死去多年的婆婆的模样,婆婆是死于一种脏病--下身流血不止,流干了身上的所有血后死掉的。此事对她刺激很大,觉得当女人真难。此刻,她又想放开喉咙大笑一场,于是她就笑了起来。而那笑出的声音,已不像是她的声音,而是变成了她婆婆的声音。
于是,铁家的祖坟地里,传出一声声老铁子那已死女人的放荡不羁的狂笑,那笑声刺人,尖利,响彻四方……
同样的这大雪天,去往库伦镇的沙石路上,走着一个流浪汉模样的人。被风刮起的雪粒儿直往他脸上打,往他脖颈里灌。四周是茫茫雪野,已近黄昏,天上灰蒙蒙还要下雪。前边的库伦镇虽然依稀可望,可走起来少说也有十里地。他只能靠自己两条腿走了,别指望再搭车了。
他从路旁撅了根树棍拄着,竖起薄棉衣的领子,勒紧扎棉衣的布带,一瘸一拐地走起来。木然绷紧的脸上,倒没什么畏惧和悲叹的样子。
这时,从后边风驰电掣过来一辆吉普车,他头脖依旧朝前梗着,两眼压根儿不斜视这辆车。
吉普车却停在他的旁边。
“去库伦镇?上来吧。”车里传出一个厚重的嗓音,推开了车门。
“不上。”他说。
“嗬,架子倒不小。”前边的司机脚踩油门,要走。
“等等,小刘。”车后座里的那个粗嗓门,又向他说,“为啥不上?正好顺路,看你摔伤了,就捎上你,你这样子两个钟头也赶不到镇子上。”
“走一夜也是我的事,我高兴在雪夜压马路。”他傲然地拄着树棍儿向前走去,然后又补一句,“我身上一个子儿也没有了!”
“搭我们的车不收钱,别犯倔,还是上来吧。”
“说不上就不上,我闻着汽油味就恶心,还有长官气味。”
“哈哈哈,真有意思,挺有骨气,小刘,咱们走,咱们就别拿气味熏人家了。”
司机小刘开动了车,一边行驶,一边说:“这人我认识,他是最近从省城下放到咱们这儿来的那个文化人。”
“是他?停车,小刘,把车倒回去!”那位中年男人赶紧说。
小车“呜呜”叫着,又倒回他身旁。
这次,中年男人从车里下来,微胖而伟岸的身体,黑褐色的脸上有一双锐利的眼睛,他说:“你就是白尔泰同志?我听说过你,从省城社科院分到咱们旗文化馆工作的学者。”
“不是分来的,是发配来的。”白尔泰依旧冷冷地说。
“不能这么讲,你还是很有才华的年轻学者,你的情况我知道些,要不是我把你留在县文化馆的话,按上边的意思,还要把你放到下边的乡村锻炼。”
“那我还得感谢你啰。其实,对我来讲,在县城和乡村都一个样。这不,我刚从你们的三家子村下乡回来。我在县文化馆报到的第二天,就被派下去蹲点,搞计划生育。公路上搭了个顺路车,还被洗劫了一把。”白尔泰自嘲般地冷笑了一下。
“难怪你这么大的火气。上车吧,咱们聊聊话,我叫古治安。”
“哦,是古旗长,按老百姓过去的习惯应该称你为‘王爷’。”白尔泰缓和一下口气。
“见笑啦,我不同意这么叫。”古治安抬头看看天色,“怎么,还嫌我这车上的油味加官气?”
“古旗长,谢谢你的美意,你是个大忙人,先走吧,我真想这样雪地上走一走,我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其实这么走走,挺舒服的。”白尔泰的固执叫古治安也感到无奈,旁边的司机小刘直撇嘴。
古治安摇了摇头,大度地笑了笑:“也好。旗里有个会,正等着我去主持,要不然我也想陪你走一走散散步。这样吧,哪天我约你到办公室谈一次,我这个人没上几年学,对读书人是打心眼里尊重。”古治安说着,从车里拿出自己披的绿色军大衣,“你穿得太少了,天这么冷,雪地上走路会冻僵你的,这大衣留给你防寒吧。”
古治安旗长不由分说,把大衣往白尔泰怀里一塞,然后上了吉普车。小车“嗖”一声开走了,白尔泰站在原地愣了半天神。
“这样的‘王爷’倒难得一见……”
那雪花又纷纷扬扬地飘洒下来。
浩宇苍穹,茫茫雪野。踽踽独行着他这一落魄文人。只见他一声仰天长啸,嘴里悠悠流出一首蒙古式长调歌来。
苍天的风哟--无常!
大地的路哟--无头!
啊哈嗬……
白尔泰要去的库伦镇早先叫“席热吐·呼日延沟”,意即“御赐金椅之沟”。
在一座山岭前的宽阔平原上,陡然出现一条长沟壑,东西走向,宽二三百米,长二三十里,上边终日青烟蒸腾,走不到跟前无法发现脚底下还藏有这深沟大壑,而且沟底还神奇地坐落着一个几万人的大镇--库伦旗旗府所在地库伦镇。
古治安就在这大沟里当旗长。
内蒙古的旗制是清代开始实行的,旗等于县,那会儿管旗的大官叫“王爷”。
有人沿袭旧称开玩笑地叫他为“古王爷”时,他开始有些反感,后来一想这是带引号的叫法。眼下人们都愿意恢复老字号旧名称,漫延着一种复古文化的心态,他也就一笑了之不去在意。旗府接待办,甚至把政府宾馆的那间招待贵宾的雅室,取名为“王爷厅”,并挂上黑木金匾,古治安也觉得挺有“古风”,尊宾为“王爷”嘛。上边来来往往的贵客们,在王爷厅中酒酣耳热时,也不免生出几分像是当了“王爷”的飘然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