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撇嘴往他身后又是撇嘴,又是啐口水,低声骂:“老骚驴,谁不知道你安啥心,村里的哪个年轻媳妇你没打过主意?盯上人家珊梅,叫老铁子知道了,不打断你的狗腿才怪哩!”
杜撇嘴悻悻往家走,嘴里不住地骂骂咧咧。
当她回了家,拢上火,往外倒灰的时候,在大门口正好瞅见从坟地那边回来的珊梅。她刚想装做没看见,扭头回屋的时候,被珊梅叫住了。
“杜大婶儿,别忙着走啊,格格格……不认识俺了?格格格……”珊梅发出一串儿极古怪的笑声,听着令人极不舒服,汗毛直竖,而且那声音似乎也不是珊梅自己的声音,换了个人似的。
“哦哦,我不走,我不走,珊梅,你刚回来呀,我这就进屋给你拿方子,啊。”杜撇嘴感到不妙,想赶紧回屋拿出个“方子”应付她。
“啥方子不方子的,杜大婶儿,格格格……谁跟你要方子了?”珊梅脸上绽出迷人的微笑,声音也变得极甜腻,她似乎全忘了求偏方这码事儿了。那一双眼睛变得亮晶晶的,深处似有绿点闪动,射出两道震慑人灵魂的光束,目光一旦对视了那两点绿光,你就要失去控制,无法移开,如被磁铁吸住一样。
杜撇嘴浑身一颤。胸口有一股春潮般的热流往上涌,双颊也变得热烘烘,感到自己正在渐渐失去自我控制,忘却自身,就像一个吸大烟的人一样,骨头变得松酥,浑身飘飘然起来。见多识广的杜撇嘴,这时脑海中灵光一闪,那是当年跟随师傅行法事时的驱邪感觉,于是她强力闭住双眼,嘴里念叨起“行孛”咒语,然后咬破舌尖,“噗”地喷出一口鲜血。顿时,杜撇嘴清醒过来。有些无力地晃了晃脑袋。
“珊梅,你中邪了!快回家去,叫铁山送你上医院!”杜撇嘴心有恐惧地低着头,回避着珊梅的目光,急忙逃回院子里去。
“格格格,谁中邪了?这杜婶儿真逗,格格格,你不愿跟我说话,我找别人说去,格格格……”珊梅发出一阵阵荡人魂魄的浪笑,移动双脚,轻如浮云,还不时歇斯底里般地说呓语,哼出“夜夜想你呀,喇嘛哥哥”的情歌,像一股风一样往村中卷过去。
这股风,将哈尔沙村卷得昏天黑地。
家里没有人。丈夫铁山在学校还没下班,老公公也没有从野外回来。珊梅浑身燥热难耐,心中拱涌着抑制不住的潮水,她就想找个人发泄,想把心中的这股热潮转给他人。她从水缸里舀了一瓢冰冷的水喝下去,那热潮仍旧压不下去。她本能地拿锥子扎自己的手心手背,刺出点点血丝,也不管用,也无法唤醒原本的我,无法赶出那个挤进自己心窝的迷人心性的异味香气。她一阵迷糊,一阵清醒。清醒时哭,迷糊时笑。
她终于走出自家的院子。见邻居家媳妇杨森花在院里喂鸡,她就过去搭讪。平时,两家失和,两人从不过话。开始杨森花很是吃惊,并不搭理她。后来,她的目光碰见珊梅那奇异的眼神,情形立刻就变了。那个原本冷冰冰的女人,忽然间变得热情起来,也忘记了喂鸡,站在那里两个人说起话来。不一会儿,这位杨森花也发出了一声声那荡人魂魄的浪笑。歇斯底里的狂笑,揪着头发的傻笑,哭天抹泪的苦笑……
似乎完成了使命,珊梅便回家来了。她感到浑身极为慵倦,疲软无力,晃晃悠悠地爬上炕,便昏睡过去了,犹如一具失了魂的尸体般一动不动。
而那位邻居女人杨森花,却闹腾开了。似乎抵不住内心的什么诱惑或者什么召唤,她丢下孩子,丢下手里的活儿,也不顾丈夫的训斥叫骂,愣是跑出去串门,找别的女人聊天去了。
于是,一种奇特的歇斯底里的魔症病,犹如一阵疾风般地钻空吹袭,在哈尔沙村的女人中间悄悄传染开了……
白尔泰又魇住了。他在挣扎。
是昨天,还是很久以前?他完全不清楚。只感觉自己在挣扎,在痛苦地呻吟,头疼得要炸裂。
他觉得又是那个广场,很大很宽,人山人海。他因父辈“土改”时被划成富农,红卫兵组织不要,但作为一名学生,他还是赶上了那最后一次接见。那位伟人,在那座高高的红楼上,向城楼下的红色海洋挥舞着巨手。手捧宝书的亲密战友簇拥着他,他在上边从东往西走,下边涌动的人潮就随着往西滚流。
他听见身旁的女同学在哭泣。被拥挤得喘不过气来的女生,还是能哭出声来。嗓子是全哑了。有人晕过去了,被别人架着,从人头上传递到金水桥后边急救车上抢救。有人鞋子掉了,裤带断了,他感到旁边的一群人都挤倒下去了,游动的人群就如长江大海的波涛般汹涌澎湃……
那个广场,那么多潮流般的人群……
他的脚猛踹了一下。脚生疼。踹在木头床架上。这一下他就醒了。满脑门儿满身全是汗水。骂自己,怎么又做起这种倒霉的梦魇。他懒洋洋地爬起来。肚子有些饿,找东西吃,冰冷的宿舍里什么吃的也没有。这是一间挨着厕所的东厢房,原先是旗文化馆的旧库房,基本上是四面透风,他用报纸糊了糊,塞了塞,还是挡不住凛冽刺骨的西北风往里灌。老馆长对他还不错,不知从哪儿弄来一个铁炉子装上,尽管冒满屋子烟,还是比较暖和,只是煤供不上。文化馆经费不足,没钱买煤,有人暗示从旁边文化局院里“偷”,趁没人时装个一两筐担回来,就是被抓住了,也是下属单位职工,不会怎么样。他醒来时,炉子早灭了。肚子咕咕叫,还是先解决饥肠的呼唤吧。
他披上棉大衣,走上街头。
他知道电影院旁边,有一家小小的荞面馆,经济实惠,还吃个热乎乎。那屋里地上烧着一个很大的铁炉,大块煤可劲儿塞,小屋热得像烤房。就这一招,吸引来了无数顾客,买卖兴隆,热热闹闹。那荞面压得既劲道,又好吃。主人还夸口,他的荞面馆日本人都进来吃过,荞面降压降血脂益寿延年,是新潮食品。对他来说,那荞面的营养价值无所谓,什么血压高啦,血脂高了,那是大城市有钱人得的富贵病,营养过剩造成的。他只知道,好吃好下肚,经得住饿,而且经济。
他掀开蒲草编的门帘儿,走进荞面馆,一股热气扑面而来。
女老板已经认识他,向他打招呼。没有空地,他被安排在有三个人喝酒的桌边位置,挤了人家,他歉意地冲人家笑笑。那三人沉浸在相互斗酒划拳的乐趣上,没人理睬他的笑,好在他只吃一碗荞面,不用占很大的地方,只够放下一碗就行了。他稀里呼噜吞下那碗荞面,起身离去时,那三人也没有注意到他。他倒乐得如此。
不过,有人在议论他,那是他开门离去时听到的。
“这小子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文不文,武不武的。”
“说是从上头‘下放’来的……”老板娘压低声音告诉问者,“别看他寒酸样,据说满肚子墨水,学问深着哪!”
“咋啦?作风问题?”
“嗨,现在那事儿算啥问题!”老板娘哧哧乐了,也并不顾忌被别人听见,“不知犯了啥事儿。”
“犯了啥事儿?江洋大盗?”那人穷追不舍,有所警惕。
“那咱就不知道了,你去问旗人事局,要不去问他本人吧。”
“算啦,算啦。咱们不敢,平时躲远点就是。”这人见老板娘不耐烦,就笑嘻嘻地这么说。
他想大笑。其实,对这些议论他早已不稀奇。他又走上那条并不宽敞的小镇街头。镇子不大,已有好多人都知道他是从上边“下放”来的,小地方什么也瞒不住。已熟或半熟的人们,都用一种好奇而探究的目光盯他一眼,其实,镇子上除了少数人,谁也搞不清他究竟因为什么“下放”到这里。有的说写文章出了问题,有的说闹离婚被老婆告下来的等等。反正他成了小镇上的“天外来客”,议论的对象。本来是一座寂寞的小镇,没有什么太多新奇的事让人议论。
所以,只要他出现在街头,就如一个出笼的怪物,引起人们的注目,头发很长,几乎披肩,裹着旧大衣,穿着一条开口子的牛仔裤,脚上是一双早已过时的大头鞋,不伦不类,奇特扎眼。惟有那张苍白得几乎透明的脸,还有一双阴郁沉静偶尔闪出睿智光芒的眼睛,才能显示出几丝他的文化人特殊的气质和不俗的风度。
他回到文化馆。下乡回来歇了几天,昨日老馆长已经找他谈了,过两天他还得下乡一趟,这回是旗里抽调人员到乡下搞冬季“普法”宣传。北方农民,一到寒冬就“猫冬”不做活儿,惟一做的就是聚众赌博,输房输地输老婆,还有就是不安分的“刺儿头”四处乱窜,偷钱偷粮偷女人,得啥做啥,旗里年年冬天组织人员下乡搞普法,教育农民。老馆长说其他人都拖家带口的,惟有他适合下乡。馆里一没有食堂二没有烧煤,吃住都困难,要是下乡,他可住在老乡热炕头,吃着老乡热窝窝头热酸菜汤,这一冬就好熬了,两全其美。他一想,也好。只是自己的研究又中断,只好带几本书下去,抽空啃一啃了。
这时,老馆长正在他宿舍门口等着他。
“我明天就走。”他赶紧说。
“不不不,白尔泰同志,你不用下去了。”老馆长摇摇手。
“我能行,我愿意下去,真的是解决我吃住困难,又解脱馆里同志下乡困难的好法子。”他继续表白。
“不不,你别误会,不让你下乡,不是我的意思,是上头的意思。”
“上头的意思?”一听上头,白尔泰心就发毛,紧张起来。
“是的,是旗长,古旗长的意思。是他来电话,叫我把你留下来。”
“古旗长?”他看了一眼身上披的旧军大衣,“是不是他要我还他的大衣?那天我给他送去了,他开会不在,还让秘书告诉我,大衣不用还了……”
“哈哈哈,也不是让你还大衣,他有别的事让你做。”老馆长看着他的木呆样,不由得乐了,拍了拍他的肩膀。
“有别的事让我做?我能做什么事?”他更是疑惑了。
“我也不清楚,他现在就让你去他的办公室报到。”
“唔,好好,那我这就去吧,奇怪。”他喃喃自语。
“去吧,去吧,古旗长是个好官,你不用担心。”
他有些焦急地向旗政府大院走去。心里不停地嘀咕,让我做啥事呢?不让下乡,这一冬烧什么吃什么,不能老下饭馆,老“偷”文化局的煤吧。可怜的白尔泰,又开始为生计过日子犯愁了。心里隐隐责怪那位多事的古旗长。这古“王爷”还真盯上我了!他心里说。
他从沟底柏油路往上登上去。半坡中部就坐落着旗政府大院,原先的喇嘛庙兴源寺旧址。那个上登的台阶正好是三百九十九级。
当年喇嘛教在库伦沟里至上至尊的时候,众多善男信女也顺着这个台阶,一步一步登上去朝拜庙里的泥菩萨、活佛,以及那位喇嘛王爷的吧?不过那时,登一步磕一头,拜倒爬起来,以身体丈量着台阶往上登,不会像他现在这样轻便。进出政府大院的小车,呜呜鸣着喇叭,飞速地上坡下坡。阶梯路两旁,鳞次栉比地排列着小商店、小贩摊、餐馆酒肆,一到晚上,电灯一亮,南坡北坡上一层层地亮起各色灯光,从沟底往上看煞是好看,幻若仙境,不禁以为身处大都市楼谷灯海之中。白尔泰多次夜晚出来,欣赏这美妙的库伦沟夜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