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我回大院去,出嫁很麻烦的。”四姑奶的话充满诱惑,说,“你可是要等上一个月沾我边儿,不馋?”
一个诱人的果子再次摆在他面前。
铃木信走进三江县宪兵队,站岗的士兵认识他向他敬礼,可以望到门岗位置的狼狗也未叫,一圈狼狗有生人进院它们凶咬,这是它们的责任,不然白吃了狗粮,说军粮也成。表现好主人高兴还要赏给肉吃,有时是人肉,什么人投入圈里它们不清楚,因为他们不懂政治,一个人和一块牛肉没什么区别,相比较人肉比牛肉更鲜嫩,味道也好。
对狗的友好铃木信不是无动于衷,朝狼狗友好地笑笑。然后走进楼去,队长室在二楼,走廊尽头的一个房间。
“角山队长!”
“唔,铃木阁下。”
宪兵队长角山荣在办公桌子上面掷两只骰子,自娱自乐,谁都知道他是一个赌徒。
“骨头骰子?”铃木信问。在那个年代没有塑料产品,骰子多是乌木、竹子、铜制品,骨头的是其中较高级的一种赌具。
“你看一下,这是什么骨头?”角山荣把骰子扔给铃木信,“您好好看看。”
角山荣的骰子该不是一般的骨头,铃木信往高级料子上猜,说:“喔,象牙!”
“不,比象牙高级。”
制顶级赌具的用料是象牙,还有什么动物骨头可制赌具?铃木信想像不出。
“人!”
“人?你说人骨头?”
铃木信长期在情报部门任职,没亲手杀过人,人骨头制成骰子超出他的想像。宪兵队长差不多随时杀人,人的骨头容易得到,可是用人骨做骰子属于奇闻。
“现在它在你手中,任凭摆布。当时抓捕这个人可不容易,他打死我们七个人,打伤十几人。”角山荣说,“他是报国队的一个副队长,混进城里来搞药品,被瞩托(情报人员)发现报告,我们捉住他。”
三江地区有几支抗日报国队,这个姓朱的副队长是其中一支队伍的,他被宪兵抓获受尽酷刑后丢入狼狗圈,两个小时工夫一具白花花的骨骼出现。那天阳光很明亮,狼狗嘴巴毛上沾的鲜血,啃得未剩下肉丝的骨头闪着白光。
“噢?这么亮?”角山荣惊异。
一个怪异的想法雨后蘑菇一样冒出来,用人骨头做一副骰子,也许是世界独一无二的。人的骨头不是所有部位都可以做成骰子,要结实要美观,首选关节部位。角山荣没学过人体解剖学,对骨骼应该说是不懂,杀人多了自然就明白了,情形和屠户差不多。他选了朱副队长的股骨头,亲手磨制了一副骰子。
铃木信手感骰子很光滑,说明把玩很久,骨头制品越磨越光滑,渐变成淡黄色。
“你喜欢,我给你做一副。”宪兵队长说。
铃木信放下骰子,说:“我不会玩这东西。”
角山荣抓起骰子,在桌面上掷,两只骰子旋转起来,他盯着它们最后停下,说:
“人的一生就如这骰子,自己旋转不了,要被掷。”
宪兵队长的话有些深奥,铃木信没马上明白。他说明来意道:“我们想在索家大院内找个瞩托……三江情况我们没队长清楚。”
“有目标吗?”角山荣问,地头蛇总是傲气十足。
“初步物色一个人,富墨林。”
角山荣摆摆手,说:“富墨林不行,他跟索家亲戚太近。他们姑舅结亲,姑姑亲辈辈亲,砸断骨头连着筋。”
“倒是想找到一个外姓人,问题是那样无法接近索家人,搞到的情报没多大的价值。”
“有一个人挺合适,”角山荣说,在三江如果说铃木信这伙人是蜘蛛,正在编织一张情报网的话,角山荣名副其实第二帮蜘蛛,宪兵队也需要一张情报网,社情民意需要及时掌握,尤其是反满抗日人员的活动,在铃木信他们到来前,一张情报网已经精心织起来,人盯人的做法全满洲国的宪兵都这么做。我爷虽然是日本人推举的商会会长,他也是被监视的对象,日本人不会相信任何一个中国人的。只是对我爷的监视没急于,在我们索家大院选一个人,角山荣费尽心思,最后看上一个人,“管家冷云奇,他最合适。”
管家多是东家绝对信任的人,一般说都是亲戚关系。冷云奇跟我们索家也有亲戚,只是远了些,形象点儿说八竿子将打到。年龄比当家的爷爷小两岁,是我太爷选的人,本来是帮助太爷管理索家,他老老人家突然染病交出当家权,连管家也一同移交,爷爷接着用他。
“管家应该是狗一样的人物,”铃木信说,他指对主人的忠诚,其实对人忠诚的动物不止狗,还有马什么的,不过他说的也没错,“这样的人肯为我们工作?”
“使计。”角山荣说,口气是那样的胸有成竹。
铃木信相信宪兵队长不缺计谋,对付大户人家的管家使什么计?不外乎一个是软一个是硬。他试探地问:
“队长有什么高招?”
“对付管家冷云奇,招法大大的有。”
“能透露一点儿情况吗?”
角山荣再次掷骰子,说:“您要的索家情报到我这里来取就是了,冷云奇我负责拿下他,没丁点儿问题。”
铃木信觉得可以,宪兵队去做这样的事情更方便,情报组接触人多不行,他欣然同意,情报擎现成的岂不是更好,不钓鱼可以吃到鱼,把钓鱼的乐趣留给宪兵,本来钓鱼没精力。他说:“富墨林的事我放下,靠队长你们了。”
“富墨林放不下。”宪兵队长说。
“哦?”
“他离开索家大院几年,突然从哈尔滨回来,他在外面都干了什么?”角山荣不会放过他认为可疑的人,说,“这个人……”
亲手去摘和掉在面前都一样,熟透的果子总是诱人。
“墨林,你好像有什么心事瞒着我?”四姑奶说,女人总是很敏锐,对心仪的男人都能听到毫毛竖起的声音。
富墨林暗吃一惊,是不是什么东西给她看出破绽,身负的秘密任务他只字未提过,在所有人包括未婚妻面前都不能露底,极力回避和绕过去。跟她在一起大部分时间快乐假炕床上,活动的空间被窝里,话题也没飞离被窝多远。
“我觉得你在做着什么大事。”她猜测道。
“你怎么这样认为?”
“神兮兮地离开家,几年没有消息。你去干什么?我不相信开医院做医生连写封信的时间都没有哇!”
富墨林已经回答了索家人的疑问。大概谁都不信,编造需要严丝合缝。也许大家心照不宣认为富墨林在说假话,没揭穿他罢啦。我无法揣测我的几个爷辈当时怎样看这件事。四姑奶代表了他们的一致声音,因此有了上面的诘问。
无论如何追问谁来追问,富墨林都不能说出自己的任务,面对一丝不挂人的问,他油然几分愧疚。
“我想过你能做什么事。”
“你想过?”
“抗日!”她直截了当道。
富墨林再次吃惊。一个头脑简单的女人怎么一下子猜中?是不是索家人都这样看啊?如果是则有些麻烦,索家人不都赞成抗日吧?原本打算情报组建在索家大院,现在看来需要重新考虑。以后还要使用电台,被他们发现不成。日伪特务无处不在,隐藏在索家也可能,加上他们对自己抗日的猜测,索家大院不合适做为情报组的办公地。
“我说的对不对呀?”
富墨林予以否认,他说:“你猜的不对,我对日本人是没好感,但我没打算抗日。”
尼莽吉四姑奶也没深问,就当她通情达理。明天她回索家大院去,遵家人命。几年里经营着大戏院,很少和至亲家人呆在一起,正好利用这个兴嫁月,好好跟哥嫂、侄儿侄女们(侄辈中有我父亲)亲近,嫁出的女泼出的水,再回娘家又是一回事啦。她还是放不下大戏院,说:“明天进腊月门了,戏院每年这个时候最红火,看电影看戏的人多。你会那首腊月歌谣?”
富墨林记得这首三江地区的歌谣,跟寡母在山里居住时,迈入腊月门槛,母亲总要说给他听,让孩子有个盼头--
小孩小孩你别馋,
过了腊八就是年;
腊八粥,喝几天,
哩哩啦啦二十三;
二十三,糖瓜粘;
二十四,扫房子;
二十五,冻豆腐;
二十六,去买肉;
二十七,宰公鸡;
二十八,把面发;
二十九,蒸馒头;
三十晚上熬一宿;
初一初二满街走。
那时候,富墨林年纪很小,听母亲说这歌谣离年味不远了,梦里就有了猪肉炖粉条的味道。穷苦人家的孩子都盼年。
“放心回去,我在这儿为你顶着。”富墨林说。
“你不回我家大院去?”
“我俩调换一下个儿,你回大院,我搬来大戏院,为你照顾生意。”他说。
四姑奶寻思一阵同意了这个方案。
“一个月时间够长的。”她依恋不舍道,算一算他们在一起不到两个晚上,相处二十几年到一起只两个晚上时间,厮守又不是整夜,掐头去尾没多少时间,因此她觉得短,“要不的,你今晚别动,我们在一起呆一整夜。”
他何尝不想这样,离不开是双方的,谁磁吸谁难分清楚。实质内容在那个形式--婚礼--前进行了,等于是蜜月只两天分开,断裂的是糖一样链条,欲望被拔成丝,肯定不好受。
“我还是回去。”他说。
“为什么?”
“你们一大院子人,数双眼睛盯着我……尼莽吉,我倒没什么,你是小姐。”
四姑奶心明镜似的清楚他为自己名誉着想,虚伪的世俗不允许你越雷池,越过无可避免无聊的唾沫横飞和指戳。她不怕,敢打猎的女人还怕这些?人言是只熊瞎子她也不怕。
“我们的好日子在后面……”
“要等一个月啊!”她觉得时间还是太长,度秒如年。
“我的心情跟你一样,尼莽吉,克服一下吧!”
“太搓磨(折磨)人啊!”四姑奶顺手拉他。说,“炕头烙挺(太热),我们往炕稍挪挪!”
南方的朋友没睡过火炕,自然不理解什么是炕头什么炕稍。火炕靠近填烧柴的地方为炕头,是一铺炕最热乎的地方,也是一家最能体现辈份、权力的地方,睡在此铺位多是一家之主。炕稍则是靠近烟囱的地方,自然也就凉一些,家庭中地位最低的人睡在这里。大戏院这铺火炕上,鸳鸯没有辈分之分,谁睡在炕头炕稍没区别,她之所以拉他,是炕头太热了,松木柈子填多,炕席都有了糊味儿。
“你睡这儿,炕要多烧,直通炕凉的快。”四姑奶关心道。
“嗯!”
夜有时很短,四姑奶和富墨林同时感到了他们在一起的夜,短得令人心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