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我真来登门拜师学艺。”铃木信为达到目的装得比孙子还孙子,“你的印务所比我的印务所好,好得多。”
“不,不,哪敢跟太君比呀!”
“索老板你别谦虚,瞧你的业务扩展到外省……”铃木信说,三爷惊讶日本人对升华印务所了解得一清二楚,这意味着什么?他不会是来要求入股合营吧?他们看上什么立马变成一只苍蝇,不管有没有缝儿非叮住你不可,结局前有车--黎漏粉匠的粉房,当然自己不会落他那样惨的下场,日本人继续说道,“你的工人技术行,我的不行。”
“印刷技术怎么可跟太君比呢?我们不行。”
“哎哎,索老板别封口,我来求援的,求援技术。”
“太君……”
“我来请你所的一名工师。”
三爷皱下眉,我分析他老人家怀疑日本人要挖墙脚,你不是技术高吗,我把技术高的工师挖走,甚至想到要挖的人是谁。
“你所有名工师叫马化堂?”铃木信问。
三爷慌然,日本人事先踅目好了(看准),说没有这个人不成,假如马化堂人被日本人弄走,雕刻版、胶印关键技术活儿谁来做?全所没有第二个跟他技术相当的人。
“索老板,我请马化堂培训我的工人。”铃木信口气回生(食物熟软后变得生硬)土豆一样稍稍硬气,“你看是让马化堂到我们印务所去,还是我的工人到你这里来?”
听日本人的话语事情就这么定了,不存在你同意不同意,剩下的权力只是按他们的安排做其中一项选择。三爷得罪不起日本人,满心不愿意脸上制造出笑,说道:
“太君认为怎么方便,就怎么办,都行。”
“嗯,到我的印务所去吧。”
“中!”
铃木信问:“人跟我走,还是?”
“他的手有一点儿活儿,做完我立刻亮(立时)叫他过去。”三爷说。
“好,索老板。”铃木信起身道。
三爷送铃木信到大门口,走出印务所的日本人忽然挺拔起来,满街行人,公众视线里他是只螃蟹,绝对不是只蜘蛛。
“化堂师傅,我跟你说个事儿。”三爷叫来马化堂,对他说,“铃木印务所长来了,要请你去辅导他的工人。”
“教小鬼子?还不是老虎跟猫学艺。”马化堂说,他讲的老虎跟狸猫学艺的故事家喻户晓,太平鼓词《老虎学艺》云:
你也高来我也高,
狸猫倒把猛虎教。
穿山跳涧都学会,
猛虎变脸要吃狸猫。
猛虎要把狸猫撵,
狸猫上了柳树稍。
猛虎跪在溜平地,
叫声师傅你听着:
穿山跳涧你都教会,
上树的方法你咋没教?
狸猫这里忙回话,
叫声徒儿你听着:
教徒不教无义之徒,
教成之后还想吃我狸猫。
“你觉得日本人是那只猛虎?”三爷问。
“小鬼子坏出花来……”马化堂说他们说不定又耍什么阴谋诡计,“技术教他们还不是教会老虎,反过来受害的是我们自己。”
这个道理三爷懂,不是你愿意教不愿意教的问题,日本人叫你教你就得教,不然结果可想而知。三爷看事情目光更远些,如此得罪日本人不合适,既要说服马化堂去教日本工人,又要留些心眼,他点拨道:“去还是要去的,日本人是大腿,我们是胳膊拧不过他们。怎样教在凭我们,不妨学学狸猫。”
马化堂琢磨三爷这句话的意思,幡然道:“哦,我明白了。”
三江民间有关教艺防止不义之徒而留一手的故事还很多,例如铁匠教徒,情形跟狸猫教猛虎差不多,师傅留了关键的一手,铁块烧红了怎么办?愚蠢的徒弟因师傅没教,直接用手去抓……这个近乎讽刺、可笑的故事真实性经不起推敲,却令人信服,警示了人们做事。马化堂说:“我让小鬼子去抓烧红的铁块儿。”
“日本人也不那么好糊弄,滴水不可漏,让他们看不出来。”三爷叮嘱道。
火炕加了松木柈子,被窝里更温暖。
“后半夜了吧?”富墨林问。
“嗯。”
“我还是得回去!”他坚持要回索家大院,先前他张罗回去,被一双柔软的手臂摁住,这是第二次张罗要走。
“非得走吗?”
“你说呢?”富墨林说了很客观的理由,“你是索家的小姐呀!”
满族人家的婚俗程序繁琐:通媒、小定、拜女家、下茶、开剪、迎娶、坐帐、合卺、分大小、回门、住对月等。他们俩虽然从小定下的娃娃亲,男女双方在年幼时由父母订下的亲事,而这门亲事没有保证的,多是流产,富墨林和四姑奶也可以不成这门亲事。然而,他们俩冬春之交季节似的,一阵冷一阵热,二十多年中就是这样。今天一下子越过季节进入炎热夏天,不过他们是超越世俗的穿越,接下来要面对的现实,正如富墨林提醒的那样,四姑奶是大户人家小姐,尊严的门户决定她不自由,偷偷的自由另当别论。
四姑奶的手臂松懈下去,急风骤雨过后的冷静,她必须面对现实,跟富墨林结婚可以,可不是小屋子的假炕床上,把花烛夜应做的事做了就算结婚了,这算什么?明媒正娶怎么讲?三江首富的索家,怎么悄没声儿的把小姐给嫁出去了?我太爷不能答应,当家的我爷也不能答应,四姑奶现在不叫格格了,但她还是尼莽吉格格,满族的格格出嫁不举行仪式怎么行?
“你回去行,可是还得……”四姑奶欲望的声音糖稀一样甜稠,他拒绝不了,她问,“你要个打羊草的,还是摘豆角的?”
那样的情形下四姑奶的问话今人无法理解,什么打羊草的摘豆角的,虽已是实质内容的造人阶段,还是让人听来一头雾水。要清楚这个问题,还得说满族的婚俗,程序中有一首歌谣很有意思。大定后在“拜女家”礼酒宴上唱:
花花喜鹊长尾巴,
你我两家结亲家,
生个儿子打羊草,
生个闺女摘豆角。
富墨林听明白了她的问话,生男生女还是十分遥远的事情,她问了你必须回答,很中庸的回答:打羊草和摘豆角的都行。
我前辈在松木柈子燃烧的东北火炕上进行制造后代的实质操练,我敢说绝对不是彩排,如果一切如她所愿,一个打羊草的或是摘豆角的开始孕育当夜做胎也说不定。
“我跟我大哥说。”她说。
“还是我亲自说吧。”富墨林说。
回到索家大院,富墨林走向自己的屋子,三进院最后的一趟正房中的两间。爷爷叫管家好好安排富墨林,他不走样地按照当家的旨意去做。正房采光好,搭有火墙子,还备有火盆,冬天里屋子暖和最重要。
今天一天里发生的事做梦一样,跟四姑娘一起长大,定亲在懂事前--时间更早,某个春天他们有一次亲密接触的机会,男孩一样淘气的小姐掉到索家一个废弃的菜窖内,他下去帮助她爬出,光线很暗的窖底,他见到她胸前白亮一片,像月光下的水。
“掉下来时衣服挂破,”她说,实际情况更糟糕,衣服前襟被撕掉挂在菜窖口的木框上,“我没衣服了。”
富墨林到了喜欢女孩的年龄,朦胧变得清晰,直勾勾地望着她,叫自私的东西充分表现--他希望她没衣服穿,她也微低垂着头,同他想到一起。她总是比他大胆,说:
“你、你要看吗?”
“嗯。”
“看吧。”
他过去,控制不住自己了,伸出手去……她没拒绝。从当时的环境和情形看,可能深一步进行--偷尝禁果,也许是果子太青涩,也许没有也许,到底没有尝。果子尝与没尝都未影响想念它的成长,果子突然熟了,他给熟透的果子砸到,就在今天白天。
结婚?富墨林可没那么轻易,他现在不是没走出索家大院的未来女婿,是共产国际中国情报组织的情报员--身担要任的间谍,不久建立起的情报组长,娶妻子是私生活无人干涉,纪律要求他重大事项向上级报告,同娃娃亲结婚也要报告,批准没问题,但必须向组织讲明获批后才可以。一时回不去苏联,等交通员到来要在下一个月,他再返回去汇报,这件事至少需要两三个月时间。
他怎么不发电报?最笨的人都会这样疑问。
根据组织安排他一个人先回三江,情报组建起后,由交通员带电台过来。计划是这样,实施起来困难重重,三江是伪满洲国的腹地,带一座电台谈何容易啊!组织答应自然有办法,怎么弄不是富墨林的事。
果子掉落得有些突然,富墨林嘴还残留果子的芳香,思考如何处理这件事,还必须谨慎、妥善处理此事,怎么也不能让他们感到自己失礼,失去索家的人信任不成,对当家的说,对老老爷子说,只是开口的时间,早了不行,三江情报组建立起来之前,绝对不能分出精力考虑私生活的,无论如何等到交通员到来。
“她追问怎么办?”他想。
四姑奶的脾气秉性富墨林清楚,结婚的事情老是没消息动静,她自己就可能跟父亲和当家的长兄说,假若说了他们有逼自己答应马上办婚事的可能。
半夜佣人给火墙加了柴火,屋子很暖和。富墨林回味起白天的事情,有一个细节,她说:
“菜窖里那次,你没想?”
“想,咋没想。”
“那为啥没……”
“我不敢。”
四姑奶咬着下嘴唇笑,得意的时刻她总是这副模样……果子突然掉下来看似突然,其实也不突然,熟透的果子你不摘它自己也会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