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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阳光如烟(1)

盛洁的母亲那时才叫不得了,三十多岁就已升了妇产科主任。人年轻,漂亮,名字也响亮叫盛明。都说女人叫了带男人气的名字显帅,一听就卓尔不群。盛明主任的医术也卓尔不群。其实那时盛明主任才刚刚被提了妇产科的副主任,由副主任而主任,过程还不到两年,这在六十年代初破格得已属罕见。盛明主任被这样罕见地破格晋升自然有各方面因素,但其中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是她在此期间曾遇到一个罕见病例。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当时刚被升为副主任不久的盛明主任看过最后一个患者,正准备换了衣服去洗个澡然后下班,诊室里又进来·对年轻夫妇。这对夫妇显然是刚从乡下赶进城来的,带进的一股子汗酸味熏得盛明副主任不禁皱起眉头。那乡下丈夫喜气洋洋地说他们是来做检查的,孕期检查。盛明副主任就戴上口罩,问妊娠多久了。乡下丈夫自豪地说要论怀的日子可是不短了,算起来得有三年多吧,小四年。盛明副主任听了又一皱眉头,说开什么玩笑,人怀孕哪有怀那么长时间的?乡下丈夫越发喜上眉梢,说是哩是哩,一般人哪有怀这么长孕的?可偏就让咱怀上了咧,占村的郎中早给看遗了,说这叫日月胎,可是少见呢!盛明副主任是从医科大学医疗系五年制毕业,正统高材生,搞临床又已搞了十多年,却还从未听说过什么叫“日月胎”。那乡下丈夫就解释说,说白了就是龙凤双生,一儿一女,咱村郎中说这日月胎的儿子将来宰相命闺女可就是娘娘,一张肚皮包乾坤哪,这一阵子光见流水儿才进城来检查,要不还在家精心养着咧!盛明副主任被这乡下丈夫一番话说得哭笑不得,又仔细观察那乡下妻子肚腹的形状,就看出了一些问题。于是让她躺到诊床上来,打开衣服用手仔细摸了一摸。六十代初那阵还没有“腹B超”一类仪器,这种检查只能凭医生的经验用手去摸。盛明副主任这样一摸,果然就摸出了这“日月胎”有严重问题。她断定这乡下妇女怀的“宰相”和“娘娘”不过是一个肿瘤,说得更确切一点是一种极为罕见的巨形多房性囊肿,位置应该是长在卵巢上。盛明副主任把自己的初步诊断告诉了这对乡下夫妇,那妻子劈着两腿躺在诊床上哇一声就大哭起来,哭得几近嚎啕。丈夫也如遭了雷击一般噌地就暴跳起来,说哪里的事,这是哪里的事?盛明副主任对患者及家属的这种反应自然是早已司空见惯,便安慰他们说不必害怕,这种卵巢上的肿瘤一般都是良性的,估计只是个巨形囊肿不会有太大问题。那乡下妻子一边叽叽呱呱地哭着,说良性恶性倒没啥,不是说怀的孩子么咋又成瘤子了?那乡下丈夫更是忿忿,说来时还好好儿的一对日月胎,咋眨眼工夫就给变成了个大瘤子?看他们那无辜的神色,倒像是盛明副主任将他们的“宰柑“娘娘”给变成了瘤子似的。这时盛明副主任就已给他们吵得有些不耐烦,又忙着要去洗澡怕再晚人就会多起来,便摘下口罩一边剥着乳胶手套说,你们先不要这样哭闹好不好,这里是医院像什么话?目前也只是初步印象还不能最后确诊,等老主任来会诊之后再说吧。后经老主任诊断,结果与盛明副主任非常一致。老主任还对盛明副主任这样年轻就有如此丰富的临床经验表示了充分的肯定和赞赏。只是在一点枝节问题上看法稍有出入,老主任认为这个囊肿体积虽大,位置也确实不太好,但要切除它患者卵巢还是可以保住的。六几年那阵还不大讲计划生育,对孕龄尤其是年轻妇女,治疗原则就还是尽量保留生殖功能。在此之前盛明副主任的看法是,考虑到囊肿的多房性,也为避免病灶恶化,在做切除术时应将卵巢及周围组织尽可能彻底地清除干净。当时盛明副主任听了老主任的意见只是笑了一笑,就没再坚持自己的观点。不过那次手术是盛明副主任亲自上的台儿,手术做得干净利落非常成功,术后伤口愈合也很好,而且病人的双侧卵巢到底还是都被完全彻底地摘除了,以后不要说宰相娘娘,就连庶民百姓也不要想再孳生出来了。据说那对乡下夫妇临出院时为表示感激,还特意送了盛明副主任一面锦旗,上绣八个黄绢大字:“除恶务尽,断子绝孙”。盛明副主任看了只是微微一笑,就让护士卷了收起来。老主任看过之后却哈哈大笑,说挂起来,应该挂起来,这也是患者对我们当医生的鞭策么。什么是恶?疾病就是恶,肿瘤更是恶,我们做医生的不仅要除恶务尽,更要让它们断子绝孙才是职责!这件事在当时是个不小的新闻,盛明副主任还和那只被她切下来的大瘤子一起上了报纸。当然,在六十年代初媒体还很单一,电视就更如同这只几十斤重的瘤子一样罕见,否则盛明副主任肯定会带着她的大瘤子上了《新闻联播》或《东方时空》一樊电视栏目。当时这则消息是登在晚报的头版上,还配发了照片。照片上的盛明副主任仍是手术装束,神情也是一脸除恶务尽的冷峻,身边的盘子里放着那只曾被认定是宰相和娘娘的大瘤子,拍得像一帧合影。报纸一出来,立刻成为这座城市街谈巷议的热门话题。据称这只足有二十几公斤重的巨形囊肿无论重量还是体积,在这座城市的卵巢囊肿史上都是绝无仅有的。接下来没过多久,盛明副主任就被正式晋升为盛明主任。又没过多久,盛明主任的女儿黄洁就改叫了盛洁。那时盛洁还小,不过八九岁,但对大人的事情多少也懂了一些。盛洁依稀还能记起父亲的样子,高高的,瘦瘦的,头发很长但总是梳成很帅气的分头,油光水滑一丝不苟。父亲叫黄辅仁,据说过去曾是国民党陆军医院的少校军医,解放后虽没被政府处理,也就再没出去工作。早先家里还有个小诊所后来也丢下了,终日只是翻翻闲书听听音乐,要么就以酒为伴。母亲的年龄比他小很多,大约要七八岁,盛洁至今仍搞不清他们当初是怎么走到一起的。盛洁由黄洁改叫了盛洁以后,被母亲领着离开马场路上那座小洋楼时的情景至今记忆犹新。那是一个阳光熊熊的夏日,而且正在中午。那时候大气的纯净度比现在要好,炽烈的阳光也就更热更酷地尽情喷洒下来,盛洁家的那幢小洋楼在阳光下像座冰雕似的晒得快要融化了。这座小洋楼还是父亲的祖父传给他的,母亲决计要离开父亲,自然也就要离开这座小洋楼。但当时盛洁却并不愿离开。那座小洋楼上有着辽阔的露台,四周的花墙上爬满了郁郁葱葱的长青藤和丁香花,迷宫一样的房问里冬暖夏凉,而且永远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清幽的菲律宾木质的香味。盛洁一边被母亲牵得趔趔趄趄地走着,一边不住地哭着回头去看父亲。那个叫做黄辅仁的父亲正从楼顶的小窗里探出半截身子,不停地喊着小洁,小洁!后来他就不再喊小洁了,改叫盛明。他说盛明,你让小洁留下吧,孩子愿意留在这里,我承认,永远承认孩子是你的还不行吗?只让她暂时住在这里以后保证还给你还不行吗?母亲一边头也不回地走着,漂亮的面孔在阳光下浮着一层白色的微笑。到后来父亲的嗓音就已嘶哑了,但仍还喊着说我不明白,盛明你为什么要这样决定,我究竟哪里对不起你了?事后盛洁曾很多次问过母亲这个问题。她问当时自己为什么不可以留在那里?母亲说她当然可以让她留在那里,她也知道盛洁离开那座小洋楼时有多么的伤心,倘若同意她留下来她会有多么的高兴,多么的幸福。母亲说但是她不想那样做,因为那样做了那个叫黄辅仁的人同样也会感到高兴和幸福,而她是不想让那个黄辅仁高兴幸福的。直到很多年后,盛洁才终于弄清楚了这件事。其实那个叫黄辅仁的父亲并没有哪里对不起了母亲,他甚至可以说是一无错处。是母亲要离开父亲的,就像当年跟他莫名其妙地走到一起一样后来又莫名其妙地想离开他了,不为什么什么也不为,就是想离开他。

那以后盛洁就随母亲搬进了市中一心,医院的平房宿舍。当时医院没有现成空房,只好让盛明主任先委屈一下,说等专家楼那边腾出房子来就好办了,眼下只能先住平房宿舍院这里。说是平房宿舍院,其实不过是两排工棚式的红砖简易房,院里住户多是医院里烧锅炉或搞清洁一类的工友。盛明主任反复叮嘱盛洁,叫她不要跟院里的那些小孩子一起玩耍,说他们的家长在医院里都是干很脏的工作,手上身上沾满了各种病菌又不懂得讲卫生,难免就会带回家来传给他们。盛明主任说尤其是那个杜师傅,他身上的细菌最多也最可怕,他家的孩子更不要理睬,在院子里遇见就赶紧躲开。盛洁被母亲吓唬得毛骨悚然,身上起了一层一层的鸡皮疙瘩。但在院里鹤立鸡群久了,渐渐也觉孤独。一天终于绷不住了,就还是跟那个杜师傅的儿子杜大星搭上了话。盛洁至今想起来,其实后来一系列的错误也就是从那时铸成的。尽管母亲这些年在自己身上犯过若干决策性的错误,但至少在这个问题上,母亲当时说的话还是有道理的。杜大星在那时体格就很强壮,刚十多岁已有了威猛气概。他一跟盛洁搭上话就不无炫耀地介绍,说在这个院子里,盛洁家搬来之前他家的生活水准要属第一,现在有了盛洁家他家才排第二,他爸爸月薪是四十九元八角,只差两角钱就五十元了。盛洁曾听母亲说过,当时的大学毕业生,第一年月薪也不过才四十六元钱。杜大星说还有奖金呢,还有别的收入呢,所以他爸爸的月薪实际应该是五十七元三角六分才对,光用五十七元除以三就等于十九了,那三角六分还忽略不计。杜大星并没有吹牛,那时候一个家庭的人均生活费要低于六元钱才有资格吃补助,低于八元钱上学可免掉学杂费,倘若超过二十五元那就已有些今天大款生活的味道了。由此可见,杜大星家的生活水平确属不低。杜大星对他父亲如此高薪是这样解释的,他说他父亲在医院里的工作性质非常特殊,也属于照顾患者的范畴,只是不同于那些大夫护士,所以他的工资上就要远远高于普通工友。后来盛洁才从母亲那里得知,原来杜大星的父亲在医院里是看守太平间的。看太平间这种工作性质从某种意义上说当然也是照顾患者,只不过是照顾那些已断了气的患者,什么时候前面的大夫护士无能为力了,才会弄到后面推进太平间来,再由杜大星的父亲为患者做人生的收尾工作。所以杜大星的父亲在工资之外就还有些特殊补贴,每月大约七元六角。

那时杜大星的父亲还不叫杜神经,医院里官称杜师傅。杜师傅身材粗壮高大得近乎生猛,还生了一脸络腮胡须。他妻子说不上漂亮,属于有些姿色的那一种,而且性情柔软沉静非常有女人味。但就是这样一对夫妻,只生了大星一个孩子却就再也生不出来了。院子里的人背地议论,说杜师傅整天呆在停尸房里跟些死人打交道,身上染得阴气太重,他老婆又是天生的女人气更阴得发潮,这样一对夫妻居然还弄出一个大星来已经算是奇迹,再弄恐怕就困难了。那时大星的母亲是个裁缝,手非常的巧,逢年过节就有许多人拿了布料来找她做衣服,忙都忙不过来。平时没有外活,就为杜师傅父子做衣服,从春到冬,从里到外,做了一件又一件全是簇新的,而且还净是上好衣料。平房院里的人私下议论,说就算他家条件好,不年不节地也不可能三天两头买料子回来给他爷儿俩做新衣服穿,其实那些衣服都是杜师傅从停尸房里的死人身上扒回来的,让他老婆洗过之后再改一改式样就成了新的。盛洁听了这些议论,再细一观察大星身上穿的衣裳果然就有些可疑,看上去料子好虽好,款式却都肥肥大大总让人感觉怪怪的,怎么看着都不大像是活人穿的衣服。而且有一天,大星的手腕上居然还戴了一块银光闪闪的手表。在那个时代不要说是十多岁的孩子,就连上了大学的学生也是很少有戴手表的,戴手表一般是作为年轻人进入工薪族的一种象征。但大星却大大咧咧地说他不过是戴着玩玩的,这种手表他家还有鞭多,各式各样各种牌子的都有。这件事开始让盛洁感到恐怖,再看大星时,浑身上下就都有了种说不出的阴森气味。后来大星就不再向盛洁显派阔绰了。那是一个夏日的中午,盛洁顶着毒花花的阳光出来买东西。大星站在院里的树阴底下招呼盛洁,问她这样热的天还跑出去干什么。当时大星正在用一只很精致的水果刀削吃着白萝卜,削的姿态非常考究,每削下一片就用刀尖扎着不慌不忙地放进嘴里,很容易使人联想到吃西餐的情景。这水果刀是拴在一嘟噜钥匙上的,所以大星一边削切那只白萝卜这嘟噜钥匙便也随之发出一串哗啦哗啦的声响,听着看着都很是气派。盛洁就站下了,随口说她要去门口的副食店买白砂糖,她家吃西瓜吃午饭都在等着用。大星一听手上的水果刀就慢慢停下来,说你家吃西瓜,还放白糖?盛洁说不放糖西瓜是酸的,不好吃。她又说她母亲说天气太热,中午就不做饭了,用馒头抹芝麻酱吃。大星越发将两眼睁大起来,说吃馒头,抹芝麻酱,也要放糖?当时盛洁并没注意到大星的表情,跟他说完就急急地走了。直到很多年后,杜大星仍对这件事耿耿于怀。他对盛洁说难怪你那个亲爹是国民党的反动军医呢,你们家才是真正原装的资产阶级,吃西瓜还蘸白糖,有馒头吃抹了芝麻酱也还要撒白糖,简直是穷奢极欲。盛洁在那个酷热的中午终于还是没能买到白砂糖。门口副食店里的售货员告诉她,天气太热太潮,白砂糖又没有多少人买容易化,所以就不进货了。结果盛洁只好买了十支冰棒回来。盛洁捧着冰棒走进院子时对仍站在树阴下的大星说,这样更好,西瓜不仅甜还凉,成了冰镇西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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