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国文人日记抄》,是著名海派作家施蛰存编选的本子。初版印制于1934年10月,那时的书名叫《域外文人日记抄》,上海天马书店出版。此书的出版在当时影响极大,不久便出了再版本。新时期文学开始解冻之后,书界仍牵系着这部书。在众人的催促下,1986年5月,百花文艺出版社将其作为名家散文书系的一种,更名新排了。
以宽泛一点的标准,《外国文人日记抄》应该算做一部名著。理由有二:其一,此书遴选的是外国著名作家著名的日记,包括曼斯菲尔德、倍耐脱、托尔斯泰、乔治·桑、高更、络克威尔·肯脱和有岛武郎等;其二,此书在书界,包括在创作界有恒久的影响,人们对其阅读的兴味持久不衰。
无论如何,我对她是以名著视之的,因为,无论何时阅读,均有新的况味和发现,属经得住品味咀嚼的一类。像这样的书,在今天已是凤毛麟角了。
首先,这是一部率性的书,是一部纯粹的“私人叙事”,由此可以领略到情感的本真与人性的原生态。在日记中,这些伟大的作家并没有超拔之像,他们或者琐碎絮叨,或者偏执轻狂,或者脆弱柔怜——有端庄,也有轻慢;有自持,也有病姿;有下意识的掂量,也有无序的叙说……那一种自然而随意的生活样相,与凡常人心无丝毫隔膜,让人感到精神的巨子,其实也是在阳光普照的土地上长出的一株植物,也是人类自然进化之中蓄势而结的一颗自然之果。
说其率性,从他们在个人情事之中的表现和对女人的态度上,可以得到真切感受。
比如高傲的乔治·桑。在她的情感日记中,她已无丝毫矜持,有的是她对情爱对象缪塞的极端乞怜。在失恋中,她的智商已降到极限,她恳求缪塞驾驭她,并劝说道:“我的爱人,你只要有一次失掉了她的爱你之心,你就没有别的方法能驾驭一个妇人了。”这种自甘被驾驭的努力失败之后,她选择了一般小妇人惯用的手段,去勾引井委身于别的男人,以激起爱人的嫉妒之情,从而以特有的方式收复“失地”。当这样的努力亦告无效之后,情爱便转化成情怨,她喊出了一个绝望之音:“热情的能力兼有残忍及神圣两种性格。”这样的一个锐音,让我理解了一句中国民谚:最毒不过妇人心。妇人的刻毒,是遭到极度伤害后的一种本能的反应,因而,是一种无奈——既然让我“神圣”不得,那么就只能“残忍”。妇人的刻毒,来源于男人的压力;妇人的作奸犯科,便有男人的责任在。
对待女人的态度,在男性作家的日记里,表现出不加修饰的微辞,全没有在社交场上的郡种恭敬与献媚。这在托尔斯泰的日记中表现得最甚。他说:“当一个女人恋爱一个男人的时候,她能够从他身上看出他所没有的好处来,但当她不属意于他的时候,她不能从别人的意见之中看出他的长处来。”托尔斯泰是在说,女人是情感的奴隶,从她们身上,你甭想找到健全的理性来。他又说:“女人并不用语言来表白她们的思想,而是用语言以达到她们的目的,她们在别人的话言中所搜索的也是这个目的。”在托尔斯泰眼里,女人是浅薄的,是十分功利的动物。如果你不读到托翁的日记,你怎么也不会相信满嘴都讲着平等博爱的一个精神圣徒,会这样郾薄女性。所以,我们可以理解,为什么他的日记,一旦被他夫人强行阅读,他便感到极端痛苦,以致有的论者说托翁之所以离家出走,就是为了摆脱其夫人的这种侵入性阅读。我觉得,持此种论断的论者是有道理的,因为,巨人的内心是一个阴森的黑洞,不可窥的神秘,增加了他思想的厚度与魅力,也增加了他生命的自由与舒展。作为公众人物的名人,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切都演剧化了,其日记,是他真实人性的最后一块栖息地了,所以,是不容被侵入的。
《外国文人日记抄》除了有率性的“私人叙事”的成分外,更是一部极个人化的“思想档案”。既然是档案,所记载的便是思想结晶前的中间物。这种中间物,不免含混,不免偏颇,也不免前后矛盾,但却是货真价实的思想材料,是成熟的、系统的伟大思想的前期积累。这种积累因为是为了个人受用的,便不记述产生的条件,让人感到有些主观与突兀,甚至有空穴来风或天赐的味道。
比如高更的一则日记劈头就说:“格言!这些都是不切实际的东西。”不知他为何如此感慨。他在另一则日记里也是劈头就说:“千万不要对一个来恳求你帮忙的人有所劝告或责难,尤其是当你倘若并不帮他的忙的时候。”不知他受了什么刺激,变得如此神经质。
托尔斯泰则在日记中说:“只有当你没有过去未来这些时间观念的时候,你才是过着一种真的,自由的生活这种生活是没有阻碍物的。”这与他思考未来、寄希望于未来的习性很矛盾。但只要你总揽他的日记,发现这种矛盾处处存在;他是把日记作为自己的备忘录,他看重的是瞬间思想的及时捕捉,他来不及既顾头又顾尾,况且,他的日记是写给自己的,他没有必要照顾观点的前后关系。
——这一切,让我们看到了,什么是思想的自由。
整部《外国文人日记抄》中,有岛武郎日记中的两个观点是最让我激赏的——
其一:
善是带着民主性质的东西,只要精神上没有缺陷,谁都可以以努力而达到善。至于美,却不然。美是站在贵族的根基上,有美的观念的人,是一生下来便有着的。那是不能靠训练、教育而增进的天生的感情。
其二:
“艺术家是王者,同时也是乞丐”这句话,在这一点上,乃是真理。所以真正的艺术家,应被当作天特别赐给人类的东西而尊素,应该被视为人类文化的高贵的完成品。这个,正是艺术家的厉害的地方;而同时,不能吸引没有天赐之才的人们,不能博得人望,乃是其弱点。
其一与其二是个因果关系,道出了善和美、天才与庸常的相生相克的本质,也道出了文人清高的心理背景。然而有岛武郎既是个敏感的人,也是个有世俗之心的人,所以,他只能把这样卓越的发现写在日记里,而不是公然流布到市井上去——他怕激怒了俗众,把他排挤成一个无处容身的“乞丐”。
所以,真正的日记,又是“不合时宜”的思想的地下容所。这样的秘藏,对思想者的诱惑,是远远大于坊间的任何一种典籍和册页的。
便可以说,这部日记,是不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