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纳庄园”里的动物们认为:人是什么都干不了的家伙,他们产不了奶,下不了蛋,拉不动犁,却贵为庄园的主宰,使动物们受尽奴役。于是,经过一番抗争,动物们赶走了主人琼斯先生,建立了在猪带领下他们自己当家作主的“动物庄园”。但在事后不久,猪却搬进了从前主人琼斯先生住着的院里……从此演出了一部令人扼腕痛惜的悲剧。
--乔治·奥威尔《动物庄园简介》
情窦初开的少女李九莲,1968年因在给男友的信中剖露对“文革”的不满而招来杀身之祸。青年女教师钟海源与李九莲素昧平生,不曾谋面,只因参加“李九莲问题调查委员会”被捕判刑,后又因坚持反对“文革”,拒不认罪改判死刑。卷入该案的六百余名同情者、支持者受到株连,被判刑者的刑期,加起来达五个世纪!八十年代初,该案在时任中共中央总书记胡耀邦的亲自关照下,获得平反。李九莲,现与林昭、遇罗克、张志新等人一样,被誉为当代中国思想解放运动的先驱者。
1967年6月29日。
赣州发生了全国最早、最大规模的武斗。不愧是老区,以农民为主体的保守派,实行了当年毛泽东同志的“以农村包围城市”的策略。不同的是,今天有了机械化,卡车、拖拉机,由各县而来的公路、土路上,一时间马达轰隆,黄尘蔽天,成串的车灯在黄尘里迷离扑朔,好似一对对什么巨兽昏蒙的眼珠,在那里上下、左右探索……武器也不同了,不再是梭标、大刀、土枪、土炮。农民们,还有一部分保守派的工人,手里拿的大都是半自动步枪、冲锋枪,最次的也是三八大盖。一个个黑脸秋风,眼里溢满肃杀之气,只是腮帮、手臂上那一道道鼓起的棱子肉在不停地颤抖,透露出他们还有几分压抑不住的兴奋……
一早,赣州市城里的红卫兵和造反派,便被炒豆般的枪声告之:到昨天为止,双方慷慨激昂,你喊“保卫”、我嚷“誓死”的那一套,业已成了隔夜黄花。仅仅停留于口头上的精神批判,代替不了武器的批判,此刻武器的批判,已经蝗群般涌向了赣州城的四个进口!
一切都发生在猝然之中。
一切都仅仅是在战斗英雄的报告里听过。
疑惑,凄惶,茫然……然而,小城很快便有了自己坚强的中枢神经系统。南方冶金学院的一幢楼里,几个红卫兵头头作出紧急决定。墙上身着军装、神采奕奕的红司令像,微笑地看着这几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那时候他老人家的微笑,仿佛是一张全国通用粮票:保守派从这微笑里,看到了“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造反派和红卫兵则从这微笑里,看到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李九莲是赣州三中《卫东彪战斗团》的副团长。三中在西门附近,该兵团与冶金学院的红卫兵,负责保卫西门。在“全国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出来之前,她还是学校团委宣传部长、学生会学习部长,她的职务,决定了此刻必须和几个红卫兵头头一起,义不容辞地拼凑起一个小小的“作战部”来……
她不懂作战,她只会读书。在学校里,一般女同学课后爱打毛衣什么的,她却总是读书,尤其是爱读鲁迅先生的杂文和有关志士仁人的传记。她的学习成绩,在班上也总是名列前茅;
她不会残忍,她素来谦和。出身工人家庭、兄妹五人都是共青团员的她,很早便对给人贴政治标签的做法不以为然。她打心眼里看不起某些处处颐指气使、却胸无大志的干部子女;相反,对班上几个出身于“剥削阶级”家庭、被别人也多少被自身粽子般捆得紧紧的同学,她倒挺佩服,她佩服他们棉里藏针,知识丰富,生存能力强。她甚至这样想:当我们这些“红五类子女”掌握了国家命运之时,若他们要离心离德,我们大概不会是他们的对手……
为此,她在班上有很高的威信,就是在大小山头林立的兵团里,她也是各派都能认同、服膺的“领袖”,实现“革命大联合”后,她被中学红卫兵们一致推选为省革委会委员候选人;
李九莲的麾下也没有武器。毛主席一声令下,号召各派夺了枪的交枪,红卫兵、造卫派都将枪上交了,赣州全城只剩下两挺机枪、几只手枪,那是几个单位原先就配发了的,再有就是体委的几把小口径步枪。在西门,还只有梭标。就凭这等原始的武器,和米包、盐包筑起来的简易工事,还有几百名红卫兵火热的身躯,西门的被冲决,小小“作战部”及其麾下的溃散,便只能几乎是弹指之间的事了……
这一天,赣州城里浓烟密布,火走龙蛇。日月无光,腥风血雨,宛如“八一厂”哪位气魄恢宏的电影导演,正在这里拍摄一部战争巨片……
由这一天,至7月4日,赣州城里丢下了一百六十八具尸体。
其中,大部分是保守派冲进城后给杀死的。
6月30日。“江西省大中学校红卫兵司令部”驻赣州地区联络站负责人朱毅,领着李九莲和其他几个学校的红卫兵头头,到街上认尸体,有名有姓才好向中央紧急电告。他们走在死尸堆里,扒开一个个倒卧的死尸面孔,那是一张张怎样的面孔呵:年轻,露珠般年轻。洁净的额头没有一丝皱折,线条生动的鼻子恍如玉石雕成,或是下巴刚刚生出几根茸茸软须,让你想起原野上轻扬的芊芊春草,或是脸上几颗深紫色的青春痘,让你觉得里面深藏了多少青春骚动期的秘密……
几乎找不到一张脸上留有恐怖走过的痕迹。
也许,他们刚刚还在对战友倒下的愤慨之中;也许,他们刚刚还在“人总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的悲壮之中;也许,他们刚刚还在能真的在枪林弹雨中考验自己对红司令和“无产阶级司令部”忠心的豪迈之中……死神钢青色的巨大利喙,便骤然降临了,这利喙犹如万千条蜂涌而至的蚂蝗,在贪婪地吸血,留给他们的只是一片失血后的惨白。而留给生者的,则是一片无论你怎样联想也填补不了的广袤空白……李九莲跌跌撞撞地走着,腿好似麦秸秆编的,愈走愈软。额头沁出的汗珠,将一绺头发冰凉地贴在皮肤上,她想用手抹开,可一提手,她看到了手上淋淋漓漓、欲滴未滴的血水。一股强烈的恶心,一阵恍惚。恍惚中,她觉得自己好像是来自一个屠宰房,又走向了炼狱。她停下不走了。朱毅回过头来看她,她像是喃喃自语:
“还可以这样打吗?还可以这样打吗?”
她抬起失神的眼睛,又问朱毅:
“我们能不能既不放弃原则,又不打?”
几天来,这个问题也一直在朱毅头脑里来回拉锯,他想得头都痛了。他与李九莲同是1946年生人,却比她早两年上学,“文革”开始时,他已经是江西师院中文系二年级的学生了。可他和李九莲一样,不会打仗,只会读书,也许是文学的熏陶,他性格外露,富有激情,这激情是拥抱五彩世界、创造美好生活的激情,同样与残忍无缘。
若打,对面站着的是工人、农民,他们不是自己的父辈,便是自己的兄长辈。机器是他们开的,粮食是他们种的,自己在大学里享受的助学金,也是他们提供的。在金色的齿轮与稻穗组成的庄严国徽上,有他们神圣的位置。在平时,不要说将他们视为敌人,就是有半点忤逆他们汗水的行为,比如说扔掉吃剩下的半个馒头,或是袜子破了不愿再补,想买双新的,心里都常常会有一种犯罪般的感觉……
若不打,他们将会如大潮般压过来,滚滚烽烟里,那一排排拨浪鼓般晃动的脸膛上所呈现的,不是昔日农忙季节我们去农村支援时所领受的那份欢迎,不是过去我们去工厂接受阶级教育时所感到的殷殷期待;更不是童年时,光着腚从河里湿淋淋地爬上来,或是溜进果园捉知了、偷梨吃,被他们撞上时的那份对于童心的亲热和款待……
此刻,那一排排被烟尘染得熏黑的脸膛上,眼珠充血,青筋暴绽。因为仇视,因为狂热,也许还因为击中目标时所窜上来的某种快意,它们的轮廓都有些变形,皮肉都遭扭曲了,恍如一截截被雷电击中,正在撕裂、燃烧的枯木……
朱毅也被扭曲了。善良愿望与残酷现实的尖锐冲突在扭曲着他,良知与路线斗争觉悟的尖锐冲突在扭曲着他,我们民族传统中所看重的人际关系、情感联系与对红司令及“无产阶级司令部”态度的尖锐冲突在扭曲着他……
红卫兵运动看似愚昧,看似迷狂,仿佛是非理性的产物。其实它的每一个非理性举动,几乎都经过了理性的筛选,得到了某种理论的批准。他们之所以能很快丢弃过去在校园里熟悉的学生生活,又迅速崛起在中国的政治舞台上,充当起“天兵天将”的角色,其动力与源泉正在于此。
因此,他们一度有过的正义感、豪迈感、悲壮感,决不是装出来的,他们的年龄,还有六十年代初期要求他们像**叔叔一样纯洁的水晶瓶式的教育,决定了他们不是演员,而大人物们,才往往是政治舞台上得心应手的小品大戏的演员。
朱毅铁青着脸,回答了李九莲:
“没有退却的余地!不打,革命原则丢了,赣州城里红卫兵的性命也难保……”
打到赣州城被攻克,红卫兵死的死、伤的伤、溃散的溃散,冶金学院的四个红卫兵头头,就死了三个。朱毅成了“最高司令官”,他清点了一下人数,只剩下七八十个人。在一条小巷里,他下令把一挺机枪连子弹带丢到井里,另一挺机枪巳被对方缴去了,为了夺回它,一下丢掉三条命……巷子外的喊杀声,劝降声,犹如七月蝉雨一样鼓噪着耳膜。朱毅看了看大家,一个个蓬头墨面,衣衫褴褛,像是刚从上甘岭上下来。有红卫兵的眼里划过惊恐之光。在残兵前,他不是个败将,他仍拼凑起全部威严,发出了最后一道训戒:
“你们整好衣服,一起冲出去。我们已经坚持到了现在,做什么都可以,爬阴沟、钻狗洞都不是耻辱。只有一条,如果谁被抓住了,决不能出卖自己的战友!如果你的手粘上了战友的血,我朱毅死了就算了,我活了下来,就决不会饶过你!”
此时,李九莲不在。
上次去街上认领尸体时,她的那副梦游般的神态,与脚下成堆的尸体同样给朱毅以深深地震动。他对后者无能为力,可对李九莲,他陡然涌起一般要保护她、保护她那颗少女纯真的心的强烈冲动。他要她不再参战了,她和部分红卫兵躲了起来。当支左部队开来赣州并稳定住局势之后,李九莲才摆脱了鼹鼠似的生活,走到了阳光下……
街上,工事已经拆去,商店又已营业。夜里,又有了乘凉的小桌竹椅,和摇落一串串故事的蒲扇。百姓们,犹如刚啄破蛋壳将头伸出来的雏鸡,探了探,又一下缩了回去,照旧过起千百年来有着既定心态、既定行为的传统生活。
红卫兵、造反派们,则一边迎来了自己盛大的节日,在鼓乐喧天、红旗招展之中,中央关于处理江西问题的六条决定下达了,保守派们业已在政治上宣判了死刑;另一边,又开始安排盛大的丧事,在低回、沉缓的哀乐声中,一道道写有“为有英雄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国际悲歌歌一曲,狂飙为我从天落”的巨幅挽幛,牵来了长街上一辆辆素裹的卡车。车上是“烈士”灵枢,“英雄”的父亲母亲,还有持枪肃立的红卫兵战士……
一边看着的李九莲对朱毅说:
“再搞第二次‘文化大革命’,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参加!朱毅,你呢?”
“我比你更坚决……”
1968年3月,江西开始了“三查”运动。
虽然这个运动,在全国各地提法有所差别,在江西,是“查叛徒,查特务,查现行反革命”,在有些省,则叫“查走资派幕后活动,查叛徒特务破坏活动,查地富反坏右言行”,但做起来都大同小异,都让中国人普遍尝到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滋味。
在此之前,批《海瑞罢官》,批“三家村”,是整“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不过几个月的事情。接下来,“不准挑动群众斗群众”,“炮打司令部”,“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其矛头仿佛是对坐着小车、住深院、使电话的官儿们,在以往的运动中,他们都是鉴定和打发别人政治生命的主儿。权柄在握,清醒、正直的人有,可使个拌子让你摔跤,张条袋儿将你收进去的人也有。就是他极热烈地动员你给提意见,而你不过是避重就轻、避实就虚、且又极委婉、谦恭地提了几点意见,他也可能给你戴上一顶“右派”帽子,一戴便是二十年!因此,对于这类官儿们的被冲击,遭屈辱,百姓们当时在理性上、情感上都不觉得有什么唐突,尽管事后许多人急于表白式地诉说;“我不理解”,“我很痛心”,可那是在一台六亿人皆为角色的大戏结束之后……
但“三查”运动一来,风向变了。
中南海的书斋里,毛泽东主席收回了一张打了多时的“民意牌”。俯视因他的号召如今各种旗号、各种思潮洪水般泛滥的中国,在刚刚有了打倒“刘邓资产阶级司令部”的安全感之后,他老人家又看到了某种隐隐约约的危险……
他发话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共产党和国民党长期斗争的继续”,是“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长期斗争的继续”。在中国的历次政治运动中,“国民党”和“资产阶级”,历来是两个硕大无比的魔筐,有什么不能装进去呢?一介书生,还是鲁迅的战友,胡风不是装进去成了“特务”,近百万知识分子,其中甚至还有上高三的准知识分子,不是统统装进去成了“右派”?
于是,风声鹤唳,人人自危了……李九莲的父亲李忠华,一个老工人、老党员,只因为与别人同名,被当成了“特嫌”,列为三查对象而遭揪斗。
一个多少年里粗茶淡饭、但过得安宁和睦的家庭,顷刻间瓦解了。父亲的痛苦、母亲的憔悴,姐妹们的阴郁,还有远在青海一个国防工厂做科研工作的哥哥的屡屡来信,屡屡问及父亲的问题是否解决,他担心自己因此而被调离……使几间小小斗室的空气,也结实得像一块厚重的铅板,李九莲没有一刻不感觉到压抑。
她永远忘不了眼前的这一幕:“灰色的天空、灰色的浮云,灰色的道路,灰色的人群,”几乎倾城出动了,观看“牛鬼蛇神”化妆大游街。铁定自己不会有什么被揪出来的问题而感到幸运的人们,掂量自己会被揪出来而急于表现自己不该揪出来的人们,像驱赶牲口一样驱赶已经揪出来的人们,她的父亲也在其列。每人脖子上扣有一块写有各自“罪名”的牌子外,剃阴阳头有之,画大花脸有之,顶个字纸篓有之,拿“青天白日”旗有之,上下浇满淋漓墨汁有之,胸前挂一串破鞋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