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这时,李逸云的目光已经从之前的暴怒变得沉静,杀气也被他收敛起来。他沉声道:“就算你解释,我也没打算因为你的解释改变决定。”
“好!”邢诚舸似乎很是满意李逸云的回答,接着说:“你母亲当时便吓得晕了过去。此时她已经开始按着我的那门法术进行修炼,体内的灵气立刻便炸开了锅,我顾不上其他,全力用法力为她调和,从早晨一直到傍晚,她才终于醒过来,一睁眼便要见你们父子。那山崖极高,常人落下去必死无疑。我原本不想让她见了尸体再受刺激,但拗不过她,只好带着她来到崖下,而我们见到的只是几块被野兽撕烂了的残破碎骨,连人形都已经拼不出。”
“如今看来,你当初是活下来了。只是不知究竟是怎样活下来的。而当时我跟你母亲都认为你们父子二人均死无全尸,你母亲收拾了仅剩的遗骨,便跟随我返回蓬莱,开始修炼。”
李逸云在心中暗自揣度,二十五年前的八月初,按着周穆王所说,那时正是自己的养母失踪的时候,最大的可能便是她在行走的途中发现了自己,将自己救下,才有了之后的事情。
“在之后就没什么说的了。”邢诚舸的语气变得有些懒散起来。“大约十年前,我在塞北游历之时竟发现一只上古凶兽,拼斗之下将其杀死,可我也身受重伤,回到蓬莱之后你母亲便趁机将我全身经脉打断,又将我的双手双足连同上半身一起折断,只是最后的时候没下去手,留了我一条残命,将我关在这里直到今天。”
他又叹了口气,语调中满是萧索之情:“她那时候就说要替我守护蓬莱岛直到下一任岛主的就任,算是还了我十多年的授业之恩。我还以为只是小女孩儿一时的冲动,没想到她竟然真的做到了,而且还是在根本不知道离雉玉珪作用的前提下,呵呵。”苦笑了两声,邢诚舸垂下了头,再不言语。
仰面朝天,李逸云闭起双眼,吐出一口长长的气息。再度睁开双眼,原本涌动着的神色已变得如山岳般凝实,他上前一步,再度来到邢诚舸面前,对视着他说:“当年的是非对错,我也不想去追究了。不过我的父亲毕竟是被你亲手杀害,我的母亲又为了完成你的托付而丧命,你终究欠了他们一个交代。便由我来终结这段因缘吧。”
说完这话,李逸云右手一抬,一道两指粗细的银光从他并拢的食指中指指尖探出,延伸出四尺多长,就如同他手指的延长,轻轻抵在了邢诚舸的眉心之上。“哦?”邢诚舸双目一亮,有些奇异的说:“竟然是宇宙诀?看来媚儿还教给了你这个!”言语间竟有十分满足的意味。
李逸云不为所动,神色淡漠地说:“只是初学乍练,原本上不得台面的。不过我觉得用它来完成这最后的仪式再合适不过了。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若是还有什么心愿的话就说出来,我虽然不能保证帮你完成。可也会尽力而为。”说着,双目灼灼地瞧着老者,等着他的遗言。
听了李逸云这话,邢诚舸陡然愣了片刻,随后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中,几滴泪水从眼角滑落,布满了他那满是沟壑的脸。“好!好孩子!我害得你这样惨,你还愿意帮我完成心愿,真是难得呀,难得!没有啦!什么愿望也没有啦!”邢诚舸闭着的双眼中溢出一股股泪水,不住地摇着头。
李逸云心中也是一阵荡漾,听眼前这老者说了当年的往事,他的罪过的确罪不至死,可自己的双亲到底是因他而死,又怎能弃之不顾?正在他心潮起伏之时,邢诚舸的神色突然一变,立刻由感动转为讥嘲之色,嘴角挂着冷笑,眼中满是鄙视之态,仿佛一瞬间变了个人似的。他轻蔑的瞧着李逸云,哼了声说:“不过小子,你是不是有点太自以为是了?你以为你是谁?就凭你也杀得了我?”
他的神态瞬间又点燃了李逸云的怒火。“找死!”李逸云大喝一声,手腕一震,银色的剑光霎时便没入老者的眉心,刺入了他的头颅。然而,意料中老者的魂飞魄散却没有发生,邢诚舸依旧笑着瞧着李逸云。而在李逸云的感知下,他那刺入老者体内的法力,连同附着在上面的魂魄之力。瞬间便被两股争斗着的能量如野兽噬咬般瓜分一空。而那两股力道还不断地生出一股吸引之力,将他体内的法力与魂魄之力也尽皆吸纳而去。
这股吸引之力并不强大,而且李逸云感觉到,即使是被他将体内的魂魄之力连同法力尽数吸光,大约也不会伤及本源,最多只是法力与魂魄之力耗尽,调息一段时间便能恢复。但他却胜在无懈可击,邢诚舸体内的两股力量,不仅在吸纳着他的力量,而且还在老者的体内分毫不停的相斗着。相互倾轧间,两股力量又在不断地变化着,让深谙浩渺辉光诀的李逸云一时也难以发现它们的破绽加以破解,只能眼睁睁的瞧着自己的力量缓慢而持续的消耗着。
“傻眼了吧?”邢诚舸揶揄道。“不过你别担心,这个法术不会伤及你的本源。但是以后在遇到我这样的情况,可别冒冒失失的冲上来了,倒时后悔可还不及。”言语真挚诚恳,神色也尽是长辈对晚辈的关怀。李逸云本想出言回“敬”他几句,但见他的神色却又说不出话来,只能抽动了几下嘴角,沉默了下来。
“这可是媚儿特意为我研究出的封印之法呀!”邢诚舸自言自语道。“将魂魄之力与法力分开,利用地面的法阵使它们分别构成无休无止的循环,再让它们在我体内不断地相互倾轧,从而让我身体内的每一处都不停的上演着毁灭、再生、毁灭、再生的过程,而两股力量势均力敌,却又偏偏死不了!当真是一份好礼呀!”
李逸云心中一惊,他虽说还体会不了这深奥法术的奥妙,但却能想象得到,身体的每一处不断地毁灭、重生之中,究竟是何种的痛苦,心中不禁又生出一种对老者的同情。这时,却听邢诚舸轻轻的笑了笑说:“不过今天,我终于可以死了。”
话音刚落,李逸云顿时感到一股反震之力从面前的空间中弹出,他的身子立刻不由自主的倒飞出去数丈,而那指尖的银光也从中部折断,余下的部分“嗖”的没入老者的额头。
惊讶之下,李逸云正要再度上前。却突然感觉胸口一闷,这种感觉紧接着又传遍全身,他甚至连张嘴说话都做不到了。李逸云双目瞪得老大,不可置信的瞧着面前的老者,他此时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体内发生了什么。不是中毒,也不是中了什么法术,而是他的身体,被比之前自己的法力深厚数倍的法力填满了。一时间体内经脉无法适应,这才难以调用。
“别惊讶,这不过是‘偷天换日’的一种用法,你学过宇宙诀,只要潜心修炼,总有一天也能用得出来。”邢诚舸笑着对李逸云说,而他的身体,则开始燃烧起七彩的火焰,从双手双脚开始,在火焰中不断地消逝着。
李逸云当然知道“偷天换日”,那是宇宙诀练到极为高深的层次才能施展的空间法术,可以按照心意,将处在两个不同空间的事物瞬间交换位置,交换的事物种类也随着使用者能力的提高不断地增多,按着理论,转换的事物,甚至可以是——时间。而邢诚舸的这一招所交换的,则是处在两人体内的全部法力。
相比起邢诚舸的法力,李逸云的法力弱小的多了。这一下,邢诚舸体内法力与魂魄之力的平衡瞬间被打断,魂魄之力如同脱缰的巨兽,冲向他身体的每个角落,肆无忌惮的加以破坏。瞧着他那不断消逝的身体,李逸云蓦地产生一种想要阻止的冲动,但却被突然得到的强大法力限制,只能静静地感受着,法力不断融入自身,滋养魂魄,给自己带来的变化。
此时的邢诚舸,只剩下了上半身。他在光焰的环绕中飘在空中,目光柔和的注视着李逸云,开口道:“那是四十多年前了吧?那时候我还没你现在的年纪大,刚刚学了一些本事,便急着跑出岛来四处炫耀。杀过不少人,也救过不少人。”
李逸云一听,立刻思索道:难道他这是在交代遗言?立刻集中精神。只听邢诚舸接着说道:“救的人之中有个女孩儿,见到她的瞬间,我便觉得自己的生命似乎有了变化。原本的我,只知道修炼法术,感悟天道,心中根本容不下其他。我的师父常常对我说要悟通人间****才能够大彻大悟,我之前一直是嗤之以鼻,但那时,我突然觉得,师父的话,实在是真理。”
“与她在一起生活了将近一年,我渐渐的被生活的琐事缠身,对她的情感也被这些事情掩盖了起来,我当时转念一想,我之所以对她付出情感,不就是为了体悟****,然后在修炼上更上层楼吗?如今目的达到了,我干嘛还抓着不放?于是在秋季的一个下着雨的日子,我将田里所有的庄稼都收到了院子里,将准备好的信放在熟睡着的她的床头,便头也不回的走了。”说着,邢诚舸的语气转为落寞,双眼如同穿越了数十载的光阴,回到了那场雨中。
“五年以后,我偶然又经过了那个村子,便想顺路打听一下她的近况,然后我知道,她在一年前带着与我生下的儿子,改嫁了。儿子也跟了她改嫁人的姓氏,我偷偷的瞧了她和那已经满地跑的孩子一眼,便又一次悄悄地离去了。我那时想,应该再也不会有什么交集了吧?我和我曾经的妻子以及与我血脉相连的儿子。事实也正是如此,直到十多年前,你母亲将我关起来时,再度提到你父亲名字的那一天。我都想不到,我还会在与那个孩子相遇。”
“那个因我而生的孩子,叫做李钧山。”
说完这句,邢诚舸淡淡的笑了起来,笑容中不知是苦涩,还是释然,他所有的力气似乎也随着这句话消逝一空,双眼变得黯淡无光。
而李逸云则如同痴傻了一样,木然的瞧着老者。这时,七彩的火焰已经将邢诚舸的身躯尽数化为灰烬,只剩下孤零零的头颅。他用力的又露出了笑容,轻轻的说道:“孩子,要照顾好自己。”紧接着,七彩光艳猛的绽放出耀眼的光芒,将他的头颅尽数吞噬,之后便如黎明的萤火虫,向着四周消散一空。
百丈深的地下,只剩下李逸云孤独的站着。不知过了多久,他垂在身侧的双手开始轻轻地颤动,手指用力的扣进手掌之中,流下鲜红的血来。“你们……怎么都这么自以为是啊啊啊啊!”
李逸云仰天长啸,清越激昂的声音传出塔外。连守着塔门的吴尘等人也是面色一变,露出诧异的神情。而长啸中的李逸云,则用力的一踏地面,在青石“砰”的一声闷响中,他的身体被雄浑的法力包裹着,如同倒射而上的陨石,向着空中飞去。
“轰”的一声,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李逸云穿越了数层岩石,将塔顶撞出一个大洞,跃上了高空,而那耸立着的漆黑巨塔,则随着李逸云的跃出,如瀑布下落般的崩塌,顷刻间化为一摊废墟。周边的人们再也顾不上其他,没命的向四周逃去。
站在空中,李逸云俯瞰着这纠缠了他家三代人生命的蓬莱仙岛,心潮起伏,一股难以宣泄的情绪从他的心底冲出,弥漫了他灵魂的每个角落。
“啊——”李逸云大叫一声,手掌并指如剑,信手一挥,缠绕着红、碧双色的纯金剑光如同出海的蛟龙一般咆哮而出,在空中化为长达数十丈的三色剑芒,漫天的乌云、雨滴、雷电,所有的一切,都瞬间被那剑芒席卷在内,化为各色的光芒。携着开天辟地般的恐怖气势,狂龙似的剑芒正斩在蓬莱主岛与那员峤、岱舆相连的光带之上。
无声无息的,两道光带立刻如被烧融了的金属般流动着断裂开来,剑芒接着斩入海中,立刻便激起数十丈高的巨浪,冲上了陆地,将靠近海边的植物、建筑尽数摧毁。
而当浪头消散之时,那脱离了蓬莱岛的员峤与岱舆,早已在那股向两边涌出的浪头之下,飘出了数十里,只剩下模糊的影像,而此时岛上的高手早已尽数丧命,想要将它们恢复只能是痴人说梦了。宇宙两派的长老,只能一般安抚着弟子们,一边无奈的瞧着那渐渐消失的两块岛屿,默不作声。
李逸云依旧站在空中,一动不动。凭着暴涨的法力,他终于能够靠自己便将这剑芒施展而出,但他此时却殊无喜意。他瞧着那渐渐远去的两块浮岛,心中陡然一空,双膝一屈,跪在了半空中,望着周围那被他的剑芒驱散了乌云,变得晴空万里的天空,无声地落下了两滴热泪,一时间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