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斟杯酒美人眠。”
——我？
安顿了心神不宁的宣静伊之后，叶修照常出了门。
晚些时候，叶修回到桃源山庄，宣静伊却不在院子里，叶修听闻往常宣静伊都会在这里继续练剑。
然而今天没有。
叶修自然想到今日宣静伊面对重伤濒死的人时那恐惧的模样，心里计较了一番，最后还是找于婆打听了一下，才知宣静伊用过晚饭之后拿了些酒去了后山。
并非什么出人意料的举动，受到冲击心神的事情，人总会去选择一个能够让自己好受些的方式，或是调剂，或是逃避，只不过若她真的逃避了，可就对不起她的誓言了。
人要是中途放弃之后最后反而后悔了，又怎么不在自己选择放弃时，想到这种选择如何对得起自己过去的努力。只是总有人会把这事遗忘，甚至遗忘最初的誓言，让它成为悔恨中最能刺痛内心的尖针，成为自嘲时常挂在嘴边的讽刺。
或许该找她谈谈心。叶修这样想着。
“她平日喝酒吗？”叶修问于婆。
“小姐并无这种嗜好，平日里也是滴酒不沾，毕竟她此前身体一直不好。”于婆摇头，然后望着后山的方向，像是有别的话要说。
老人目中流露出淡淡的怀念，在转头看着叶修时这种怀念更甚，她慢慢地叹了口气，又道：“倒是乐游少爷爱偷喝酒，小姐许是去祭拜了吧。”
听闻叶修要去看看，于婆唤来一个贴身丫鬟，递过来一个食盒，里面装着几样精致小菜。
宣静伊晚饭时吃的不多，于婆就让厨子做了几样菜给宣静伊下酒吃，本就是要送上去的。
叶修自然接了过来，又额外要了一壶酒，往后山上去了。
山上依然很暖和，还在半山腰就能感受到一阵阵温柔的湿气拂面而过。
原本叶修以为朱雀座的火人被他吞噬之后，游蛇城周边的温泉会慢慢消失，没想到三个月过去了，游蛇城的温泉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一切如常，甚至原本出现的水温少许下降的问题都在无形中消弭了。
可能这座城市的地下本身就有道火脉经过，所以并不是封印了火人才有的温泉，反倒是火人借这天生地火延续了自己的命。
如今隐形的大患在暗中已去，翻鳞河也早在几百年前跟着挖凿的运河续接到原来的位置，当年意外造就的月倾崖，给游蛇城造成了不小的麻烦，结果反倒是挖掘出原本并不突出的一面，真可谓福祸相伴。
沿着开满桃花的山道一路向上，自那次下山之后叶修倒还没上去过，越往山上去越觉得温暖宜人，桃花也开得更为烂漫。
山道沿路都有星灯照拂，一路走过，拉长的影子就像一群顽皮的小孩子，一阵风一般从身边跑过，空气中似乎传来嘻嘻哈哈的欢快笑声。
叶修也笑了笑，缓步上行。
到了山顶，满目尽是怒放的桃花，在清幽的春风中，悄言低语。
明艳的桃花遮了半边天，有明净的星空作了另一半的点缀，从这往山下望去，还有那让人流连的人间烟火。
远远望着，好像离得很近，也好像离人世很远，寂静之中透着些许寂寞的颜色。
山崖边也点了六盏星灯，照尽温泉周围的所有角落，星光在氤氲的水汽中，在披上了斑斓花衣的泉水中柔柔地波荡，迷离若梦，让叶修恍然想起了以前的一些往事，虽然已不堪回首。
柔软的星光也照在少女的脸上，微醺而泛红的侧脸显得分外好看。
就是神情闷闷的，喝下肚的酒也闷闷的。
她坐在温泉池边的木台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踩着水，时而望着月倾崖出神。出神的时候一动不动，只有温热的水雾撩动她的头发。
她的身侧有三壶酒，两壶已经空了，剩下的一壶拿在手里，时不时仰头饮上一口，而后继续望着黑魆魆的山崖出神。
酒杯有三盏，一盏握在少女另一只手里，看样子是用不上了，一盏空着放在一旁，可能是在等人，最后一盏倒满了酒，飘在泉水中起伏晃荡，竟似一木小舟。
叶修走过去捞起泉水上飘着的酒杯，惊起一声水响，触动了少女的心弦。
少女的忧郁在看见叶修的时候烟消云散，展颜露出明媚的笑容，如满山的桃花一样美好。
她醉了。
叶修一眼就看了出来。
他坐到少女身旁，慢慢地把温好的酒喝了下去。
入口绵软，经过喉咙也不辛辣。
是叶修喝过的白蛇酒。
游蛇城中的酒馆常备很多，便宜，量足，是不醉人的酒。
如此，不是宣静伊酒品奇差，就是她心醉了，亦或者两者都有。
他提来的食盒中也有一壶白蛇酒，本来是给自己带的。
不过宣静伊已经给他满上一杯，他想了一下，俯身将酒杯放在泉水中。
看着白生生的酒杯盛着清澈的酒液在泉水中沉浮是件有趣的事，宣静伊嘻嘻笑了几声，跟着把自己手中本被遗忘的酒杯倒满，一同放在水面上。
酒在温着，正适合谈话。
于是宣静伊先开了口，问的却是别人的事：“叶先生知道紫姐姐最近怎么样吗？我前些日子……一心修炼，倒是很久没见了。”
“她被紫家软禁了。”叶修把食盒里的花生米、生煎鱼片、盐渍虾一一摆了出来，随口答道。
“咦！？”宣静伊吃了一惊，惊骇地抬起头来，酒也醒了一半。
“紫家想利用她达成联姻。我去看过一次，没什么大碍，而且她有自己的打算。”叶修说的很平淡，当别人真的内心有底时，他并不会多管闲事，所以心态放得很平。
“唔。”听叶修这么说，宣静伊才略微放心了点，只是心情又有些郁郁，“紫姐姐也很辛苦呢！小时候也是。”她又扯起一个笑容，“不过她也偶尔会拿这事开玩笑吓唬我，说哪天她嫁出去了就再也没法陪我玩了。当时我就想，紫姐姐和哥哥在一起不就好了吗？还哭着求我哥娶了紫姐姐！那时候……我才三岁吧，但是我知道紫姐姐是喜欢哥哥的。”
她的声音夹杂着回忆的感怀和逐渐溢出的悲戚，最后还是略过了那个悲剧：“后来我才知道紫家和我家的关系并不好。”
后来，当然是宣乐游死去之后的后来。
宣静伊眼帘低垂，伸手捻起酒杯——许是有人在，送到嘴边的时候还是用衣袖遮了一下——一饮而尽，而后是长长的叹息。
酒能浇愁，奈何愁更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