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瑶几乎是搀扶着曦媛进屋，八音盒的声音兀自从书橱上飘落下来，沉到曦媛和石瑶的脚边。
“曦媛，这声音好熟悉，你听。”石瑶说着，目光锁定在半空中，她的思绪似乎追溯出很远，石瑶的表情也让曦媛感到熟悉，她似乎想起有那么一个很像石瑶的人，但却怎么也想不起那个人究竟是谁。两人的潜意识似乎在另一个时空里交流了很久，她们的瞳孔里装着与周遭的事物截然异样的画面，随即，那种画面又在各自的瞳孔里溶解，消散。
人的意识好比另一个时空，假若真能在与现实异同的意识时空里交流，她们应该交流了很多，可是换来的却是石瑶这样的言语——她接着十几分钟前的话说下去：“是三年前的生日派对上，你爷爷送给你的音乐盒吗？它的声音很久不曾听过，不过我依然可以辨别出。”
那十几分钟的死寂，石瑶分明没有用它来辨别声音，那着实是一种奇异的交流，或许说是不曾有过的超然的对话更确切。因此，石瑶不应该说这些，倘若她说一些有关于前世今生的话，一切都会显得很理所当然。可是她说了——她说的确也都是实话，没有犯任何逻辑上的错误，并且她的口吻是那样的顺其自然。
那确实不是一个寻常的音乐盒，任何见过它的人都会为之叹而观止，而任何一个听过它的声音的人则永远不会忘记那袅袅不绝的绕梁余音。
“你说得对，就是那个音乐盒，可是，我今天觉得它太不对劲。”
“为什么？那种旋律幽婉、曼妙，几乎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难道不是吗？”
“独一无二。”曦媛重复着这四个字，她若有所思地望着空气里的某一点，仿佛空气中正酝酿着那神秘的八音盒之所以“独一无二”的道理。
兴许，在这世上，真的再难找到比它更奇特的音乐盒了。
曦媛坐到电脑前，忙碌地倒带，她的心中默默祷念着佑佐的话语，她想要身边这个与自己一起成长起来的女孩也看看那盒录影带反常的一面，只有那样，她才会感到有神在庇佑。
这个和她共同成长起来的女孩知道她的所有秘密，从幼稚园、小学、初中、高中，她们都是一起。曦媛甚至觉得，自己的生命与石瑶的已经紧紧连在了一起。是的，石瑶曾用她那微微过人的预知力和感应力测算，大约在民国初年，她与曦媛有可能出自同一个母体，长大之后嫁给了同一个陌生男人，那个男人或许是个爱国青年，也有可能是海归书生、纨绔子弟、愣头儿青，甚至是哪个市井混混抑或有钱的丑老头儿，但这些都不重要，她们只在乎形影不离。
曾几何时，有人背地里嘲笑她们是一对同性恋，她们心知肚明，却不以为然。只要默契在，只要心有灵犀，只要还能感觉到彼此的幸福与快乐，就算是同性恋又如何。
曦媛的朋友爱笑曦媛的痴想，奶奶在世的时候也总说她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小姑娘”。只有石瑶一个人，会很认真地听曦媛说她想象中的前世，说到兴奋起来，石瑶也沉浸在上个世纪初的快乐之中，仿佛她在上个世纪就与曦媛是有着相同命运的知交；说到沉重的话题时，诸如生离死别，石瑶的目光会如同走神一般盯着某处，也只有曦媛懂得当时的石瑶一定是在搜索自己前生的影子。
“喵呜——”石瑶带来的小猫在拼木地板上慵懒地翻了个身。这种娇嗔的叫声令曦媛不由打了个寒颤。
曦媛在电脑前折腾了很久，由于CPU占用过大，中途诡异的死机导致又要重新打开视频文件。很遗憾的是，丝毫没有再出现任何异样的影子。曦媛开始怀疑刚才的所见莫非是幻觉，石瑶却很肯定地说：“那不是幻觉。”
“可是，你还没看到。”一脸惊讶。若换作别人，定然会以为曦媛在无理取闹。
“直觉。”石瑶表情冷漠，语气坚定。
她的回答令曦媛感到有种前所未有的惶惑，包括先前她说的那个“独一无二”，她的声音总显得很微弱，然而语气却是那样的斩钉截铁。
“还有，你刚才又怎么知道这个八音盒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呢？我想你也没有做过调查。”
“直觉。”石瑶对别人提出的问题，总是采用最简约的回答。她的声音低沉，然而她的语气始终让人觉得那些话的背后必定有着坚不可摧的依据和道理，曦媛的爷爷就曾用这样的言辞形容过石瑶：“她就像一个预言家。”
逼近正午的时候，石瑶已经离去。小猫在阳光底下睡得正酣。
正午一刻，门外传进开锁的声音。诗媛捧着一个纸盒进门，纸盒里装着五六只白胖的蚕。
“哪弄来的蚕？”
“阿思给的，你看。”说着，把纸盒放在笔记本电脑的键盘上。“我遇到了瑶瑶姐姐，她说她给我带小猫来了，小猫在哪？”诗媛坐进墙角的沙发椅，随即把脚翘在床头柜上，手里抱着小猫玩弄着：“看你这么小，就叫你‘小小’吧。”
小猫锐利地“喵呜”一声，那是很凄厉的一声，吓得诗媛从沙发上跳起来，小猫从诗媛的手中掉落地板。“看来不能叫你‘小小’，得叫你‘尖尖’，你的声音也太尖了吧，谁教你把气从丹田里发出的？”小猫没有搭理诗媛，翻了个身，跑到曦媛的脚边，伏了下来，用身体去蹭曦媛的脚踝。
曦媛正睖睁着眼睛专心致志地看着纸盒子里的小蚕，它们蠕动着的身躯仿佛被白线困绑着，一圈又一圈，它们的生命似乎随时都会断送在那一圈又一圈的白线里，曦媛的脑海里不禁浮现清朝的腰斩：铡刀、鲜血、男人的躯体一分为二……奇怪的念头叫她感到一阵阵的恶心。
“姐姐，尖尖好像很喜欢你，它一点都不喜欢我！”
曦媛没有搭理诗媛，那一瞬她全顾着干呕了。诗媛瞪了尖尖一眼，索性把尖尖抱起来放在曦媛的身上，哪料尖尖弓起了背，露出尖牙，虎视眈眈地注视着小蚕，随即朝它猛扑而去。诗媛慌忙以身护蚕，气急败坏地瞪着猫咪：“这样的坏东西怎么可以留在家里，我的小蚕迟早有天会被它吃掉！”诗媛爽性捏起尖尖颈上的皮毛，狠狠地摔在地板上，她的样子几乎要哭出来。曦媛被小猫这么一闹，彻底清醒了过来，她什么话也没说，抱起猫咪直向门外急步走去。
曦媛在走出玄关的前一秒，突然感到自己的头部正在隐隐作疼，随即，耳畔响起一阵极其短促的噗噗声。曦媛的脑海里正显现出蚕蛾扑翅的内心视像，她回过头，空敞的客厅被透过窗帘的薄薄一层瓦灰色的日光渲染着，整个厅堂兀自如同熟睡的孩子沉浸在无恙的宁静之中。曦媛很快振作过来，她的目光扫到鞋柜上的一只蟑螂，但她对此没有作出任何反应，只是继续朝门口走去。
曦媛颇为不解，素来不喜昆虫的妹妹，怎会突然养起小蚕来？诗媛已经是个高四生了，如今距高考不到半年，在这关键的时候居然有心思养蚕，太不可理喻了。
曦媛把小猫送给了对门的男孩付哲思。
哲思的家跟去年一样，简陋的家具几乎要被一幅幅黑白的炭精人像画遮盖掉，那些都是付爷爷的作品。付爷爷是画师，专门为已经死去的人画像，从事这样的职业，已算不出有多少个念头了。
曦媛站在昏暗的角落里，日光透过布满尘垢的纱窗有气无力地投进画室，微微照亮家俱上挂着的人像画。画室的灯没有打开，在那间光线黯淡的屋子里，空气中始终依洄着一股寒气。
F城的一月，只要不是在寒流的影响下，是不会让人感觉到冷的，然而现在曦媛下意识地用手拨了拨白色毛衣的高领部分，之后又将两只潮湿的掌心对着两胯擦了几下。她自从迈进这间画室起，手心就一直沁着汗，她感到画上的每一只苍老的眼睛都在盯着自己，那些死去的人的肖像被画得格外逼真，她的脑海里闪现出一个久违了的成语——呼之欲出，浑身的毛孔瞬间紧缩起来。
此时此刻，在这个前后左右都挂满画像的黑屋子里，只有眼前的景物是实在的，至于身后，曦媛感到有只手正伸向自己，一种莫名的念头促使她想回头看。然而她并没有那样，如果在这个午后注定要发生一些事，那么回头也是没有用的，她只是仔细地端详着一张画像上的人。但是过不了须臾，她还是禁不住那种强烈的欲念，当她缓缓地转过头，一只冰冷的手按住了她的肩膀。
“喝杯茶吧。”
曦媛猛地转过身并且向后退了一下，只见哲思微笑着朝曦媛递来一个热气腾腾的青花瓷杯。曦媛一个趔趄使座椅被推进了桌子底下。
哲思很抱歉地咬起下唇。他重新搬出靠背椅，随即旋动桌面上台灯的开关，黄色的光晕顿时铺满了整张桌子。哲思从抽屉里翻出一本文革时期的文件夹，里边夹着几张粉彩画，那是整个死气沉沉的画室里唯一的生气，色彩散发出一种纯粹的清灵，遗憾的是那种画在大陆并不盛行。
画上的人全是林诗媛，现实中的诗媛如同一个长不大的小姑娘，可爱之中带着些许无理取闹的蛮横，而画上的林诗媛可爱中充满温柔，现实中怎么可能见到这样的人呢，只有在台湾插画家陈淑芬和威廉的画集里才能找到。
用艺术各界说到烂俗的话来讲，艺术是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的奇怪东西。
“诗诗在她的同学聚会上照了许多照片，还给了我几张，我这也没有什么好照片可以当模特的，所以……”
哲思语音未完，曦媛闭上眼睛点了点头，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说到付哲思，生俱来就有着超乎常人的美术天赋。可艺术这东西，并非省油的灯，付爷爷的女儿自幼迷恋戏曲，年纪轻轻在舞厅里卖弄舞姿，不幸沾上摇头丸，每日沉溺在醉生梦死的朝酒晚舞之中，丈夫无奈之下与她离了婚。离婚倒也罢，最让付爷爷痛心的是女儿在戒摇头丸的同时迷上了搓麻将，麻将虽为国粹，却教她败去家中所有钱财，人格与理智同时丧失，做了艺术的俘虏。
搞艺术的人，终究被艺术搞，如今付爷爷只能靠替人画画来维持生计。
遗憾的是，哲思的文化课成绩向来优秀，高考那年分数上了一本线，却因缴不起学费而落在家中专门学画。因此，这个十九岁的男孩早已不再上学，这样的事实对于一个成绩优秀的少年来说无论如何都太残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