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云正被那人影吓了一跳,忽听那人道:
“唉呀,我就猜到你到妮子姐家去了。”
世云一看,见是莲儿。
“莲儿你这时候出来,有什么事吗?”世云松了一口气道。
“事倒没有,只是娘担心你又出去闯祸。”
“怎么会呢?”世云一边寻思着,一边想着方才那首缺字诗。“你刚才找我,怎么也不提早打个招呼,倒吓了我一跳。”世云本是忘了莲儿在身边的,却被她的一碰给碰醒了过来,于是便随意说道。
“喂,你刚才又做了些啥?居然这样惊惊慌慌的?莫不是做了什么贼事,这时候心虚起来?”莲儿笑了笑道。
“胡说个啥,”世云因心里有事,说起话来也就不那么逗人听,好在这莲儿,虽只有十岁,却生来就不是那么小里小气的,见哥哥如此说话,心里虽有些不快,但并不怎么怪他,只是一个人走在前面,数着自己迈过的步子。
韩家跟梁家并不远,只需分把多钟便到了,——精确一点说,就是莲儿一百三十二步的距离。不过一会儿,他们便到了自己家里。
回到家,自是爹妈的一阵责骂唠叨,诸如“快二十岁了,也不知道个家室”“深更半夜呆在别人家里,算个什么话”的话当然是免不了的。
“世云,你这么晚了才回来,真是急死人了。”梁母端来饭,叨唠道。
“喂,二哥呀,你在妮子姐姐家,他们就没留你吃饭?”莲儿嬉笑着问道。
云儿愣了她一眼,也不说话,只一个劲儿地吃着饭。
“也真是的,二哥又不是他家的人,凭什么要留他吃饭。”世辉搭话道。
“我们从小就在一块儿长大,什么时候分过彼此,哪管是不是他家的人。”世新在一旁道。
因这梁母老早就想这妮子做她媳妇,只是家里世龙世辉,从小也不争口气,弄得全村人都没个好印象,这心比天高的妮子姑娘,哪里会瞧得起他们?倒是这世云,年龄只比小妮子大两岁,相貌又好,加上从小就跟韩老一起学习读书,在读书写字上正和这姑娘合得来。因此只等他们长大,便想请了媒人,了却了这一段姻缘。见这时候提起了此事,便顺便说到:
“也是,我们又不是外人,那韩大婶也太过份了,居然舍不得那一顿饭。”
“娘您就别怪人家了,人家本是留我吃的,可我和大爷说话,哪顾得上吃饭?——韩大爷现在都还没有吃呢。”世云道。
“可又说到了什么妙文佳作?”莲儿一听“和大爷说话”,便知是讲学论文之类的事了。
世云点点头,依然使劲地往嘴里扒饭。
“什么大不了的事,居然连饭都顾不上吃!”世龙一个人在一旁嘀咕道,不过并没有人理会。
世云吃过饭后,世龙和世辉便都回到了房里休息。这原本狭小的屋子,一下子倒宽畅了许多。
“世云,今天开会你不在,可上面又要求每个人都得配上毛主席像章,不知你有没有多的钱。”梁父走到世云跟前,道。
世云先是一愣,既而脸色一沉,道:
“为什么要挂毛主席像章?”
“不挂就是对毛主席不恭不忠诚……”
“还说是违反毛主席最高指示的反革命,刘少奇的走狗林彪帮凶。”没等父亲说完,世新便补充道。
“什么瞎鬼乱魔,弄出这样荒唐的事?”世云不满地道。
“还不是王队长和王太子。”先前还在灶堂忙碌的春姐走了出来,擦了擦手,道。
“不管怎样,胳膊扭不过大腿,要买就买吧。”世新道。
“我这里还有几毛钱,揍和点去买两个吧。”梁父掏出钱,递给世云。
“明天我还要下地,就叫世新去吧。——他是不记奖赔的。”世云道。
“世新那么点个头,要他去,恐怕又会被那太子欺负,还是你去吧。”梁母道。
因世云对那供销社的“王太子”极其厌恶,所以很不愿意,可又不好强说不去,因此也就一动不动地闷在那儿。
“我知道你不愿意去,可要世龙去,那比登天还难;世辉是个烈性子,怒了恐怕会惹下大祸,所以只有你去了。”梁母哀求道。
世云无奈,只得答应。
是时夜色已淡,一家子各自睡去,暂无言语。
说来这世道,也真是惊奇。秦王扫六合,天下归一,虽然统一了文字,却来了个坟书坑儒,让诸多文字的文明尽化成了灰烬;大明王朝,为将科学之法“发扬光大”,而“完善”八股,却成了千古桎梏;大清帝国,四海亨通,却被“清风不识字,何必乱翻书”弄得天下文人论文而寒心,说理而胆颤。呜呼,世之昭昭明理,今日可会再遭屠戳?这最令人振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不会像以前那样吧?
何谓文明?古人之言早矣。远自《中庸》,历《文心雕龙》,而至民国“圣书”,皆涉言此神圣之名词,而依我看来,却是近人余秋雨总结了一句好话:“最大的悲哀,莫过于把并不存在的文明前提当作存在。文明的伤心处,不在于蒙昧和野蛮的搏斗中伤良累累,而在于把蒙昧和野蛮错看成文明。”
闲话少述。世间的事,莫过于时光的暮去朝来,岁月的过去未来。这梁世云一早被母亲剁猪草的声音吵醒,便想到今天的第一个使命——买毛主席像章。世云默默地数“一二三”叫“三”的那一刻,终于坐了起来。“坐起来就好了。”世云自语道。他伸了伸懒腰,匆匆地穿上衣裤,洗了脸,便出了去。
这一路上,世云都在寻思:这中国的文字也真奇妙,不知那疯大爷的缺字诗里该填上哪两个字。“古籍中有‘笑傲江湖’之言,不知这两字是否合适。”世云心想,“罢了,这诗又怎是我能够补上的。”
世云只一个劲地向前行走,偶尔见到几个下地的乡邻,也搭上一两句话。
“世云,这么早不下地,上哪儿去?”世云抬头一看,见是他们班的李班长,忙笑道:
“是李大叔呀,我正要去找您请假,没想到这会儿得来全不费工夫,偏是撞上了您。“
“哦,有什么事要请假吗?”
“哎!”世云长叹一声,而后指了指李班长胸前的像章,“买东西!”
“怎么不叫世新去,白费了你一个好好的劳力。”
“妈不敢让他去。”
这李班长,经常都和这梁家一起干活,对梁家自然是了解得非常透彻,经世云这一点说,便马上知道了,于是道:
“你就去吧,小心一点。”
世云点点头,便走了过去。
“小伙子,在那太子面前,说话可要小心点呀!”李班长好像还是不大放心。
“好的!”
世云渐渐走开,那山坡田野上的火窑也点着了火,那一股股的浓烟,就似是狂怒的魔鬼正在风的狂舞里搅乱着天地……
“同志,买个东西。”世云静静地走进供销社,见那王太子正打着瞌睡,便猜知昨夜又是一番“资产阶级享乐”。“买个东西,”世云以为他没有听见,便又重复了一遍。
“什么东西?”太子歪着头,看也不看,便傲慢地道。
“毛主席像章!”
“毛主席像章。”那太子先是无动于衷,继而猛地抬起了头,“你说买东西——毛主席像章?”
“不错!”
那太子一改先前的倦态,忙站了起来,大声招呼十来个刚来的村民和几个同事:
“革命的同志们,这个革命的叛徒,林彪的帮凶,居然在大庭广众之下,辱骂我们的伟大领袖毛主席是个‘东西’,革命的同志们,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坚决捍卫者们啊,一切敢于同反革命阴谋家斗争到底的战友们,让我携起手走,坚决把这个与党与人民不共戴天的敌人打倒在地,并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不得翻身!”
呜呼,如此之事,岂有不笑不泣之理耶?只因那世代仇怨,今生疾妒,便如是横加罪名,妄加残害,岂不悲哉,岂不痛哉!
天下荒唐事,欲笑泪复摧。
岂因恩怨结,落得世人悲!
话归正题。且说太子那些同仁,其实不过是太子的帮凶,还有那些来买贺的村民,虽世代遭到王家掠夺欺压,可这阵子为了巴结人家,,再加上又多是王家族房,这会儿当然要为太子捧场,因此听这太子一声招呼,便不分清红皂白,拧着世云便往外拉,先拳打后脚踢,辱骂责难自是照常之理。
这年代以前出了个林彪,今天又出了个梁世云,当然免不了村民们的关注。有些人听了事情原尾,自然是不服,可又摄于王家势力,不敢公开叫板,有的甚至为了图表现谋先进,居然跳出来与小丑们共搭红旗台,齐演皮影戏。诸位读者,且莫为此事恨断肝肠、怒裂五脏。我亦只不过如实记载,并无捏造害人之心。如此荒唐之事,岂只此一件?殊不知就是此事,或许还有人会怀疑梁世云乃林彪之私生子,妄加猜测,不敢多提,故而一笔带过。
这世云横遭了一番批斗,正要结束,不想那太子又指控他昨日的大会缺席,是有意与毛主席作对。可怜这世云,虽然年轻,也遭受不起如此折磨。好在这世云生性倔强,不曾承认“谋叛”“反革命”之罪。可惜不大一阵,他的父亲便匆匆跑过了来,硬是跪下来求爹爹拜拜奶奶,颈上还挂了一皮铜锣,边敲边作自我批评,才让那太子最后放了世云。
早在这梁家父子受批之时,世龙世辉也都赶了来。见到副阵势,世辉本要上去一下子割下那太子的头的,却被李班长止住,方才罢了休。
这一闹剧本已结束,可世云一直怀恨在心。待自己的高帽给取下之后,他便强忍着疼痛抖抖衣服,走进供销社拿了放在柜台上的像章,话也不说便往外走。
“喂,你这反革命,怎么买了东西不给钱就走?”王太子狠狠的拉住世云,傲慢地道。
世云一听到“东西”二字,便马上大声招呼众人道:
“革命的同志们,这个革命的叛徒,人民的大敌,刚才还挑拔离间,挑起人民之间的矛盾,现在居然反其道而行之。同志们,让我们将这个无恶不作的魔鬼永远打倒在地,并踏上一只脚,让他下世也不能翻身。”
世辉等听到此言一出,恨不得马上将那恶魔剁成肉酱。只听噼哩叭啦一阵痛打。那太子便瘫倒在地。这幕游街的“杰作”,居然在短短几个小时内连演两场,真是难能可贵。呜呼,世代之精妙,竟为如此之圣人所亲身经历,岂不是天地之意?天下之爱“热闹”者,亦可曾为此事大饱眼福?
却说莲儿,早上正在上课,忽然听到有人通知他们老师,说要批斗什么反革命,要他去写个什么宣传条幅。这老师也不敢怠慢,只得嘱咐了学生几句,便匆匆地赶往大队公所。到了中午放学的时候,校长见那老师还没有回来,便通知了学生各自回家。并布置了不少的家庭作业。岂知莲儿一回到家里,便听说反革命竟是自己的二哥。莲儿先是一阵哭闹,好在妮子姐姐再三劝慰,方使她止住了泪水,跟着远妮到了供销社。
莲儿见到二哥伤成那样,心里很是伤心,一路上也总是哭哭泣泣,哀声叹气,一会儿跑去问这问那,一会儿又被大人们作些小使,到处跑跑。好在这梁家的人多,不大一会儿便将世云扶到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