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上,老爷花了一大笔银子终于得到了那匹宝马,当场就让大家跟他去跑马场观看比赛。我还从没见过哪匹牲口能在拐弯的时候能有那样灵巧的脚步,大家在广场上喝彩。我简直忘了,谁又能想得到呢?我们把小少爷丢在家里,没有人看管,他一个人爬来爬去,竟然出了官寨,爬到大马路上。他可不知自己就将大祸临头,老爷家一百多匹的马帮正驮着货物经过那里。当时他就坐在马路中央,牲口横冲直闯从他身边经过。莫要说是孩子,就连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也会被顶翻或者踢飞或者踩扁……三太太见了,吓晕过去。很多人跑来看热闹,都在路旁尖叫。马群全乱了,马锅头卦祖老爹带着马脚子冲了进去,没有一个不是受伤躺在地上。直到所有牲口全跑到了苞谷地里,大家才看清里面的状况。家丁们立即围了上去,只见小少爷手里捏着一个小碗好端端地坐在那里……醒来的三太太看见完好无损的小少爷哭着扑了上去,抱着孩子细细检查,却没发现任何受伤的痕迹。四周静得出奇,大家指指点点,都想看个究竟。谁知,三太太竟然嘶声哭喊起来,原来小少爷虽没受伤,但是鼓着瞪大了的眼睛,定定地一动不动,一看就是丢了魂的样子。小少爷的舅舅立刻从家里取出一坛酒,念着经咒围着孩子一圈圈跳了起来。过了很久终于停下,喝了一口,冲着孩子的脑门喷去……小少爷头上出现一道彩虹,接着就晕了过去。老爷抱着孩子回到府里,孩子的舅舅敲了三天三夜的鼓,念了三天三夜的经……他的眼睛变得通红,眼珠像是在燃烧,声音也一声高过一声,唯恐远方听不到他在招魂。按照他的吩咐,老爷必须亲自在门口放炮,说是可以让游魂听见雷声,震醒头脑,不致迷失道路。虽然听不懂他在念些什么,却可以感觉正竭尽全力……敲啊,打啊,念啊,不眠不休,不吃不喝,三天三夜,终于将孩子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好人啊,好人!”就在扎嬷说这些话的那天晚上,我梦见舅舅来到自己床前。虽然睁开眼睛仍是一片漆黑,我还是能看见穿着黑色衣服戴着黑色毡帽披着黑色擦尔瓦的舅舅一脸疲惫的样子。
“舅舅,见到您真好!”我说,能见到舅舅我很高兴。我想要起床跟他牵手,可自己怎么也无法动弹。我很着急,一着急就感觉全身滚烫。舅舅走了过来,牵着我的手,那是一双冰凉的手,我的心立即静了下来,身体也马上变得凉快了。“我从山的那头过来。”舅舅低声说,他的声音饱经沧桑。“您见到爷爷的爷爷了吗?”我问。“见到了,在一棵柏香树下。”舅舅说。“我去过那里。”我去过山的那边。“以后不要再去,除非有我召唤。”舅舅认真地嘱托道。我点点头,又问:“爷爷的爷爷可好?”舅舅叹息说:“他已经远行,去了他该去的地方,山的那边。”我记得爷爷的爷爷曾说,要去山的那边,必须有人召唤。“有人召唤他吗?”我问。“没有。”舅舅摇了摇头。“那他会迷路的,像我一样。”我想起自己也曾去过那个荒野,找不到回家的路。“不会,我给他念了《送魂经》,把他送到了山的那头。”舅舅说。“找到自己的祖先,不会感到孤独。”我想,但愿爷爷的爷爷也是这样,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您给他唱支格阿龙的故事了吗?”我问舅舅。“唱了!英雄的歌不分时代不分种族,永远被人传唱。”舅舅说完,就想转身离开。“舅舅,我舍不得你走。”我赶紧拉着舅舅的手,不想让他走。“我听见鸡鸣,我听见犬吠,该回来的都回来了,该走的也要启行了。”舅舅对我说。“可是舅舅,我能问您最后一个问题吗?”我说。“爱问问题的孩子舅舅永远喜欢。”舅舅笑了。“您为什么穿着黑色的衣服戴着黑色的毡帽披着黑色的擦尔瓦?”我问。他说:“因为我是受过诅咒的已逝的毕摩,永远属于黑暗。”毕摩是彝族人的医生、老师和祭司,是知识最丰富的人。正如彝谚所说的那样:“调解人的知识上百,头人的知识上千,毕摩的知识无计数。”他们能通神,能通鬼,连接着神、鬼、人三界。
“我得走了。”舅舅说完转身消失在无尽的黑暗之中,我来不及说一声:“舅舅,再回来看我。”迟来的话语停留在嘴边,却听见母亲在黑暗中问道:“孩子,你做噩梦了?”
“阿妈,舅舅死了。”
“别胡说,舅舅怎么会……刚离开瓜别没几天,赶马的卦祖老爹都还没回来,不要胡思乱想,好好睡觉吧!”
我该怎么跟母亲解释呢?我想。舅舅确实已经死了,可她并不相信。世上的事总是如此,人与人之间隔着时间的暗沟。那就等着吧!正如爷爷的爷爷说过的话:“该来的迟早会来。”母亲起床给我盖好被子,说我满身大汗,可我却感觉很冷,如同掉进冰窟。母亲不再说话,但我分明听到她在黑夜里低声哭泣。窗外的天空没有月亮,漫天的星斗眨着眼睛,我想此时舅舅应该就在黑暗的夜空里骑着马儿飞来飞去。鸡叫头道已是黎明,早起的鸟儿开始梳理自己的羽毛。犬吠愈加空旷悠远,有一声没一声,像是从山的那头传过来。世界变得模糊,分不清彼此。我闭上眼睛向往着无尽远方,身体开始飞扬进入黑暗的深渊,那空无一物的所在。几天后回到瓜别的马锅头卦祖老爷爷果然带来噩耗,舅舅在出瓜别的地界翻越关顶山的途中去世。至于什么原因,他没有多说。总之,回来后他就和爷爷在屋里待了一天一夜,连吃的都是扎嬷给他们送进去的。虽然我早就告诉过母亲舅舅去世的消息,可她并不相信。现在我的梦话呓语变成了残酷现实,做母亲的反而格外平静。卦祖老爷爷从土司老爷的房间里出来,将一根系有红绳的鹰爪递给我母亲,这是舅舅让他交给她的,说它可以保我平安。母亲只管流泪,卦祖老爷爷便独自离开了。
我的母亲每天要干很多的活儿,究竟有多少怕是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总之,每天天还没亮母亲就得出去,到了夜里很晚她才能够回来。虽然如此,每天晚上母亲仍会抽出一点时间,把我抱到床上,去厨房提一大桶热水,倒在木盆里给我洗澡,这样的习惯持续已久。现在,尽管母亲已经疲乏不堪,但还每天坚持给我洗澡,这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父亲和母亲给了我一张纯净洁白的纸,第一个看见我出生的人在上边画了第一笔,那个人便是扎嬷;接着是我的母亲,她画了第二笔;然后是爷爷奶奶、父亲、兄弟姐妹……越来越多的人都在上面画了属于他们也属于我的一笔。于是,白纸变成了绘着很多图形、印有很多影子的图画。凭着上面的痕迹,我就可以知道这是家人,这是亲戚,这是不认识的陌生人,等等。后来,越来越多的画面变得越来越复杂,有忧伤的、有快乐的、有痛苦的、有开心的,满是各种各样的印记。小时候,白纸还比较干净,画一道快乐的彩虹可以让我欣赏好一阵子。不过再往以后,越来越多的东西往上面覆盖,以至我怎么也记不起曾经有过那么一道彩虹让我如此快乐。图画越垒越多,种类越积越繁,样子越变越乱,各种色彩都往上涂,不同形状都往上画。到了最后谁都看不清白纸上究竟画着什么图案,只见模模糊糊漆黑一团。不想画了,画不动了,便将画纸扔进火里,火舌立即包裹着影子和画纸灰飞烟灭,再也不曾有人记起曾经有过那么一张描得漆黑的画纸。长大后的快乐像蜗牛,背着沉重的壳儿,快乐时喘不过气来,反而宁愿不快乐;不快乐时又觉得沉重,想要轻松。所以更愿意平平淡淡模模糊糊,就像不喜欢纸太白,也不中意它太黑,而成了普遍的灰色。童年的快乐像蝴蝶,从母亲的身体里破茧而出,自由自在飞翔于无拘无束的世界,直到历尽沧桑渐渐变成蜗牛,在爬过的每一个地方画出一道直线,无数的线条纵横交错胡乱地绕来绕去,被雨淋湿,被风吹干,被太阳烤化,只剩下一丝丝浅浅的痕迹——这便是曾经活着的证明。
生活中再也没有什么能比给自己的孩子洗澡更幸福的事了,我想母亲是这么认为的。母亲蘸起水在我身上搓来搓去,小心呵护不沾湿我的头发。我躲来躲去,在盆子里扭动娇小的身躯,央求母亲不要挠我痒痒。母亲脸上的笑容像花儿一般绽放,这是她一天中最为愉悦的时刻。洗完澡母亲将我抱到床上,给我盖好被子,自己出去继续干活。舅舅走了以后,留下表姐和我们母子生活在一起。舅舅说母亲离开沙马家太远,如果没有亲人在身旁被欺负了连个哭诉的“锅庄”都没有。所以平日里除了跟着母亲陪嫁过来、而后又嫁了出去的娃子嘎嘎嬷,就只剩表姐陪着我们。可表姐也有她自己的母亲,每当有马帮要出瓜别,她便可以跟着他们一起回到美姑。所以,每年夏天表姐就像矮山鸟儿飞到高山一样和我们待上一阵,冬天彝族年来临之前又像高山鸟儿飞到矮山一般飞回去。今年表姐回去得很早,因为舅舅去了远方,舅妈在家里哭成泪人,表姐便回去陪着自己的母亲,剩下我一人在官寨里独自成长。每当洗澡完毕,我便静静地躺在被窝里,倾听黑夜的声音,漫无目的地遐想。这天晚上,一如往常,我很早就睡去,夜里我梦见舅舅正骑着一匹黑色的骏马赶路。崎岖的山路充满恶意,马儿被迫走得小心谨慎。可尽管如此,那些不该发生的事情也还是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舅舅来到一个路口,一只老鸹从树上飞了下来挡住他的去路,站在马路中间凶狠地冲他大叫。舅舅砍下一截松枝剖成两半做成松卜,从身上拿出法扇念动经咒将松卜掷于地上,一连三次只占得凶卦。
舅舅对老鸹说:“你是哪家的狗腿子,为何挡我去路?”
老鸹的气焰很嚣张,乜斜着眼睛回答道:“你有眼不识泰山,竟然不认识我,我家主人要你狗命。”
舅舅听了,冷笑一声:“想要我的命,看你没本事。”
老鸹发怒了,扇动翅膀在原地蹦来蹦去,嘶哑着嗓子喊道:“可你挡了我的财路,坏了我的计划,你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你的财路就是置一个孩子于死地,你的计划就是引起瓜别土司和沙马土司间的矛盾,让彝族人和摩梭人大战一场。”
老鸹见计谋被舅舅识破,心里很是不爽,大声吼道:“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从今天起你我井水不犯河水。”
舅舅听了老鸹的推脱,嘴角露出不屑的笑容:“邪恶战胜不了正义,你我无须逃避。”
老鸹气急败坏,坚决反对:“自古就没有邪恶与正义之分,谁的实力强大谁就充当裁判。”
舅舅拍了拍马背上的灰尘,说:“毕摩的职责是保卫彝族人民,而不是引起战争残害生灵。”
老鸹腾空而起,在空中盘旋:“你没有资格与我辩论,有能耐就和我比试一场,让我看看古尼拉达古的熊家大毕摩是不是浪得虚名。”
“你是?”舅舅的心中突然想起某人,老鸹就是他的化身。
“没错,”老鸹落到一根树枝上,“我就是瓦依祖邱家的瞎子,没有眼睛的废物,无家可归的流浪狗!我是黑暗的使者,罪恶的归宿,正义的克星,你的大对头!”
瓦依祖邱家是凉山著名的马氏毕摩世家,以黑色巫咒术闻名,想到这里舅舅心里不禁一颤,今天算是遇上了强敌。在“招魂”一战中舅舅用了太多功力,现在又遇到施过诅咒的老鸹,想来更是凶多吉少。老鸹在彝人心中是最为邪恶的动物,谁要听见了老鸹叫就认为这是不祥的征兆,必须请来有道行的毕摩除秽。现在,对方竟能在千里之外驱动老鸹跟他叫阵,看来只有背水一战。早在十多年前舅舅就曾和瓦依祖邱毕摩斗过法,他们共同给沙马土司做道场,那时舅舅就已觉得瓦依祖邱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当时他们都很年轻,瓦依祖邱跟着他还是大毕摩的父亲一起作法,那些别人读不懂的经书他能过目成诵,那些别人驱除不了的诅咒他能轻松化解。瓦依祖邱的父亲也为自己的儿子骄傲,还曾放出豪言:他的儿子将会成为马氏毕摩世家中最为杰出的一代大毕摩。可惜,心气越来越高的瓦依祖邱终于走上邪路,黑色巫术和诅咒之术越练越厉害,只去伤天害理而不匡扶正义。他父亲一怒之下将他眼睛刺瞎,并把他逐出家门,驱除出族谱,在凉山彝区轰动一时。不知何故现在竟然出现在这里,还想挑起两个民族间的战争。越是这种本领高强而又不怀好意的人越是令人恐惧,就连魔鬼都得让他三分。
正当舅舅回忆过去的刹那,瓦依祖邱已经等不及了,他叫嚣着:“上次你救了那个孩子,这次我让你偿命。”
“你还是不肯罢休,”舅舅说,“你以为我死在瓜别土司的地盘上,沙马土司就会跟摩梭土司开战吗?”
“我管不了那么多,你死也好不死也好,总得有人付出代价。只要有我在,四大彝族土司一定会联合起来灭掉九所摩梭土司。”
瓦依祖邱的阴谋诡计终于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舅舅劝解道:“你已经瞎了眼睛,不要再瞎了心智。”
“我的眼睛看不见太阳,我的心被黑暗腐蚀,我的世界再也容不下任何东西,所以必须得有人付出比我遭受的痛苦更为惨痛的代价。”瓦依祖邱说。
“那好吧,”舅舅说完赶紧做好斗法的准备,“既然你执迷不悟,我就代表伟大的阿苏拉者大毕摩收拾你这个同行中的败类。”
瓦依祖邱开始作法,天空阴沉下来,山坡风沙四起,碎石被狂风卷得东奔西跑。舅舅胯下的马儿感到天气突变,四周的环境又充满恶意,它开始变得紧张不安,在原地打起转来。舅舅取出法器,摘下两片青冈叶念起经咒吐了唾沫粘在马眼睛上,又从褡裢里扯出一撮羊毛塞进马耳朵里,马儿感到两眼一抹黑耳朵听不见便镇定了下来。空气里弥漫着腥膻和腐臭的气味,瘴气在瞬间将森林重重围住。
瓦依祖邱驱动老鸹向舅舅宣战:“你先开始吧!”
舅舅于是唱道:
我是山上的大树,
能经受寒风的吹刮;
我是金沙江畔的礁石,
能经受浪涛的冲打。
瓦依祖邱对道:
我是天空的雷公,
去劈山上的大树;
我是小伙子的铁锤,
专打江边的礁蛋。
舅舅唱道:“调解纠纷好比搭座桥,为人办好事犹如平屋基。”
瓦依祖邱对道:“‘豺狼怕火枪,毒蛇怕灯火。’我就是豺狼,你偏拿火枪;我好比毒蛇,你要打灯火。”
舅舅唱道:“认不出敌人的人,就找不到真正的朋友。”
瓦依祖邱对道:“马同,蹄不同;狗同,鼻不同;人同,心不同。”
舅舅唱道:“恨人的人,人恨他;爱人的人,人爱他。一条河隔着两座山,一座桥连通两座山。”
瓦依祖邱对道:“穿的衣服一样,好坏不一样;人的见闻一样,认识不一样。一树能容千只鸟,千鸟却难共一树。”
舅舅唱道:“把蚯蚓当成蛇,把鹞子当成燕,那不是看法上的问题;把白的说成黑的,把朋友说成敌人,那不是说法上的问题。”
瓦依祖邱对道:“水獭坐在水里,死在水里;猴子生在树林,死在树林。”
舅舅唱道:“不是自家的羊,赶不进自家的圈。一天结下仇,九天不安宁;九天结下仇,一生不安宁;一生结下仇,儿孙不安宁。”
瓦依祖邱对道:“盯着脚尖走路的人,眼睛只看一步远;胆大的人捋虎须,勇敢的人扯豹尾。”
舅舅唱道:“不忘过去苦,头脑才清楚。给别人痛苦,自己也会痛苦;给别人幸福,自己也会幸福。”
瓦依祖邱对道:“看马儿备鞍,看方向走路。死在弩箭上,老虎不后悔;亡在虎口中,猎犬也甘心。”
舅舅唱道:“生死是一时,耻辱一辈子;最美的是心灵,最丑的也是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