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头野猪终于出现,红棕色的猪毛像一团燃烧的烈火,在夕阳的余晖中耀着金光,嘴筒上尖锐的獠牙不可一世耀武扬威。紧接着越来越多的野猪出现在舅舅的视线范围内,舅舅便在暗中计划着各种对策。自幼在丛林里奔跑飞驰的野猪练就了一身好体力,可以将猎狗毫不费力地累死在山路上。它们又是杂食动物,只要别的动物能吃的东西它们都能吃,甚至别的动物不能吃的它们也能吃。卦祖老爷爷曾经就说连毒蛇都奈何不了野猪,它有厚厚的堪称铠甲的皮,有刺猬一般长长的鬃毛,有猛虎一样尖利的牙齿,更有百毒不侵的胃,能把毒蛇当美味,所以千万别惹野猪。有着这么多可以仰仗的天赋,加上群体的力量,使得野猪成了真正笑傲丛林的走兽。不过,这些比家猪聪明、强壮的家伙,显然还不具备狼群的智慧:它们不是有所预谋地围攻上来,而是聚集在一起哼哼唧唧,等待合适的时机全体猛冲。舅舅自然非常熟悉这些畜生的战术,他已做好了全力迎敌的准备。
老鸹见自己的雇佣军已经到齐,便在树上聒噪着发号施令。野猪听见老鸹的命令也附和着嘶鸣,像一群即将赴死的山贼在一起摇旗呐喊。舅舅将宝剑拿在手里,签筒背在背上,腰间别着短刀,手里持着法扇。畜生们巡视良久,终于有一只尖叫着朝舅舅气势汹汹地冲来,可惜刚跑到一半路程便掉进舅舅提前挖好的陷阱,下面插着削尖的青冈棒,棒上喂着的毒药使野猪在被扎破肚皮的瞬间毙命,连叫也没来得及叫一声。第二只野猪见前一只野猪掉进陷阱也跟着冲了过来,它聪明地跳过第一个陷阱,却没想到正好坠入离第一个只有一步之遥的第二个相同的陷阱,又是安安静静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其余的野猪都不敢从刚才的方向进攻,转而跑到舅舅的侧面,它们担心那里还会有许多恐怖的陷阱等待它们,其实那里再没什么布防,舅舅早已猜透了它们的心思。老鸹又开始发布命令,两只野猪冲了出来,可没跑几步便触动了一根埋在地面的白线,紧绷的白线立即断成两半,机关马上启动,一根巨大的罗汉松木头从树上横飞过来,同时将野猪砸得血肉模糊。看到自己的同伴被敌人残酷杀害,剩下的野猪发了疯似的从同一个方向全面进犯,结果有的被绳子套住倒挂树上,有的被弹起的木桩打晕在地,有的被埋伏的青冈棒刺穿肚皮撂倒路边。尽管猪群已被消灭大半,可仍有七八只冲过了舅舅事先布好的阵地,全都恶狠狠地瞪着眼睛喘气,聚集在一起准备下一轮进攻。
天色逐渐昏暗下去,火苗在风中摇旗呐喊,双方严阵以待准备做最后的决斗。成群的老鸹在树上盘旋,如同黑色的鬼魅在夜空张牙舞爪。老鸹聒噪的叫声搅得舅舅心烦意乱,他不断提醒自己,魔鬼正肆意妄为,可不能在这关键的时刻失去心智。眼看骚扰敌人的计划得逞,其中一只老鸹发出尖锐刺耳的叫声,野猪们便号叫着疯狂进攻,舅舅使出浑身解数才躲过它们。周围的树木被撞倒大片,粗一些的树干被野猪的獠牙拱断,细一些的树枝被悉数咬碎。这一战里舅舅斩死了两只野猪,其余的五六只也都各有受伤,但它们斗志不减凶猛如故。舅舅也被野猪们啃得遍体鳞伤,到处都有撕破的口子和被咬的痕迹。老鸹仍在空中肆意飞舞,天已完全黑尽,森林里只有一团奋力燃烧的篝火发出萤火般微弱的亮光。舅舅就着火堆坐下,用酒喷洒了伤口,撕下一块碎布将剑绑在手上。下一次的进攻将凶多吉少,说不定野猪和老鸹会群起而上,到时舅舅就会八面受敌,不过现在已顾不得那么多,他的心里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和这些畜生们决战到底。
火苗在狂风里乱舞,一个狰狞恐怖的面孔出现在火里,他对舅舅嘲讽道:“投降吧,你已只剩一把断剑。”舅舅说:“尽管如此我也要战斗到底,你的胜利是以牺牲无数无辜的生命为代价的,你也不觉得可耻?”瓦依祖邱冷冷地说:“我只要最终的结果——你的眼睛和心脏,你要舍得现在给我也无妨。”舅舅仰天大笑,高声道:“你可真是可怜!要了我的眼睛和心脏,你仍然不会拥有光明和理智。”瓦依祖邱却说:“我管不了那么多,我只要你死,死无葬身之地,作为跟我对抗的代价。”瓦依祖邱说完便命令老鸹和野猪一起进攻,不惜一切代价消灭敌人。舅舅闭上眼睛向天空祈祷:“祖先们,可要让我死得有尊严!阿妈啊,请赐给我力量,儿子将以您的名义战斗到底!野兽们,一起来吧,向我进攻,拿出你们全部的本事,让我看看你们最后的高招,好让你们领教正义的力量!”
瓦依祖邱尖叫一声,所有老鸹都向舅舅头上扑来,野猪也再次不遗余力地进攻。舅舅竭尽全力厮杀,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只见他的脚下坠落越来越多断掉翅膀和没了脑袋的老鸹。为了躲避凶狠的野猪,舅舅不得不绕着树林四处奔跑,眼看就要扛不住了,这时远方响起啸声空中飞来箭支,一头野猪被射翻在地。舅舅回头一看,只见一个老人拉着弓箭向他奔来,仔细看去正是瓜别土司家的马锅头卦祖老爷爷。卦祖老爷爷从背后的箭囊里取出一支支利箭搭在弓上奋力射出,弓响之处一头又一头野猪倒了下去,舅舅挥舞着宝剑将老鸹悉数砍落。二人攻防兼备三下五除二便将所有野兽斩杀殆尽,最后的一只乌鸦仓皇失措落荒而逃,只剩四周一片狼藉。
“老先生来得真及时啊,不然我就惨遭非命了!”舅舅用彝语感激地说。
“这是哪里的话,我们本来就是亲戚,都怪我不好,来得太迟,你怎么会伤得这么重?”
卦祖老爷爷说着将遍体鳞伤的舅舅扶到篝火旁坐下。卦祖家是瓜别世袭的马锅头,所以卦祖老爷爷经常穿梭于各种不同民族地区,说起其他民族的话来别人都会以为他是本地人。
原来卦祖老爷爷送舅舅出来,行至纳底沟附近便顺带去了一趟他亲家的家里。这亲家并不是谁家的女儿嫁给了谁家的儿子,而是一种非常简单、原始的关系。很多年前,那时卦祖老爷爷还很年轻,瓜别土司也不像现在这么强大。卦祖和另一个马脚子赶着二十多匹马帮,驮着土司家收来的兽皮和药材,去盐源交换盐巴和茶叶。马帮到了纳底沟,只见一个汉人抱着孩子坐在路边,看见自己就迎了上来,要自己给他的孩子取名。卦祖本来就是个热心肠的人,主人家又那么热情,他就给孩子取了一个“龙布赐尔”的摩梭名字。一晃十多天过去,等他从盐源回来,孩子一家在路上接到卦祖就往家里走,到家又是杀猪又是宰羊。卦祖这才知道,汉人有这样的规矩:小孩出生后若是哭个不停又爱生病,就得给他拜个“干爹”,叫人家“保爷”。具体的做法就是抱着孩子坐在自家门口,但由于他们地处偏远山区,来自己家的人必然很少,孩子他爸就抱着孩子坐在马路边等了好几天,终于听见远处响起铃声,正是卦祖赶着马帮来了。卦祖给孩子取了名字以后,孩子不再生病,白天晚上也不乱哭。所以等到卦祖的马帮从盐源回来,他们便举行了隆重的典礼拜卦祖为干爹,两家人成了亲家。卦祖要去亲家家,舅舅急着赶路,他就让舅舅先走,自己抄小路随后就到。谁知亲家说卦祖老亲家很少来家里,无论如何也要请他吃完晚饭再走,为此还专门宰了一只羊款待他。卦祖老爷爷盛情难却,就在那里吃了饭喝了酒这才上路。他一路跑马赶到关顶想要赶上舅舅,却在半路遇见了舅舅的坐骑,正好这匹马在土司家时就是由卦祖老爷爷代为照看的。卦祖老爷爷见马儿身上有被击打的痕迹,缰绳和鞍韂也不见踪影,凭着老人一生的经验,立刻推断出了不好的状况。卦祖家世代都是赶马的,对马有着深刻的了解,他赶紧给舅舅的马儿敷了草药,跟着它找到舅舅。舅舅正四面受敌,他立即取出弓箭背上箭囊冲了进来,解了舅舅的危机。
满身是伤的舅舅在火堆旁边坐下,卦祖老爷爷赶紧拾了许多刚才被野猪拱断的树枝将篝火烧大。凭着火光他才发现原来周围血迹斑驳,野兽的尸体满山遍野,更为奇特者竟有一只老虎,简直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怎么这么多野兽?”卦祖老爷爷感到惊讶。
“全是敌人下的诅咒。”舅舅回答道。
“诅咒?”卦祖老爷爷搔搔脑袋,这让他难以置信。
“是一个会黑色巫术和诅咒之术的毕摩设下的埋伏,这些野兽就是他驱使来的。”舅舅指了指野猪的尸体。
“毕摩有这么厉害吗?”卦祖老爷爷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很多事情,凡人眼不能见耳不能闻。”舅舅说。
卦祖老爷爷半信半疑,点了点头。
舅舅调整了坐姿,将法器收了起来,说:“老先生的弓箭百步穿杨,真是令人大开眼界。”
“哪里哪里,”卦祖老爷爷谦逊道,心中却十分喜欢,他指着手里裹有麂子皮的弓箭说,“这是祖上传下的东西,稀世罕见的宝物。你可能不知,我们是蒙古族的后裔,祖上以游牧为生,骑着骏马驱赶牛羊,自由自在逐水草而居。后来跟着大汗四处征战,辗转万里来到瓜别就再也回不去了,这张弓就是祖上留传下来的,以前还有几张,现在仅剩一张了,所以我把它随身携带,有空的时候拉弓射箭捕捉打点牙祭,没想到今天还派上了用场……”卦祖老爷爷走南闯北见过世面是个健谈的老人,兴头上来总是没完没了,要不是看到舅舅在痛苦呻吟,他还会将自己如何从土司家得到弓、如何学习射箭、如何猎杀第一只麂子等等滔滔不绝讲到天明。“你伤得很严重,我去给你弄点药来。”卦祖老爷爷说完打着火把出去了。一会儿,他抱着一大堆草药回来,用石头捣烂敷在舅舅的伤口上。
“要说我们赶马的,实在没有什么了不起,倒是这些东西没有一样不知道。”卦祖老爷爷骄傲地说。
“天上的麻鹞子,地上的马脚子。”舅舅夸奖道。
“什么意思?”卦祖老爷爷一时没听懂这句古老彝谚。
“鹞子在天上飞,飞得高见得远;马脚子在地上跑,见得多识得广。”舅舅解释道。
“哪有你们毕摩厉害,”卦祖老爷爷说,“毕摩上能知天文下能知地理中能通人事,连接着神、鬼、人,你们才是真正的‘了不起’!”
“可惜再锋利的刀落到坏人手里就会变成邪恶的利刃。”舅舅感慨道。
“我会帮你,‘刀刃虽锋利,却不能没有刀柄’,我老人一生的经验就是你的刀柄,往后我们要并肩作战共克难关。”卦祖老爷爷安慰道。
“你也会‘尔比’?”舅舅问,因为卦祖老爷爷刚才那句“刀刃虽锋利,却不能没有刀柄”正是地地道道的“尔比”——彝家人的谚语。
“‘尔比是话中的盐’,‘说话一条线,尔比是根针’,这些我还是懂的。”卦祖老爷爷说。见到舅舅吃惊的样子,他又补充了两句:“前人不会尔比,后人不会比喻;老人说尔比,后人长知识。”
“山中有清泉,彝家有尔比。”舅舅说完,两人都笑了。
卦祖老爷爷在火堆上烤起野猪肉,猪油滴进火里,篝火燃得更旺。舅舅念起《消灾祈吉还愿经》,超度这些替瓦依祖邱卖命的畜生。闻到肉香,刚才那只躲了起来的老鸹也飞到了火堆旁边,贪婪地望着卦祖老爷爷直咽口水。卦祖老爷爷捡起石头想要驱赶老鸹,却被舅舅阻止了:“算了吧老先生,这个畜生也是迫不得已。”
“‘心再大装不下一个月亮,口再大吞不下一个太阳。’我可怜的老鸹只是想吃你们一点烤肉,老先生不要那么吝啬嘛!”老鸹油嘴滑舌地说。
卦祖老爷爷大惊,他赶了一辈子马,走遍山河大地,还第一次见到会说话的老鸹,竟以为自己产生了幻听。舅舅似乎看穿了卦祖老爷爷的心思,告诉他这都是因为受了毕摩的诅咒老鸹才能够说话的。老鸹一听,伸出一只翅膀支在地上,身体打起转来,炫耀般唱道:“古里古怪,怪里怪古;肚子在里,肠子在外?”老鸹古怪的叫声听得卦祖老爷爷糊里糊涂,他奇怪地望着老鸹。舅舅解释道:“老先生,这是我们彝家人特有的猜谜语的方式。”
“‘古里古怪,怪里怪古;肚子在里,肠子在外’,是什么东西?”老鸹再一次叫道。
卦祖老爷爷搔搔脑袋,半天没有猜出来。
舅舅笑了笑,提示道:“小孩子玩儿的游戏,草墩嘛!”
老鸹拍着翅膀一高一低跳了起来,叫道:“答对了,答对了!沙马阿普家大毕摩了不起,了不起呀了不起!”
卦祖老爷爷一听心里不是滋味,唱道:“‘先看看蹄印长短,就能辨知牛羊大小;先听听声音高低,方能分出虎豹豺狼。’我地上跑的马脚子,也是吃过两斤盐巴的,刚才只是不想说出来而已,不信你再出一个试试?”
“嘿!‘树老根多,人老话多;鹰老翅膀衰,马老蹄毛落。’猜就猜,‘出去嘻嘻哈哈,回来眼泪巴沙’?”老鸹唱道。
“茶筒!”卦祖老爷爷想都没想,立即答道。
老鸹又跳了起来,笑得前仰后合:“错了错了,‘马老嘴皮长,牛老角根硬。老熊爬不上树,吃不到树上的果子。’”
卦祖老爷爷气红了脖子,骂道:“‘不管树长在哪里,哪里都有乌鸦叫。’不是茶筒是什么?”
老鸹叫道:“嘿!‘卵石可在大山里滚动,水滴能在浪涛中跳跃。’我打的是水桶,你猜的是茶筒,你见过水桶一样的茶筒吗?我没见过茶筒一样的水桶。”
可恶的老鸹竟然跟卦祖老爷爷饶起舌头来,卦祖老爷爷立即回敬道:“‘闪光的不一定是金子,金子却是要放射光芒。’我老人家不给你一般见识,你倒是长起倒钩刺,不受人待见。”
老鸹打趣道:“哈哈!‘跌跤一般不在平坝,平坝上跌跤最丢人。’哈哈!”说完,还模仿起人跌跤的样子,十分滑稽,十分可笑。
卦祖老爷爷急了,放下手里的烤肉站起来,他没想到今天竟然损在一只老鸹身上,怎么也得跟它斗斗:“‘小孩说话不周到,马驹走路欠稳当;看鹅是颈长,看鸭是尾长。’你再出一个,我就不信猜不着。”
舅舅见卦祖老爷爷动了真格,想要劝他,可老鸹已经唱起歌来:“‘翅膀差不多,飞时差得远。’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就难。‘墙洞一包灰,敲敲打打满天飞’,你猜是什么?”卦祖老爷爷搔搔脑袋,瞪大眼睛望着老鸹,咿咿唔唔在嘴里嘟哝着谜语,不等他猜出谜底,老鸹趁火打劫又唱起歌来:“‘聋猫捉不住老鼠,烂鼻狗追不到兔。燕麦地里复种燕麦则长出山羊胡子般细的燕麦,圆根地里复种圆根则长出野梨般小的圆根。’山羊胡子,小圆根!”
听了老鸹的唱词,卦祖老爷爷更着急了,谜底他是没猜出来,倒要把胸中的怨气一吐为快:“‘萤火虫的光忽闪忽闪的,老虎的眼睛绿幽绿幽的,敌人的活动时明时暗的。荞面不多荞粑不厚,见识不多知识不广;跑马摇头要失败,英雄骄傲丢荣誉。’你别在那里得意!”
老鸹更加趾高气扬,仰着脑袋唱道:“千只眼的渔网网住两只眼的鱼,鱼儿又蹦又跳;不长眼的鱼钩钩住两只眼的鱼,鱼儿规规矩矩。”
他俩你一句我一句争辩不休,舅舅实在没有耐心,对老鸹说:“哪里来的哪里去,吃饱了就滚蛋!”说完赶走了这只馋嘴的老鸹,老鸹飞走时叫道:“不要疏远邻居,远亲不如近邻;屋后草堆失火的时候,才能认识真正的朋友。”
老鸹很快消失在夜空里,舅舅对卦祖老爷爷说:“老先生,天下乌鸦一般黑,何必跟它一般见识。”
卦祖老爷爷却说:“我可不是闲得无聊,只是觉得这只乌鸦不简单。”
舅舅说:“是不是因为它的谜语把你考住了,所以你认为它不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