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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吃过晚饭,李正秀怕冷,便早早上床钻进铺盖窝里了。贺端阳无所事事,看看时间还不到八点半钟,便歪在椅子上,拿着电视遥控器漫不经心地翻看起电视节目来。换了一个又一个频道,电视里的人不是长袍马褂,头上顶着一根大辫子,说话一口一个“喳”字,就是疯疯癫癫,哭哭啼啼,全不似今天的人的样子。端阳觉得电视里演的这些与自己的生活相差甚远,甚是无趣,便将遥控器一通乱按。最后按到了本县的有线节目频道上,只见一名稍胖中年的男子,像是刚刚美过容似的,衣着一丝不苟,神情不喜不怒,两眼直视前方,有如菩萨一般。贺端阳认出这人是余副县长。端阳经常从县有线电视上,和县委书记、县长、县委副书记、副县长们亲切会面。只要他们一出现,贺端阳不但能马上认出他们,还晓得是分管哪一块工作的。端阳一看余副县长在电视屏幕上这副端庄打坐模样,便明白他马上就要发表重要讲话了。果然,没过一会儿,余副县长便像平时开会那样拖长声音喊了一句“同志们”,便两眼平视前方,像念书一般,不快不慢地念了起来:“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村民委员会组织法》的规定和省、市的安排部署,我县第五次村委会换届选举工作,即将正式启动。下面,我就做好这次换届选举工作,讲如下几方面的意见……”

端阳一听到这里,犹如勇士听到号角,浑身的血液顿时沸腾起来了,一下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却没提防把旁边一根板凳哐啷一声撞倒了。

李正秀正在闭目养神,听到堂屋响声,猛地睁开眼,侧了身子对儿子问道:“你个毛手毛脚的,把啥子弄倒了?”端阳听到,急忙一边去扶板凳,一边冲里屋回答:“妈,没有什么,板凳倒了。”李正秀说:“这样大晚上了,天气又冷,还不早点去睡觉,那电视里的人影影儿,有什么看头?”

端阳内心仍然被一股激流给冲撞着,有些不能自持。将凳子扶好以后,又兴奋地在屋子里似是寻找什么一样,转了两个圈,然后才走进李正秀的屋子,对母亲大声说道:“妈,村委会又要换届了!”李正秀目光落到儿子脸上,看了半天,才口气淡淡地道:“他们换他们的,又不选你当村主任,你讨口子唱歌——穷开心什么?”

端阳嘴里“嗻”了一声,想说什么,却一时觉得神经短了路,不知说点什么好了。李正秀见儿子没吭声,便又道:“该操心的不操心,不该你操心的,又咸吃萝卜淡操心!舅母给你说的那门亲事,过了这样久了,你也不吭个声。你老汉像你这样大的年龄,都有你了!”端阳一听这话,便有些不耐烦了,道:“妈,你一说就是这些!我说过,我要先干事业,后结婚!”李正秀不高兴道:“你一辈子干不出事业,一辈子就不结婚?看你又能够干出个什么事业……”一语未完,听见从柴草房里传来一阵鸡的咯咯叫声和扑翅声。李正秀忙打住了前面的话,叫了一声:“糟了,鸡圈门我刚才忘了关,你快去看看,别让什么野物钻进去了!”端阳心里虽有千言万语,却见一时半会儿没法和母亲说到一块儿,又听得那鸡们慌乱的叫声,只得把满腹的心思,暂时放下,转身跑出去了。

到了柴房,端阳打开鸡圈,将鸡们检查了一遍,发现鸡们在圈内走动的走动,抖羽毛的抖羽毛,还没从惊慌中安定下来,却并无损伤。端阳便知道刚才一定是耗子钻进了鸡笼,将鸡们吓着了。以前也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见鸡们完好无损,端阳才放了心,去盖了鸡圈门,又回到了堂屋。原打算再接着听听余副县长的电视讲话,却没想到余副县长已经讲完。电视屏幕上,现在打出的是两句口号,另一句是:“搞好换届选举,推进农村民主政治建设!”另一句是:“加强村民自治,实现依法治国!”口号在电视屏幕上停留了一会儿,换上了一则药品推销广告。端阳就关了电视,进自己屋里去了。可贺端阳并无睡意,从枕头旁边的书堆里,翻出一本叫《〈中华人民共和国村民委员会组织法〉学习问答》的书,靠在床头,细细读了起来。

贺端阳究竟是何等样的人儿?他如此关心被村民们称之为“烂事”的村委会换届选举,又是什么意思?

说起来,这贺端阳也是不幸的人儿。十岁那年,他老汉贺世春,活蹦乱跳的人,突然丢下他和母亲离开了人世。端阳的舅舅叫李正林,原是邻县老林乡老林村的支部书记。贺端阳九岁那年,上级号召发展乡镇企业,要求乡乡要有工程,村村要有项目,家家都要点火冒烟,集体、个人一齐上。老林乡峰峦叠嶂,山重着山,地下埋得有黑得发亮的“乌金”。大集体时代,一些生产队就在半山腰上开了一些小矿井。不过受当时的条件和政策限制,不敢开得很大。这时政府号召大力发展乡镇企业,乡上便决定靠山吃山,动员各村扩大煤炭生产。并且要求村干部带头,每人必须领办或承包一个矿井。李正林听了上级的话,也承包了村里一口旧矿。他从信用社贷了一笔钱,把矿井稍加修整和扩大,便开始招兵买马。那时打工还没有形成热潮,加上庄稼人都明白,煤窑的活计十分辛苦,且又不安全。即使有人愿意离开土地外出打工,也早奔沿海地区去了。李正林招了一个多月工,也没招到几个人。那时,贺世春虽有妻子、儿子一家三口,但因为土地承包时,端阳还未出生,因而没分到土地。两口子种着两个人的地,闲暇时间自然很多,李正林也正想隔三岔五出去挣点现钱补贴家用。一见舅老倌的煤窑招不到人,便萌生了去下窑的念头。一则郎舅间不是外人,目前他在难处,权当帮他一把。二则到外面打工是挣钱,到舅老倌的煤窑打工同样是挣钱,何况肥水不流外人田呢!三则老林乡虽说是外县,却离自己的家不远,地里有了什么活儿,或想他们娘儿母子了,说回来就回来了,也方便。这样一想,两口子一商量,贺世春便往舅子的煤窑来了。

李正林一见贺世春要来下煤窑,像是没想到似的,愣了半天,方才说道:“姐夫,我打开窗子说亮话,我这煤窑确实需要人,但从来就没想过让三亲六戚来干这活!”贺世春是个豁达人,喜欢和舅子开玩笑,一听这话,便笑着说道:“说你妈些见外的话!你是怕三亲六戚来占了你的便宜不是?”李正林急忙道:“你想到哪儿去了,我是一毛不拔的人吗?我是说这活儿太苦!”贺世春听了李正林的话,马上撩起右手衣袖,将手肘支在桌上,五指往手心一握,随着指关节一阵嘎嘣嘎嘣的响动,手臂便鼓突出一坨一坨的肌肉。然后左手拍了右手手臂几下,才对李正林说道:“你好好瞧瞧,我是不是哪儿的公子少爷?”说完放下手臂,才又接着道:“就是想当公子少爷,祖坟也没有埋对地方呢!”李正林道:“就算你不怕吃苦,可挖煤危险!你没听挖煤的人说吗?那是脚踏阴阳两界呢!要是你出了什么事,我怎么对得起我姐?”贺世春说:“看你说得,哪里豌豆滚进屁眼里,就那么遇缘?那么多人都不怕出事,单单我怕出事了?不瞒你说,我来这里,正是你姐姐的主意!”李正林知道贺世春是个实诚人,又听说姐姐同意他来,想了一想,便让贺世春留下了。

就这样,贺世春成了舅老倌手下的一名工人。虽然名义上是姐夫在为舅子打工,但到底是郎舅之间,不是外人。李正林每每看见贺世春裹着遮羞的布片,从矿井里爬出来,心里都十分内疚,从没把他当打工仔和苦力看待。姐夫就是姐夫,安排活儿时,不但尽量照顾,让他少干重活、苦活,而且十天半月,要放贺世春两天假,让他回去看看姐姐和外甥,尽享天伦之乐。工资待遇不但月月兑现,而且还比其他矿工高出一些。贺世春自是明白这一切。他本是怀着帮舅子一把来的,现在又承蒙了他的照顾,又怎的不感恩?因此,对舅子和舅子的煤矿,不但特别巴心巴肠,仿佛那矿就是自己的一般,爱矿如爱家。而且干起活来,也更舍得出力了。如此干了一年,一个得了钱,一个得了人,郎舅二人,内心俱是欢喜不提。

然而,真应了“天有不测风云”这句古话。这日,贺世春和十几个工人,坐着斗车往井下降,一工人打趣说:“我们又下基层了!”贺世春一听,便想起了一个故事来,道:“说起下基层,我这里倒有一个龙门阵!我们湾里有个贺贵,是个肚子里有点墨水的人,最看不惯干部搞腐败。一天,看见乡上书记和几个当官的到村上来了。贺贵忽然从屋里拿出了一只破盆子,一边敲打,一边喊叫:干部‘吓’基层了!干部‘吓’基层了!乡上书记见他这样,有些不明白,便叫住他问:贺贵,你这是什么意思?贺贵回答:回禀领导,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告诉大家一声,领导‘吓’基层了!乡书记以为贺贵是夸他们的,便笑着说:下基层,这是我们应该的,应该的!谁知贺贵一听,却说:我说的不是你们说的那个‘下’!我那个字,比你们那个字前边多一个‘口’字!你们一来,要扒那些欠款户的房子,挑人家的谷子,牵人家的猪儿羊子,岂有不被吓倒的?不但人被你们吓倒,连鸡鸭也怕你们。你们一来,保不准它们的命就没有了!昨晚上我就听见圈里的鸡在互相提醒,说今天乡上有干部到村里来,大家可要提防一点!乡上书记一听,才知道贺贵这是在挖苦他们!”先前那人说:“真有这事?”贺世春说:“你要不信,有时间跟我一起到贺家湾去,称二两棉花纺(访)一纺(访)!贺贵的龙门阵,摆三天三夜都摆不完!”人们就说:“那你以后空了,就跟我们慢慢摆!”

说着话,吊斗车降到了矿井下面,停住了。贺世春和工人走出来,沿着巷道往掌子面走。正走着,忽然从头顶传来咯吱咯吱的响声,接着便有煤灰和煤块簌簌地直往下掉。当中一个在大集体时就挖过煤的老工人一听这声音,便大叫了一声:“不好,塌顶了!”说罢,转过身来便往巷道口跑,一群人也跟着往外面跑去。正跑着,只听得“轰隆”一声,那顶就塌了下来,巷道里立时被一股浓烟笼住。幸好,那十几个工人已经跑过了塌方地段,因而全躲过了这一劫,掉下来的煤块,却独独把贺世春给压住了。

噩耗传来,李正秀哭得死去活来,拿头去撞墙壁,恨不得要和丈夫同去。被人千劝万劝,方打消了寻死的念头,随娘家报信的人来到了弟弟的矿上。姐弟相见,相拥而泣,一个悲痛欲绝,一个愧疚不已。但不论怎么着,人都是没法哭活过来的了,只得商量着如何把死人的后事办了。贺世春是死在舅子的煤矿里,李正林自然是应该按规定付给姐姐一笔姐夫的死亡赔偿金和外甥的抚养费的。怎奈李正林的煤矿承包时间不长,采掘方式落后,加上那时煤炭价低,赚的两个钱又都投入到矿井的改造中去了,现今还欠着信用社一大笔贷款没还,实在没钱支付姐夫的赔偿金和外甥的扶养费。李正秀是清楚弟弟的困难的。退一万步说,即使李正林手里有钱,李正秀又怎么好像外人一样张口向弟弟要钱?因此,姐弟俩各怀心事,不争不吵,把贺世春的后事给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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