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口角,紫荆虽是坚持已见,可她并未糊里糊涂抱着一己之念固执下去。
至少……还知道去问一声唐致远,不是么?
因此,更多的责备,孙成虎终是说不出口。他瞪她一眼:“还不快回房去?你还打算被几人看到?我可不愿替你收拾残局!”
紫荆楞了片刻,倾身一福,道:“多谢。”
这一声,确实有感激之意,终于不是几日来孙成虎习惯的硬梆梆的回话。霎时,孙成虎有些恍惚,望着紫荆前行的模样——月下纤细的身影,有了几分袅娜的意味。
孙成虎忽然不想就此让她离开。
“紫荆冠人……”
孙成虎不由自主地唤住了紫荆。
待对上紫荆双眸,他心中忽然涌出很多话,回过神时,他已径自说开。
每一句,却都不是他前线脑海中所酝酿的。
“紫荆冠人,你知道么?七年前,南齐大乱,我与成燕随前任守备大人出征。战场上,有一种计策叫做诱敌深入,是说将领派出一队人马,故作战败,诱使敌军追击;又有一种计策叫做声东击西,是指声东击西,派出一队人马使敌军误认为其主力,率军围歼,真正的主力却从旁的路径包抄,直取敌营;与之相对的,也有将不要紧的营所伪做要塞引诱敌军前来,只命少许人死守,大军另作他用……无论哪一种战术,做诱饵的,面对敌方大军包围,死伤俱是惨烈。不过,以全军人数比之,这一队人马却是少数。但即便如此,他们却不得不做。打仗,总会有死亡,难道便因如此,仗就不用打了?那样,只会连累更多人惨死……这便是,用最微末的牺牲换取最大的胜利。
于我而言,这一路也是南齐战场,每一处都须悉心布置。既然是战场,便得有取舍。这一番取舍,却能成为殿下朝堂上的资本,早日平了皇储之争。内乱早一日停止,便有许多北疆百姓不必死于北狄人铁蹄之下。他们的数量比起我手下弟兄来说……不知多上几何。
紫荆冠人,也许你觉得,人命不分贵贱,我也好,殿下也好,随行的弟兄也好,每一人皆是父母生养,我们一死总有人会伤心,所以你见不得有人亡故。可我站在这个位置上,看到的却是整个北疆的人命。殿下位置比我更高,看到的则更多。
我们……是官兵,入伍之日就有战死沙场的觉悟,军饷便是我们的买命钱。即便我今日贵为将军,也早有将这条命交代在路上的准备。北疆百姓却并非如此,他们更该活下去。即便将来如何还是未知之数……即便殿下进了安康城,还会有诸多变数,我愿意去赌。
我这番话,并非指责你错了。只是各在其位,各有所思,各行其职。”
孙成虎一气说了许多。不知不觉间,已将他这七年来,从农家之子到驻城小兵再到一方将领的经历间,产生的困惑,都说了出来。
最后,终是自己给出了答案——各在其位,各有所思,各行其职。
站在一城守备的立场上,要守得一方安康,确实,只有抛却小仁小义。
这即是他的生存之道。
这一番话,紫荆仍是不赞同,却被孙成虎悲切诚挚的语气所撼。
她是道门中人,原本不用管凡尘中事。即便以后不做道姑,也仅为一名女子,一方将军的心思,她是无缘领会的。
但现下,孙成虎这名威风凛凛的将军愿意对她推心置腹。
紫荆又是一福。
“孙将军,现在我明白了。前几日对你不甚客气,请你勿怪。”
孙成虎双眼一亮,连声道:“明白便好。”
紫荆但笑不语,孙成虎又道:“你为何去见唐致远,我倒能体会。只是此举不宜过多,须知你现在仍是‘绢夫人’。”
听得此言,紫荆想起之前与唐致远的交谈,淡声道。
“唐致远确实患了失魂症,他也确为北狄所寻之人。”
“即便如此又如何?他来路不明,身上太多怪异之处。我已遣人去南齐境内探他消息,至今未得回音。至此时,我们所知的,不过是他出现在后陈之前,穿着南齐的衣裳。还有……他身上有一块墨玉玉佩。故此,我们不敢信他,信他,便是将自己的身家性命交到他手上。”
“玉佩?”
紫荆却是初次听闻玉佩一事。
孙成虎将他从鱼锦乡唐氏幼童处得来的墨玉拿了出来。
紫荆接过玉佩,只觉手上一凉,而后露出讶异之色。
“这玉佩上,似是施有术法。”
随即仔细查看那枚玉佩。
琢磨了许久,紫荆恍然大悟。
竟是如此……
她正色道:“这玉佩中有唐先生精血气。古人曾有养玉之术,是将主人精血气注入上等美玉中,如这般,玉便与主人浑然一体,待到主人有难,此玉能为主人化解一次血光之灾。此外,似乎还有别的术法,我却看不透了。”
眼见孙成虎面露讶色,紫荆微微摇头:“如此一来,唐先生那日出现在车队中也便有了答案——玉与主人浑然一体,一旦分离,便会相互呼唤。孙将军,那日唐先生并非冲着享王而来,而是冲着你来。因为,他性命堪忧之际……玉却在你手上。”
孙成虎目瞪口呆,如闻天方夜谭。
紫荆道:“孙将军,你真的错怪他了。”
孙成虎忽然有些不是滋味。“你这是定要我去信他?”
“事实不正是如他所言?”
紫荆就事论事,哪知孙成虎醋意滋生,明亮的双眸望着他,等着他给出一个许诺。
两人相顾无言,这光阴,走上一秒都觉漫长。
冲天的火光忽而映亮两人面颊。
风夹杂着呛人浓烟灌入驿站。墙外响起呐喊之声,却是两人都听不懂的言语。
孙成虎一震,而后全身肌理紧绷!
北狄人,总算来了!
“你快回房去!”
孙成虎大声喝道。浓烟呛鼻,他一口气吸入了好些烟尘,肺腑受累,连连咳嗽好些声。
忽而肌肤一凉。
紫荆手上几个动作,随即柔弱无骨的小手捂住孙成虎口鼻,孙成虎还未品出那细腻肌肤的触感,源源不断的清风,已从鼻中输入肺腑。
孙成虎身体终是酣畅起来。
而后紫荆挪开手,掌间的清风越积越多,汇集成云,凝结为雨。水珠淅淅沥沥自天上落下,墙外的火光渐渐黯淡下去。
孙成虎瞪着紫荆。
紫荆则露齿而笑。
“孙将军,殿下虽不让我出手,可唤雨灭火这点小法术,我仍是能使吧?接下来,便交给你了。”
孙成虎如梦初醒,第一件事便是命人将唐致远转移。
“放响箭!”
他下令道。顷刻间,一道道灼眼的烟火伴着震天轰鸣,响彻暗夜,但他心中却是懊恼不已。
他失算了。
厚德帝效仿七年前的南齐之战,于后陈北疆广设大营。由此,驿站附近必有驻兵,已是广为人知之事。他原本自负北狄人顾及此事,不敢在此处明目张胆下手,顶多是挑偏僻或地势险要的路段下手,却不料这群北狄竟胆大包天,火烧馆驿!
是有自信在驻兵赶来前解决此事么?
如今,由不得你们!
孙成虎拔出佩剑,轻拭剑锋。
雨珠自剑上滑落,让他生出一瞬间的恍惚。
原来是他,拿走玉佩,将唐致远引到身边。
也原来是他,阴差阳错间,将北狄人引到身边!
薄薄一道土墙,挡不住北狄的攻势。他们采用火攻,意欲趁乱混进驿馆,轻松掠走唐致远。谁料天降大雨,火攻之计作废。待围了驿站,等待他们的是布局严密的军队!
硝云弹雨,势均力敌!
北狄人与孙成虎之军厮杀了一刻有余,并未讨到半分便宜。待他们拼尽全力杀到了后院,见到的却是囚车中空空如也!
率军的头人一声厉啸,顷刻间双眼血红!
方才孙成虎放响箭求援,他看得分明,深知过不了多久,定会有附近的营所赶来救援。纵然天公不作美,破了他的火攻之计,他却仗着已探清唐致远所在,又暗付后阵官兵或许还不知晓他们的目标,仍想博上一搏,为此牺牲了百余条族人性命,却不想后陈官兵早已经洞悉此举。
北狄头人环顾四下尸骸,惊骇莫名之际,却是匪性又生——北狄人原本骨子里就是一群盗匪,只赔不赚的生意,他们向来是不做的。头人顿时想到:这驿站里还住着一群后陈的贵人,他们不能空手而归,抢不到唐致远,至少抢几个后陈的金枝玉叶,换取赎金!
思及于此,头人又想起一事:数月前,出征后陈的前夜,北狄联军的首领皇可汗酒醉之际,曾向众人透露过一句,他们进入后陈领地的机会,全赖安康城内一位皇子。
这头人仅是北狄草原上一小部落的首领,力微言轻,对于北狄、南齐与后陈三地的谋划,所知并不多,却将这一句深记于心。
他亦是知晓孙成虎大名。族人进入后陈北疆后,所遭遇的多次抵抗与围剿,全是由宜营城内的享王下令,再由那位猛将孙成虎执行。因而,于他而言,享王与孙成虎是北狄的对头,也应是安康城内那位盟友皇子的对头。
孙成虎之于享王,应为不可或缺的左右手。如今他在驿站内见到孙成虎,镖师一般护送着一队人马,由此看来,这行人的主人身份定然尊贵,此行也定然有所图谋。
若是抓到那主人,回去向皇可汗禀告,在告知安康城内那位皇子,那皇子定然出众人买这群人的性命!
头人越想越觉得这主意不差,即刻调转刀锋,直指客栈。
“杀进去!活捉他们,钱财和女人皆归我们所有!”
比起抢一个男人,杀人越货更合北狄人心意,众人大声应和,一时间士气高涨。若是他们知道驿站内的正是享王及其家眷,只怕更是宁死不退。
官兵中有通北狄语者闻言面色大变,赶紧禀报孙成虎。
孙成虎深知享王一行的安危比唐致远更重要,即便先前没料到北狄会偷袭驿站,也分拨兵力主守驿站客房。饶是如此,战场上刀枪无眼,他唯恐哪位贵人在馆内贸贸然走动,作了枉死鬼,又是连声唤亲兵回客房通报消息,请陈齐务必下令将众人聚集在一处宽敞室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