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荆眼中满是倔强:“若徒儿不曾亲眼见到,自然不会去管。如今看到了,又怎能放得下?”
冥虚冠人在一旁看这师徒二人打哑谜一般你来我往,不知道她们到底为了哪般。虽然心中好奇,却也有分寸:这是她们师徒之间的事,此刻自己倒不好插嘴。
待她们对持了许久,雪睨冠人又是叹息一声。
“罢了,你我师徒相处七年有余,平日并未听你思念凡尘。若不是我今日带你到师妹之处来,恰巧与师妹争起了天地大道,师妹便不会变化出这盏冥虚幻镜来映照俗世。谁知冥虚幻镜映出的又是那幅情景,更被你看到,合该你尘缘未了……去吧。”
“谢师傅!”
紫荆终于得了首肯,心下激动,端端正正磕个响头,道:“待弟子救了那群流民,定会速速回到师傅身边侍奉。”
“你倒不必急于一时。什么时候彻底了断了尘缘,什么时候回来。”
雪睨冠人嘱咐道,待紫荆离去,末了转身望向看得目瞪口呆的冥虚冠人,唇边露了抹苦笑。
“七年前,我偶然去到后陈北疆,也是在这样的情形下,捡到了紫荆。她心性纯良,又无意割舍尘缘,再见宛如当年的那一幕,自然忍不下去。故而,这一回轮不到师妹出手去理会那后陈子民之事。”
冥虚冠人慢慢回过味来,也不禁苦笑。“这倒无意间闯了祸。”
“是祸事还是好事,如今还未可知,师妹不必自责。”
“对了,七年前你为何去后陈北疆?”
冥虚冠人问道,见雪睨冠人一时语塞,了然一笑,又是那老小孩般的口气。
“我知道了。你平日里虽然自诩不问世事,其实还是不放不下,便要偷偷跑回去看一眼,对罢?”
雪睨冠人一怔,肃容道:“并非如此,路过而已。”
后陈与南齐交界处有座要塞,行似鹰嘴,即名鹰嘴驿,从此处往南行四百余里,便是后陈北疆第一大都邑,宜营城。
一驿一城,都乃后陈太祖赐名,一个取其形貌,一个取其职能,其意浅白,倒有些符合那位开国之君爽利的做派。
至如今,宜营城守备孙成虎伫立城头,以军机镜探查远方,饶是目中所见皆为灰土茫茫,什么都看不清,一双浓眉仍是紧紧蹙作一处。
半响,孙成虎似成下定决心,一声厉喝。
“闭城门!”
心中却在想:宜营城本是为后陈与南齐互市而建,几百年间鲜少有白日闭城的情形出现。最近这两月却是闭城的时候比开城多,看来……这宜营城,该换个名了。
后陈北疆与南齐毗邻。
南齐地盘不大,物产不丰,实为后陈与北狄的缓冲地带。北狄虽动乱频发,却盛产最优质的皮毛与药材,而后陈的织物、茶米、灶具运至宜营城,经由鹰嘴驿至南齐,再卖到北狄,利润亦极为可观。
后陈立国以来,与南齐以友邦相交,不曾发兵南齐灭了那富得流油的弹丸之地,实为用南齐去牵制本性粗蛮,不知礼义廉耻为何物的北狄各部落。孙成虎任宜营城守备十年有余,平日里见惯了南北商队排着长队,从各个城门鱼贯而入,一派盛世景象,又想起这两月来,因开城门的日子不多,虽是从急着入城出城的豪商处收取的孝敬更为丰厚,但终归不是正理。
毕竟,宜营城安定如昔,才能保得手下一票弟兄细水长流财源不断。
而现在……无异于杀鸡取卵。
他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
恍惚之际,又听得探子来报。
“禀将军!二百里之外鱼锦乡遭北狄刺连部袭击,粮米财银被抢掠一空,屋舍耕田尽毁!乡人欲进城躲避,已行至北城门八十余里处。刺连部……仍在追赶!”
“畜生!北狄人抢钱抢粮嫌不够,还要掠人!当我后陈子民好欺负不成?”
孙成虎身边一名亲兵听此消息,面色一青,愤声道。
孙成虎脑子本有些混乱,听此消息,倒是冷静几分,不露声色打量那亲兵几眼,道:“我记得……你是鱼锦乡人?”
亲兵眼中闪现一分希翼。“将军……请您……”
孙成虎摆手,打断亲兵之言,转身去问另一名亲兵。“成燕处有无消息?”
他的胞弟名唤孙成燕,职任参将,上阵兄弟兵,乃是孙成虎最信任之人。
孙成燕的亲兵恭敬答道:“小孙将军还未从享王府中出来。”
孙成虎颔首,朝先前那名亲兵沉吟道:“你也见着了,享王陛下还未有令。”
亲兵不甘道:“将军……那是父老乡亲!”
“是!那是你父老乡亲!”
孙成虎眼一眯,忽而咆哮道:“北面有狄人!东面有狄人!西面也有狄人!害的都是父老乡亲!但若兵全发出去,宜营城又如何守!”
亲兵垂下头去,妄做垂死挣扎:“狄人虽四处作乱,兵力却分作小股。近日驻留城内的商队镖师也有数千人,把他们征集起来协助守城两三日,将城中驻军遣出去,配合各处营所弟兄,逐股击杀狄人……”
孙成虎见那惶恐不安又兀自倔强的模样,气得一脚踹过去:“你以为你想得到,别人想不到?临时征兵若不经由享王陛授意,就是拥兵自重!你不能消停片刻,等成燕带回消息?”
话虽如此,孙成虎却很清楚,八十里外的鱼锦乡民,等不了享王的军令。而坐守北疆的享王,也未必有“拥兵自重”的胆量。
因为……帝都安康城中还霸着龙椅那位,已然疯魔了。
“顶多三百。”
沉思片刻,孙成虎对那亲兵轻声道。
“将军?”
“你可带三百人出城营救鱼锦乡民,不记军功。”
“谢将军!”
亲兵面露狂喜之色,跪下身去,硬邦邦几个响头将地面染出一片血红。
待那亲兵领兵而去,孙成虎双手搓脸,心中暗道:每方乡民只能派出三百名守城军士去营救,不能再多,哪怕只是杯水车薪。
只是……这么多狄人,南齐竟然也敢放进来,当真要踩着后陈子民的血肉尸骨去唤醒安康城里……疯了七年的那位么?
如此一来,南齐与后陈,能友好到几日?
宜营城的繁华,又还剩几日?
他的头突突地疼起来。
快些!再快些!
紫荆从冥虚宫落入尘世,施展踏云术疾疾飞驰。只是踏云术名头虽唬人,实则为一种上乘轻功,与雪睨冠人一袖千里的飞天之术天差地别。
全力前行之际,她不断回想着:七年之前,她也是如这般竭力奔跑着,心中想着:快些!再快些!
七年前那日,她一届孤苦无依的弱女,只能不断逃,不断逃,心中只祈祷能真如流民中的老人所言,到了鹰嘴驿,便是后陈国境。后陈官兵不若南齐的无用,后陈的天子也驻守在鹰嘴驿,他们会驱除狄人,自己便不会被狄人虏去充作奴隶。
一路上总是有人倒下去,再也起不来。
起初是病弱的老人。
接着是如她这般力竭的幼童。
后来,她终是也到了下去,跌至官道旁的土沟里。
疲惫至极。只有手指还能动弹,紧紧抠着黄土,身体动不了半分。
流民匆匆从她身边跑过,没有人回头看她一眼。她绝望到张着嘴,却发不出求救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