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名字响起,谢琳琅险些张口答应了,却见帘子后走出来一位雾鬓风鬟的妇人,妇人头上并未佩戴钗环,一头乌压压浓密的头发盘成髻堆在头上,身上穿着一件五成新暗红色对襟、紫红色长裙,看年纪也才三十一二,此时蛾眉微蹙地半扶半抱一个四岁大,打扮得粉雕玉琢的女孩儿,看情形,这妇人方才失声叫起来,乃是因那女孩儿险些跌倒。
“穆娘子出来了?听说您前儿个身子不爽利,如今可大好了?”两个媒婆争先恐后地过去献殷勤。
“多谢关心,已经好了。”穆娘子将怀中的女孩扶起来,嗔道:“琳琅,再这么冒失,我便罚你了。”
那被唤作琳琅的女孩搂着穆娘子甜笑道:“知道了,娘。”
谢琳琅听这母女二人一问一答,不由地五雷轰顶,这薛家果然贼心不死,抢不到她,竟然又弄了个女孩儿来养,还给那女孩儿取名为琳琅;只是穆琳琅换了人,穆娘子怎地也换了人,这位穆娘子哪里来的?如今的穆娘子比上辈子的穆娘子多了一段说不清道不明的清贵气质,这气质与市井中开当铺的穆家有些格格不入,但若说她是大户姑娘,又不像,反而像是自幼随着大户人家的姑娘养尊处优的婢女、副姑娘。且隐隐的,她觉得这穆娘子的声音有些似曾相识。
斜地里,又一声婴孩啼哭声响起,这回穆娘子脸上就不是关切,而是一种晦暗的,近乎厌憎的神色。
“娘子,奉哥儿怕是要长牙了……。”丫鬟桂儿小心翼翼地看着穆娘子的脸色。
“哄着奉哥儿别叫他哭了。”穆娘子敷衍地吩咐丫鬟,放开牵着那叫琳琅女孩的手,将腕上垂下来的佛珠向上捋了一捋,一双眼睛又去打量媒婆带过来的丫头们。
两个媒婆都在纳罕这穆娘子古怪的很,重女轻男,对女孩这么爱惜,对儿子那般冷淡。
“那一个,到三岁了没有?”穆娘子伸手指向谢琳琅。
谢琳琅将眼睛从那也叫琳琅的女孩子身上移开,心里笃定这定是薛令不知从哪里又拐带来的女孩。
“到了到了,刚满三岁,吃得不好,就黑瘦一些。娘子看她的五官,这眼睛、这嘴巴,一看将来就是个了不得的。”媒婆伸手去抬谢琳琅的头,好叫穆娘子看见谢琳琅的五官。
虽说美人在骨不在皮,但一个看起来只有三岁的女孩,瘦巴巴脏兮兮的,怎么都叫人看不出所谓的了不得。
“……这就是那个自幼跟着她哥哥长大的女孩?”穆娘子大抵是想起了什么事,脸上露出后怕的神色。
“是,她哥哥疼她的很,今早上还咬牙买了朵杜鹃花哄他。”媒婆脸上堆着笑,示意谢琳琅笑一笑,见谢琳琅木着一张脸,恨不得伸手扯着谢琳琅的脸叫她笑。
“叫什么名字?这小姑娘有些……。”呆傻,穆娘子微微蹙眉,继而手里一暖,低头见小琳琅正好奇又嫌弃地打量那三岁的女孩儿,就宠溺地一笑,心想幸亏姓穆的信守诺言将琳琅姑娘找回来了,不然琳琅姑娘流落在外定会跟那呆傻的小姑娘一样受许多苦。
媒婆心一悬,脸上笑出三层褶子来,“她哥哥叫叶经,就是梅杨路上叶家的堂侄子,娘子叫人一打听就知道了。这小丫头没个名字,我们这些街坊邻居,都跟着她哥哥喊她小妹。”
“小妹哪里是个正经的名字。”穆娘子噙着笑,又看向其他人,没娘的孩子就是命苦,也不知道她丢在谢家的两个孩子怎样了。
“这不是等着娘子来给她起个正经名字嘛,娘子一看就是斯文人,定能给起个好名字。”媒婆眼含赞叹地从上到下打量着穆娘子,穆家早在六年前就在梁溪买下宅子,据说穆家人很有来头,如今看穆娘子这气度,想来那些人没有猜错。
“就叫雀儿,我看她就跟哥哥捡到的小麻雀一模一样。”穆琳琅晃着穆娘子的手,又去看其他人。
“……娘子,我还、还叫小妹。”谢琳琅如生锈一般的声音响起,比起玩笑的名字,她宁愿顶着叶经给她的名字;忽地灵光一闪,想起那冲她翻白眼的丫头是谁了,那可是她曾经的丫头,只是如今穆娘子、穆琳琅都换了人,这丫头未必会被留下吧?
媒婆脸上有些尴尬,嗔道:“小妹,姑娘说你叫什么,你就叫什么。”
“哼!”被人顶了嘴,那自来被人捧着的穆琳琅便撅起了嘴。
“姑娘,奴婢就叫雀儿吧,雀儿这名字好得很。”冲谢琳琅翻白眼的丫头机灵地插嘴,脸上堆着笑,笑眯眯的,十分讨人喜欢。
“这一个多大了,会做什么?”穆娘子看向这毛遂自荐,将雀儿那名字抢下来的丫头,心里毛毛的,只觉得耳朵里还在回响那生锈一般的声音。
不等媒婆说,那丫头便大方地开口:“奴婢七岁了,原先在钟家里做针线。”
领着那丫头来的媒婆与有荣焉,接着说:“钟家姑娘夭折了,钟娘子怕触景伤情,就叫我领了她出来发卖。”
“……官人说燕哥儿那边要留两个丫头,琳姐儿这边也要两个,我这边……。”穆娘子沉吟着,来回将其他人看了又看,看向谢琳琅的时候就有些犹豫。
“娘子是活菩萨,这小妹离了她哥哥只有死路一条,只求娘子给她一口饭吃就够了。我也是做善事,不贪图他们兄妹两个卖身钱,娘子看着赏给他们那老婶娘几个钱当寻亲的盘缠就够了。”媒婆说时又动了情,拿了绢布帕子不停地擦眼泪。
“那就留下吧,不好白要了她,就给她算五百钱。”穆娘子动了恻隐之心,又对另一个媒婆说,“有劳嫂子挑了这么几个人来,就都留下吧。”
“娘子果然比那些大户奶奶们还阔气,那些大户奶奶们,一个个看着披金戴银,做起事来横挑鼻子竖挑眼,忒地小家子气。”两个媒婆都高兴了,同心协力地捧着穆娘子。
穆娘子笑了笑,心想谢家买人的时候,谢大奶奶才不耐烦一个个去看,都是叫管家相中了,调、教好了,才将人领到她跟前。至于如今,既然花的是姓穆的银子,就权当做是拿了姓穆的银子做善事吧。
有几个丫头是梁溪本地人,是以媒婆商议价钱的时候要背着那几个丫头,于是这媒婆就惺惺作态地拿了手遮着眼睛,“娘子,这天热了,咱们进屋说话?”
穆娘子才要说话,却见一个小厮走了过来,那小厮过来时,身后领着叶经。
“娘子,官人说这叶经憨厚中透着两分机灵,日后就叫他跟着燕哥儿。给他们兄妹两个一间屋子,再给他们两床被子,留下他妹子在厨房剥豆子、蒜瓣。姑娘小的衣裳,也给他一些。”
“知道了。”穆娘子神色淡淡的,又听到婴孩啼哭声,就皱起眉头,“告诉管家这些女孩儿我都留下了,叫管家跟两位嫂子们算银子去。”
叶经听这声音有些熟悉,但大抵是这声音太柔和了,一时叫他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这么斯文这么温柔的声音,忙跪下磕头,“多谢娘子大恩大德。”不敢向高处看,只敢偷偷去看那穆家的小姑娘,见那小姑娘天真烂漫,不知何为忧愁;移开眼,目光撞上瘦巴巴傻兮兮的谢琳琅,不由地倒抽一口气。
穆夫人仿佛对除了穆琳琅之外的事漠不关心,笑着说了句“日后好好跟着哥儿”,就示意身边年纪大一些的丫头去照管新买的小丫头,对两位媒婆道声失陪,不耐烦听到婴孩啼哭声一般,赶紧牵着穆琳琅向后院花园去了。
叶经一直跪在地上不抬头,等穆娘子走过去,就故作惶恐地起来,虽没看见穆夫人,还是对领着他过来的小厮墨香惊叹道:“穆娘子是大户人家的姑娘吧,好气度,跟庙里供着的观音娘娘一样。”
墨香嘴里哼哼地笑着,“那当然,我们家娘子可是县令家太太见了都喜欢的人。”
“那哭着的是娘子的小哥儿?”叶经见谢琳琅走到他身后,就去将谢琳琅又拉近了一些,心里腹诽哪有听到儿子哭了不闻不问的。
“那可不。”墨香还要再向叶经这土包子炫耀穆家几句,忽地听到有人说了一句“燕哥儿从学堂回来了”,便赶紧对叶经说“赶紧地跟着我去见燕哥儿去。”
叶经对穆娘子院子里毫不认识的婢女们挨个作揖,“请各位姐姐照看一下小妹,小弟大恩不言谢了。”又对媒婆谢了一谢,就跟着墨香走了。
谢琳琅呆呆地留下,媒婆已经将人卖出了手,虽满口答应叶经照顾谢琳琅,但一转身,就跟着另一个媒婆去找管家算银子了。
因谢琳琅看着年纪最小,又是个只能在厨房里剥豆子蒜瓣的,于是穆娘子院子里的丫头们也顾不得搭理她,先安置另外八个小丫头去,等到天蒙蒙黑,终于有人想起谢琳琅了,赶紧叫厨房里一个粗实婆子领了谢琳琅去厨房吃饭。
谢琳琅在厨房里吃了点粥,比起乞讨时吃的藏羹冷炙,如今这剩下的粥汤已经算得上是山珍海味了,吃饱了肚子,才见叶经过来领人。
大抵是这一日累得慌,又还有许多事要做,叶经习惯了谢琳琅一言不发,于是这一日也不开口说话,领了谢琳琅去他们住着的那间屋子里,看见屋子里摆着两床旧被褥,还有一张桌子、一条长凳、一包衣裳,就自来熟地出门跟隔壁住着的仆妇借盆子抹布,打了水,拿了抹布去擦床铺、桌子凳子,一边擦,一边交代谢琳琅:“日后你就在厨房里吃,别离了厨房,等天晚了,我就去接你;我不接你,你就跟东边住着的孟大嫂子一起回来……。”说了半天,没个回音,他也丝毫不意外,等将各处的灰尘弄下来,要拿了扫帚去扫地,终于看见谢琳琅在昏暗中背对着他蹲在墙角里。
叶经纳闷地过去,只看见墙角边摆着前头住着的下人留下的一盘子撒了砒霜毒老鼠用的点心渣滓,盘子边,躺着一只才死了没多久足足有巴掌大的老鼠。
去厨房剥豆子、蒜瓣,厨房、砒霜……谢琳琅莫名地发现了这其中的联系,背对着叶经,脸上浮现出一抹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