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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承诺

吕凤先冷傲的眸子里,突然露出一种寂寞之意——一个人觉得寂寞的时候,就表示他正在渴望着友情。怎奈真挚的友情并不是人人都能得到的。

吕凤先冷冷道:“你的意思是说,你能为他死,他也会为你死,是不是?”

李寻欢道:“是。”

吕凤先声音更冷酷,道:“但你已算准了我不会杀你,至少不会在这种情况下杀你,是不是?”

李寻欢默然。

沉默,通常只代表两种意思——默认和抗议。

吕凤先瞪着他,脸孔渐渐松散,突然又叹了口气,道:“我的确不会杀你……你可知道是为了什么?”

李寻欢还没有说话,吕凤先已接着道:“因为我要你永远欠着我的,永远觉得我对你有恩……”

他竟也笑了笑,道:“因为我若要杀你,以后还有机会,但这种机会以后只怕永远不会再有了。”

他心里的意思,是不是想以此换得李寻欢的友情?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突也笑了笑,道:“你还有机会。”

吕凤先道:“哦?”

李寻欢道:“我还要求你做一件事。”

吕凤先瞪着他,就像是从未见过这个人似的,过了很久,才冷笑道:

“你第一次交易还未付出代价,就想要我做第二件事了?这算是什么样的交易?”

李寻欢道:“这不是交易,是我求你。”

吕凤先脸色虽很黯,眼睛却在发着光,道:“既然不是交易,我为何要答应?”

李寻欢微笑着,他的眸子平和、明朗而真诚。

他凝视着吕凤先,微笑着道:“因为这是我求你的。”

这句话回答得不但很妙,甚至有些狂妄。

这本不像李寻欢平时说的话。

但吕凤先却没有生气,心里反而忽然觉得有种奇特的温暖之意,因为他已从李寻欢的眸子里看到了一丝友情的光辉。

这也许就是唯一能驱走人间寂寞与黑暗的光辉。

这是永恒的光辉,只要人性不灭,就永远有友情存在。

吕凤先喃喃道:“别人都说李寻欢从不求人,今日居然肯来求我,看来我的面子倒不小。”

李寻欢笑道:“我既已欠了你的,再多欠些又何妨?”

吕凤先又笑了,这次才是真心的笑。

他微笑道:“有人说,学做生意最大的学问就是要懂得如何欠账,看来你本该去做生意的。”

李寻欢道:“你肯答应?”

吕凤先叹了口气,道:“至少我现在还未想出拒绝的法子,你趁此机会,赶快说吧。”

李寻欢咳嗽了几声,神情又变得很沉重,缓缓道:“你若在两年前遇见阿飞,我纵不求你,你只怕也要败在他手下。”

吕凤先沉默着,也不知是默认,还是抗议。

他能以沉默表示抗议,也已很不容易。

李寻欢道:“你若在两年前见到过他,就会发现那时的他和现在简直不像是同一个人。”

吕凤先道:“只不过短短两年,他怎会改变得如此多?”

李寻欢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只因他不幸遇上了一个人。”

吕凤先道:“女人?”

李寻欢道:“自然是女人,世上也许只有女人才能改变男人。”

吕凤先冷笑道:“他不是改变,而是堕落,一个男人为了女人而堕落,这种人非但不值得同情,而且愚蠢得可笑。”

李寻欢叹息着道:“你说得也许不错,只因你还未遇到过那样的女人。”

吕凤先道:“我遇见了又如何?”

李寻欢道:“你若遇见了她,说不定也许变得和阿飞一样的。”

吕凤先笑了,道:“你以为我也是个没见过女人的小伙子。”

李寻欢道:“你也许见过各式各样的女人,可是她……她却绝对和别的女人不同。”

吕凤先道:“哦?”

李寻欢道:“曾经有个人将她形容得很好……她看来如仙子,却专门带男人下地狱。”

吕凤先目光闪动,忽然道:“我已知道你说的是谁了。”

李寻欢叹道:“你本该猜到的,因为世上只有她这么一个女人,也幸好只有一个,否则只怕大多数男人都已活不下去。”

吕凤先道:“有关这位天下第一美人的传说,我的确已听到过不少。”

李寻欢凝注着自己的指尖,缓缓道:“阿飞现在总算已振作起来,我不能眼看着他再沉沦下去,所以……”

吕凤先道:“所以你要我去杀了她?”

李寻欢黯然道:“我只希望阿飞永远莫要再见到她,因为只要一见到她,阿飞就无法自拔。”

吕凤先又沉默了很久,缓缓道:“你本可自己动手的。”

李寻欢道:“只是我不能。”

吕凤先道:“为什么?”

李寻欢笑得很凄凉,道:“因为阿飞若知道了,必将恨我终生。”

吕凤先道:“他应该明白你这是为他好。”

李寻欢苦笑道:“无论多聪明的人,若是陷入情感而不能自拔,都会变成呆子。”

吕凤先用手指轻敲着下巴,道:“你为何不找别人做这件事?为何要找我?”

李寻欢道:“因为别人纵有力量能杀她,见了她之后只怕也不忍下手,因为……”

他抬起头,凝视着吕凤先,缓缓接着道:“我本就很难找到一个我可以去求他的人。”

两人目光相遇,吕凤先心里忽又充满了温暖的感觉。

他似已从李寻欢的眸子里看到了他的寂寞和悲痛。

那是英雄唯有的寂寞和悲痛。

也只有英雄才能了解这种寂寞是多么凄惨,这种悲痛是多么深沉。

吕凤先突然道:“她在哪里?”

李寻欢道:“铃铃知道她在哪里,只不过……”

铃铃已晕过去很久,到现在居然还没有醒来。

李寻欢瞧了她一眼,缓缓接着道:“你若想她带你去,只怕并不容易。”

吕凤先笑了笑,悠然道:“这倒用不着你担心,我自然有法子的。”

阿飞醒来时,李寻欢已睡着。

在睡梦中,他还是在不停地咳嗽,每当咳得剧烈时,他全身都因痛苦而扭曲痉挛……阳光从窗外斜斜照进来。

阿飞这才发现他头上的白发和脸上的皱纹都更多了。

他只有一双眼睛还是年轻的。

每当他闭上眼睛时,就会显得很憔悴,很苍老,甚至很衰弱。

他的衣衫已很陈旧残破,已有多日未洗涤。

又有谁能想到在如此衰弱、如此僵偻的躯壳里,竟藏着那么坚强的意志,那么高尚的人格,那么伟大的灵魂!

阿飞瞧着他,已热泪盈眶。

他活着,本就是在忍受着煎熬——各式各样不同的煎熬、折磨、打击。

但他却还是没有倒下去,也并没有觉得生命是冷酷黑暗的。

因为只要有他在,就有温暖,就有光明。

他带给别人的永远都是快乐,却将痛苦留给了自己。

阿飞的热泪已夺眶而出,流下面颊……李寻欢还是睡得很沉。

睡眠,在他说来,几乎也变成了件很奢侈的事。

阿飞虽然急着想回去,急着想看到那春花般的笑脸,但还是不忍惊动他,悄悄掩起门,悄悄走了出去。

还很早,阳光刚照上屋顶,赶路的人都已走了,所以院子里很静,只剩下一株顽强的梧桐,在晚秋。

李寻欢岂非也正如这梧桐一样,虽然明知秋已将尽,冬已将至,但不到最后关头,他们是绝不会屈服的。

阿飞长长叹了口气,慢慢地穿过院子。

梧桐的叶子,已开始凋零,一片片飘过他眼前,飘落在他身上……炉火犹未熄,豆浆,慢慢地啜着。

他吃得一向不快,慢慢地让这微温的豆浆自舌流入咽喉,流入胃里——一个人的胃若充实,整个人都仿佛充实了起来。

他一向喜欢这种感觉。

自半夜就起来忙碌的店伙,到现在才算空闲了下来,正坐在炉火的余熏旁,在慢慢地喝着酒。

下酒的虽只不过是根已冷了的“油炸桧”,喝的虽只不过是粗劣的烧刀子,但看他的表情,却像是正在享受着世间最丰美的酒食。

他显然很快乐,因为他已很满足。

世上也唯有能满足的人,才能领略到真正的快乐。

阿飞对这种人一向很羡慕,心里实在也想能过去喝两杯。

但他却控制着自己。

“也许,今天我就能见到她……”

他不愿她闻到自己嘴里有酒气。

这世上大多数人本就是为了别人而活着的——有些是为了自己所爱的人,也有些是为了自己所恨的人——这两种人都同样痛苦。

这世上真正快乐的人本就不多。

风很大,砂土在风中飞舞,路上的行人很寥落。

阿飞抬起头,目光移向门外时,正有两个人自门外走过。

这两人走得并不快,行色却似很匆忙,只管低着头往前赶路,连热豆浆的香气都未能引动他们转头来瞧一眼。

前面走的是个身形佝偻、白发苍苍的老头子,手里提着管旱烟,身上的蓝布衫已洗得发白。

后面跟的是个小姑娘,眼睛很大,辫子很长。

阿飞认得这两人正是两年前他曾见过一次的“说书先生”和孙女,他还记得这两人姓孙。

但他们却全没有瞧见阿飞,很快就从门口走过。

——他们若是见到了阿飞,所有的一切事也许都会完全不同了。

阿飞喝完了豆浆,再抬起头,又瞧见一个人自门外走过。

这人身材很高,黄袍,斗笠,笠檐压得很低,走路的姿势很奇特,也没有转过头来瞧一眼,行色仿佛也很匆忙。

阿飞的心跳突然快了。

荆无命!

荆无命的眼睛一直盯住前面,仿佛正在追踪方才走过的那“说书先生”,并没有发觉阿飞就坐在路旁的小店里。

阿飞却看到了他,看到他腰带上插着的剑,却没有看到他那条断臂——用布带悬着的断臂。

只要看到这柄剑,阿飞的眼睛里就再也容不下别的。

就是这柄剑,令他第一次尝到失败和屈辱的滋味。

就是这柄剑,令他几乎永远沉沦下去。

阿飞的拳已紧握,掌心的伤口又破裂,鲜血流出,疼痛却自掌心传至心底,他全身的肌肉立刻全都紧张了起来。

他已忘了荆无命的断臂。

他一心只盼望能和荆无命再决高下,除此之外,他再也想不到别的。

荆无命也很快就从门口走过。

阿飞缓缓站起,手握得更剧烈。

痛苦愈剧烈,他的感觉就愈敏锐。

坐在门口的伙计突然感觉到一阵无法形容的寒意袭来,转过头,就瞧见了阿飞的眼睛——一双火焰般炽热的眼睛,却令人自心底发冷。

“当”的一声,店伙手里的酒杯跌了下去。

但这酒杯还未跌在地上,阿飞突然伸手,已抄在手里。

谁也瞧不清他如何将这酒杯接住的。

店伙整个人都被吓呆了。

阿飞慢慢地将酒杯放在他面前的桌上,倒了杯酒,自己一饮而尽。

他心里忽然充满了信心。

就在这时,门外又有个人走了过去。

这人也是黄衫,斗笠笠檐也压得很低,走路的姿态也很奇特,苍白的脸,在斗笠的阴影下看来,就宛如是用石灰石雕成的。

上官飞!

阿飞并不认得上官飞,但一眼就看出这人必定和荆无命有很密切的关系,而且显然正在追踪着荆无命。

上官飞身材虽比荆无命矮些,年纪也较轻,但那种冷酷的神情,那种走路的姿态就好像是荆无命的兄弟。

他为什么也在暗中追踪荆无命呢?

这地方本就很荒僻,再转过这条街,四下更看不到人踪。

阿飞走得很快,始终和上官飞保持着一段距离。

前面走的“说书先生”早已瞧不见了,荆无命也只剩下一条淡黄色的人影,但上官飞也还是走得很慢,并不着急。

阿飞发现这少年也很懂得“追踪”的诀窍。

要追踪一个人而不被发觉,就不能急躁,就要沉得住气。

前面有座土山,荆无命已转过山坳。

上官飞的脚步突然加快,似乎想在山后追上荆无命。

等他的人也消失在山后,阿飞就以最快的速度冲上土山。

他知道在山上一定可以看到一些有趣的事。

他果然没有失望。

荆无命从未感觉到恐惧——一个人若连死都不怕,还有什么可怕的?

但现在,也不知为了什么,他目中竟带着种恐惧之意。

他怕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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