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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弯刀(1)

装满鲜花的花篮,从岩石上滚落下来,鲜花散落,缤纷如雨。

是花雨,不是春雨。

这里没有春雨,只有月。圆月。

在圆月下,听到这么美的一句诗,他们为什么会有这么奇怪的反应?

青青的手,紧紧握着这柄青青的弯刀的弯弯的刀柄。

老人在盯着她的手。

他已经用不着再问。如果刀上没有这七个字,她绝不会有这种反应。

老人眼睛里的表情奇怪之极,也不知是惊讶,是欢喜,还是恐惧。

他忽然仰天而笑,狂笑:“果然是这把刀,老天有眼,总算叫我找到了这把刀!”

狂笑声中,他的剑已出鞘。

三尺高的人,四尺长的剑,可是这柄剑握在这个人手里并不可笑。

这柄剑一出鞘,绝没有任何人还会注意到他这个人是个侏儒。

因为这柄剑一出鞘,就有一股逼人的剑气直迫眉睫而来。

连岩石下的丁鹏都已感觉到这股剑气,森寒肃杀的剑气,逼得他连眼睛都已睁不开。

等他再睁开眼时,只看见漫天剑光飞舞,青青已被笼罩在剑光下。

剑气破空,剑在呼啸。

老人的声音在剑风呼啸中还是听得很清楚,只听他一字字道:“你还不拔刀?”

青青还没有拔刀。

青青的弯刀,还在那个弯弯的刀鞘里。

老人忽然大喝:“杀!”

喝声如霹雳,剑光如闪电,就算闪电都没有如此亮,如此快!

剑光一闪,青青的人就从岩石上落了下来,就像一瓣鲜花忽然枯萎,坠下了花蒂。

十丈高的岩石,她落在地上,人就倒下。

老人并没有放过她。

老人也从十丈高的岩石上飞下,就像一片叶子般轻轻地,慢慢地飞下。

老人的掌中有剑,剑已出鞘。

老人掌中的剑,剑锋正对着青青的心脏。这一剑绝对是致命的一剑,准确,狠毒,迅速,无情。

丁鹏从未想到人世间会有这种剑法,这老人绝对不是人,是神。

杀神!

青青就倒在他身旁,青青已绝对没有招架闪避的能力。

看着这一剑飞落,丁鹏忽然扑过去,扑在青青的身上。

“反正我已经要死了,反正我已经非死不可。”他忽然觉得有种不可遏止的冲动,不管怎么样,他总是和青青一起来的。

不管青青是人是狐,总算对他不错。

他怎么能眼看着青青死在别人的剑下?

但是他却不妨死在别人的剑下,既然已非死不可,怎么死都一样。

他扑倒在青青身上。

他愿意替青青挨这一剑。

剑光一闪,刺入了他的背。

他并不觉得痛苦。

真正的痛苦,反而不会让人有痛苦的感觉。

他只觉得很冷,只觉得有种不可抗拒的寒意,忽然穿入了他的背,穿入了他的骨髓。

就在这时候,他看见青青拔出了她的刀。

青青的弯刀是青青的。

青青的刀光飞起时,丁鹏的眼睛已阖起。

他没有看见青青的弯刀,他只听见那老人忽然发出一声惨呼。

然后他就又落入黑暗中,无边无际的黑暗,深不见底,永无止境。

黑暗中忽然有了光,月光。圆月。

丁鹏睁开眼,就看见一轮冰盘般的圆月,也看见了青青那双比月光更美的眼睛。

无论是在天上,还是在地下,都不会有第二双这么美丽的眼睛。

他还在青青身旁。

无论他是死是活,无论他是在天上,还是在地下,青青都仍在他身旁。

青青眼睛里还有泪光。

她是在为他流泪。

丁鹏忽然笑了笑,道:“看来现在我已用不着忘忧草了,可是我觉得这样死更好。”

他伸出手,轻拭她脸上的泪痕:“我从来也没有想到过,我死的时候,居然还有人为我流泪。”

青青的脸色却变了,连身子都已开始颤抖,忽然道:“我真的在流泪?”

丁鹏道:“真的,你真的是在流泪,而且是在为我流泪。”

青青的脸色变得更奇怪,仿佛变得说不出的害怕,对她来说,流泪竟仿佛是件极可怕的事。

可是她在害怕之中,却又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喜悦。

这是种很奇怪的反应,丁鹏实在猜不透她为什么会有这种反应。

他忍不住道:“不管怎么样,我总是为你而死的,你为我流泪……”

青青忽然打断了他的话,道:“你没有死,也不会死了。”

丁鹏道:“为什么?”

青青道:“因为你已经死过一次,现在你既然已经到了这里,就不会再死了。”

丁鹏终于发现,这里已不是那美丽的忧愁之谷。这里是个更美的地方。

圆月在窗外,窗里堆满了鲜花,他躺在一张比白雪更柔软的床上,床前悬挂着一粒明珠,珠光比月光更皎洁明亮。

他仿佛觉得自己曾经来过这里。

可是他也知道,如果他真的来过,也一定是在梦中。

因为人间绝没有这么华美的宫室,更没有这样的明珠。

“这里是什么地方?”

青青垂下头,轻轻地说:“这里是我的家。”

丁鹏终于想起,他刚才为什么会对这地方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的确看见过这地方,在图画上看见过。

——洞穴的四壁,画满了图画,画的不是人间,而是天上。

他又忍不住问:“这里只有你一个人?”

青青没有回答,垂着珠帘的小门外却有人说:“这里连一个人都没有。”

一个满头白发如银的老婆婆,用一根龙头拐杖挑起了珠帘,慢慢地走了进来。

她的身材高大,态度威严而尊贵。

她的头发虽然已完全白了,腰杆却还是挺得笔直,一双眼睛还是炯炯有光。

青青已垂着头站起来,轻轻地叫了声:“奶奶!”

这老婆婆竟是青青的祖母。

一个美丽而年轻的狐女,带着一个落魄的年轻人回到了她的狐穴,来见她严厉而古怪的祖母……这种事本来只有在那神秘的传说中才会发生的,丁鹏居然真的遇见了。

以后还会发生些什么事?她们会对他怎么样?

丁鹏完全不能预测。

一个像他这样的凡人,到了这种地方,已完全身不由主。

老婆婆冷冷地看着他,又道:“你应该知道这里连一个人都没有,因为我们都不是人,是狐。”

丁鹏只有承认:“我知道。”

老婆婆道:“你知不知道这地方本不是凡人应该来的?”

丁鹏道:“我知道。”

老婆婆道:“现在你已经来了,你不后悔?”

丁鹏道:“我不后悔。”

他说的是实话。

一个本来已经快要死的人,还有什么后悔的?

他留在世上,也只有受人欺侮,被人冤枉,他为什么不能到另一个世界中来?

她们虽然是狐,对他却远比那些自命君子的人好得多。

老婆婆道:“如果我们要你留下来,你是不是愿意留下来?”

丁鹏道:“我愿意。”

老婆婆道:“你真的已厌倦了人世?”

丁鹏道:“真的。”

老婆婆道:“为什么?”

丁鹏道:“我……我在外面,既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就算我死在阴沟里,也不会有人替我收尸,更不会有人为我掉一滴眼泪。”

他越说心里越难受,连声音都已哽咽。

老婆婆的目光却渐渐柔和,道:“你替青青挨了那一剑,也是心甘情愿的?”

丁鹏道:“我当然是心甘情愿的,就算她现在要我替她死,我还是会去死。”

老婆婆道:“为什么?”

丁鹏道:“我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我只知道,我死了之后,她至少还会为我流泪。”

老婆婆眼睛里忽又露出种奇怪的表情,忽然问青青:“你已为他流过泪?”

青青默默地点了点头,苍白的脸上,竟起了阵淡淡的红晕。

老婆婆看着她,看了很久,又转过头,看着丁鹏,也看了很久。

她严肃的目光又渐渐变得柔和了,忽然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这是缘?还是孽?……这是缘?还是孽?……”

她翻来覆去地说着这两句话,也不知说了多少遍,显然她自己也不知道这问题的答案。

她又长长叹气,道:“现在你已为她死过一次,她也为你流过了眼泪。”

丁鹏道:“可是我……”

老婆婆不让他开口,忽又大声道:“你跟我来!”

丁鹏站起来,才发现伤口已包扎,洁白的棉布中透出一阵清灵的药香。

那一剑本来是绝对致命的,可是现在他非但已经可以站起来,而且并不觉得有什么痛苦。

他跟着这老婆婆走出了那扇垂着珠帘的小门,又忍不住回过头。

青青也正在偷偷地看着他,眼睛里的表情更奇怪,也不知是羞涩,还是喜悦。

外面是个花园,很大很大的一个花园。

圆月高悬,百花盛开,应该在七月里开的花,这里都有,而且都开得正艳,不应该在七月里开的花,这里也有,也开得正艳。

花丛间的小径上铺着晶莹如玉的圆石,小径的尽头,有座小楼。

老婆婆带着丁鹏上了小楼。

小楼上幽静而华丽,一个青衣人正背负着双手,看着墙上挂着的一个条幅痴痴地出神。

条幅上只有七个字,字写得孤拔挺秀:“小楼一夜听春雨。”

看到这个青衣人的背影,老婆婆的目光就变得更温柔。

可是等到这青衣人转过身来时,丁鹏看见却吃了一惊。

如果他不是男人,如果不是他年纪比较大些,丁鹏一定会以为他就是青青。

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嘴,他的鼻子,他的神情,简直和青青完全一样。

丁鹏在想:“这个人如果不是青青的父亲,就一定是青青的大哥。”

他做青青的大哥年纪好像大了些,做青青的父亲年纪好像又小了些。

其实丁鹏也看不出他究竟有多大年纪。

这个人的脸色看来也和青青一样,苍白得几乎接近透明。

他看见这老婆婆,并没有像青青那么尊敬,只淡淡地笑了笑,道:“怎么样?”

老婆婆叹了口气,道:“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样,还是你做主吧!”

青衣人笑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把这种事推到我身上来!”

老婆婆也笑了:“我不往你身上推,往谁身上推?”

他们的笑容虽然都是淡淡的,却又仿佛带着种浓得化不开的情意。

他们的态度看来既不像母子,更不像祖孙。

这已经使得丁鹏很惊奇。

然后这老婆婆又说了一句更让他惊奇的话,她说:“你是青青的爷爷,又是一家之主,这种事本来就应该让你做主的。”

这青衣人竟是青青的祖父。

他看来最多也只不过将近中年,丁鹏做梦也想不到他和这老婆婆竟是一对夫妻。

青衣人在看着他,好像连他心里在想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微笑着道:“现在你应该已经知道我们是狐,所以你在这里无论看见什么,都不必太惊奇。”

他笑得温和而愉快:“因为我们的确有点凡人梦想不到的神通!”

丁鹏也在微笑。

他好像已渐渐习惯和他们相处了,他发觉这些狐并没有传说中那么可怕。

他们虽然是狐,但是他们也有人性,甚至比大多数人都温和善良。

青衣人对他的态度显然很满意,道:“我本来从未想到会把青青嫁给一个凡人,可是你既然已为她死过一次,她也为你流过泪。”他的笑容更温和,“你要知道,狐是从来不流泪的,狐的眼泪比血更珍贵,她会为你流泪,就表示她已对你动了真情,你能遇到她,也表示你们之间总是有缘。”

无论是在人间,还是在狐的世界里,“真情”和“缘分”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青衣人道:“所以我也不愿意把你们这份情缘拆散。”

老婆婆忽然在旁边插口:“你已经答应让青青嫁给他?”

青衣人微笑道:“我答应。”

丁鹏一直没有开口,因为他已经完全混乱了。

他从未想到自己会来到一个狐的世界里,更没有想到自己会娶一个狐女为妻。

——一个凡人娶了狐女做妻子,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一个凡人在狐的世界里是不是能生存下去?

——狐的神通,是不是能帮助这个凡人?

这些问题他也从来没有想到过,现在也根本无法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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