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
荀彧喘着气从床上翻了个身,他伸了伸手,想要拿床头案上的那只铜卮。可他拿不动,手指很软,只“当”的一声撞响了器皿,他嘲笑了自己一声,而后放弃了。
寿春的冬天很冷,到处雾蒙蒙的,空气里凝着冰冷的水汽,每一次风起,都像是吹低了温度,荀彧没有想过自己会死在一个寒冷的季节,而且是客死他乡。
门外有呜呜之声叫魂似的不肯低弱,仿佛是风声,又仿佛是大军开拔的号角声,既激昂又凄厉,像染着血的一副铠甲重重地丢在锋利的兵仗上。曹操再次兵伐东吴,南下濡须。早在曹操征讨关中马超时,便在谯地制造战船、训练水军,已为今日之战做好了充分准备,如今西北安定,长江以南的孙权便成为曹操必须拔掉的钉子。这一次十万大军从邺城出发,水陆两路东下淮南,势必要饮马长江。
第一次他没有随军出征,也没有留守大后方,反而被抛弃在寿春。这座城市曾埋葬了袁术的帝王幻梦,城市的每一寸土下皆湮灭着失败者的惨号,或者也会埋葬他荀彧。
一个多月前他已被遣去了谯,明面上是说去劳军,其实是被赶出了邺城。他成了旁人厌弃的绊脚石,人家嫌他碍事,又不能当即撕破脸,只好远远打发走。这个厌弃他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曹操。
对于今日的际遇,他其实并不悲哀,很久以前,他便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他只要和曹操继续共事下去,总有一天他们会分道扬镳。
当年他义无反顾地弃袁绍投曹操,原是看准了曹操可有大作为,曹操能让糜烂的汉王朝重整基业,散乱的宗庙典章会因此重建制度。可当曹操的势力达到顶峰时,他那隐藏的野心便会将忠心一口口吞掉,他要做光耀后世的太阳,怎么能容忍头上还压着一轮太阳。
只是,如果当日不选择曹操,又能选择谁呢?
乱世的诸侯们要么贪图眼前之利,不思进取,要么明目张胆地觊觎神器,改朝换代之心昭然若揭,只有曹操心怀天下,他有弭平战乱的远大抱负卓越能力,愿意高举兴汉旗帜,愿意迎奉皇帝,愿意恢复宗庙社稷。尽管他没有耿耿忠君的赤心,却是荀彧在汉家社稷行将崩塌前唯一可以选择的复兴之主。
荀彧在利用曹操的雄才大略,曹操也许知道荀彧的利用,他们互相在下赌,赌彼此的信念到底能支撑多久,会不会成为最后决裂的导火索。
门开了,荀彧转过头去,是随他来寿春的家人荀况。
“丞相赠食。”荀况抱着一个锦盒走进来。
荀彧诧异了,他挣扎着坐起来,喃喃道:“丞相赠食……”那锦盒已放在手边,他抚了上去,却没有打开,像是触着一个难以猜测的谜团,因太费解,便犹豫了心思。
荀况抹着脸:“令公,适才赠食的使者问了一声,令公的病要不要紧,若不要紧,丞相在合肥等着你。”
话里有话!
荀彧听出了玄机,只要他妥协,曹操仍奉他为心腹,可他能妥协么?他能么?
他被曹操猜忌冷落,皆因董昭等人上言朝廷,称曹操有大功于汉,请朝廷进爵国公,九锡备物。瞎子都看得出来,这哪里是为求恩宠,分明是篡国谋政的第一步,王莽代汉前,也唱了一出九锡封王的闹剧,曹操无非是步王莽后尘。
荀彧不言声了,他轻轻打开了锦盒,“咔”的一声,宛若撬开了沉甸甸的心胸,盒中正正方方地卧着一具漆槅。食具是新做的,还有淡淡的漆味儿,大小方格隔得很规整,槅中却空无一物,空得像挖得一干二净的胸膛。
他呆呆地盯着那没有一毫膳食的漆槅,双手颤抖着,仿佛被抽了筋一般抬不起来,他用了很大力气,终于将盖子压了上去。
“令公,丞相这是何意,莫不是原为送食盒,使者说错了?”荀况看得奇怪,百思不能解。
荀彧镇定地说:“你先出去吧,我累了。”
荀况满心困惑,却不敢违拗,只好轻轻退了出去。
荀彧把一双手重重地按住锦盒,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不知哪里来的水掉在手背上,敲出深浅不一的漩涡,他觉得自己像个悲哀的傻子。
他原来还存着那么可悲的幻想啊,以为曹操无非是从此弃他不顾,落得个郁郁寡欢的惨淡余生,结果他竟猜错了,而且错得一塌糊涂。
曹操原来是要他死的。
既是彼此的信念永远不可能契合,他们之间的赌局必须要一个输赢结果,那么,便让死亡来做最终裁判。
死吧,死吧,死吧……
他敲了敲锦盒,空空的撞击声像死亡催促的唇音,这是他永远也抗拒不了的强大,他只能把自己投入毁灭的火炉里,向赌局的另一方认输。
他像斩断的木头般倒了下去,那锦盒当地摔下床,肚子敞开了,漆槅飞了出去,倒扣在地上,像一顶被人遗弃的帽子。
荀彧死了,死在寒冷的寿春城,那一天,曹操的大军正在南下濡须的征程中,他收到荀彧的死讯,只是轻轻地应了一声,而后,他仰起头。苍白的天幕像谁垂死的脸,天边有一抹淡烟飘了过去,像不经意的一行泪。
他忽然想起那一年在兖州,他被吕布逼得困窘无出路,几次想要北奔袁绍,做个仰人鼻息的食客,是荀彧苦苦相劝,说得急了,荀彧甚至威胁他:“明公若北奔袁绍,彧当南奔交趾,与君决也!”
“与君决也”,曹操回想起这句话,他笑了一声,却在一刹那,眼泪像故意和他作对一样,偏偏就流了出来。
求援书巧解葭萌关死局
汉献帝建安十七年,荆州。
雨像细弱的泪,飘起来没完没了,那哀婉之情便始终不曾倾尽,伤人的寒气越发足了。天总是灰着脸,云在天边垒城堡,却不涂上鲜艳的颜料,也不知什么时候便会下雪。
黄月英在门口摘下了遮雨的簦,掸了掸衣衫上的雨珠,这才推门而入,照面看一眼,竟笑了出来。
诸葛亮正伏案疾书,神情沉凝得像一尊守陵的石像。诸葛果趴在他背上,一只手扯住他的头巾,一只手敲着他的肩膀,嘴里还在唱小曲儿。便是这般聒闹,诸葛亮竟能全神贯注批复公门文书,小女孩的吵嚷像是过耳的风,轻轻一掠,痕迹也没留下。
黄月英又好气又好笑,训道:“果儿,别缠着你爹,真不懂事!”她走过去,便要抱走诸葛果。
诸葛果耍起赖,她紧紧地攀住诸葛亮的肩膀:“不,不,我要爹爹背着!”
“不听话!”黄月英沉了脸色,硬去掰开诸葛果的手,强行将她拖离了诸葛亮,“走,跟娘出去,爹爹做事呢,别吵他!”
诸葛果不干,她犟着坐在地上,因黄月英硬要拖她走,她着了急,竟自哭了起来,喊道:“娘是坏人,娘不让我和爹爹在一块,娘坏死了,最坏的人是娘!”
诸葛亮看得心软:“罢了,让果儿留下吧,也不吵。”
黄月英瞪他一眼:“你就宠着她吧,这丫头越发没规矩了!”她丢开了手,用力戳了诸葛果一指头,“去去,我才懒得管你!”
诸葛果飞一般扑进了诸葛亮怀里,还不忘记抱怨一句:“娘是坏人!”
诸葛亮正色道:“不许说娘是坏人,知道么?”他将诸葛果抱在身边坐好,把白羽扇递给她,“玩着吧。”
诸葛果脸上还挂着晶莹的泪花,笑容却已等不及绽放出来,她大模大样地摇着羽毛扇,得意地对母亲晃晃脑袋。
黄月英也不理她,却将一卷白帛放在案上:“草图我画好了,你看看。”
诸葛亮惊喜,他搁了笔,将那白帛展开,四角压平,那上面原来绘着水车法式,他细细地观览一遍,叹道:“果然精妙,好好,可颁下荆州各乡里照此而制,如此一来,大大增进农力。”
黄月英笑吟吟地说:“我为你做事,你怎么谢我?”
“夫人欲亮如何感谢?”诸葛亮也笑道。
黄月英偏着头想了想:“把那小东西交给我,我今天非收拾她不可!”她对诸葛亮孩子气地眨眨眼,忽地闪身而起,趁着诸葛果不防备,一把抱起她就往外走,任凭诸葛果如何叫喊踢打,也充耳不闻,生生将她带了出去。
诸葛亮不禁展颜,抬头间修远进来了,后面还跟着关羽、张飞。
“军师!”关张招呼着,诸葛亮忙搁笔起身相迎,修远知道有要紧事要说,挪了锦簟给关张就座,自己再掩门出去。
关羽从怀里取过一份战报,轻搁在诸葛亮的案头:“东吴送来急报,说曹操率军南下濡须,请我们出兵驰援。”
诸葛亮翻开战报,是一片贴着羽翎的青竹简,已拆了封泥,果然是孙权发来的求援信,恳请盟友共御曹操。
“要不要救?”张飞问道。
诸葛亮沉吟:“一为盟友之谊,二为共御曹操南下,保住长江要塞,论理该救。”
张飞道:“如此,即可遣艨艟战舰往东赴救,为掎角之援。”
诸葛亮却不忙下决断,缓缓地提起了另一件事:“主公入蜀一年,一直屯守葭萌关,北不得出汉中,南不得下成都,三万余人困于关下,我们又相距遥远,也不知主公那里到底是什么情形。”
关羽也蹙起眉头:“大哥前日来信,说刘璋屡催他北上征伐张鲁,他以整兵为由,推了几次,可也不是长久之策。他毕竟在人家地盘上,又是打着为人除寇的旗帜,他日若是遭了猜疑,可如何收拾。”
诸葛亮叹了口气:“主公是把葭萌当作又一新野了。”
话虽没说透,关羽、张飞却是摸出了门路,刘备当年寄寓荆州时,被刘表遣往镇守新野,为北抗曹操的前沿烽堠。虽是为他人做保境卫疆的屏障,刘备却在新野潜心布恩,广慕仁义,收纳人才,荆襄士子慕名而从者不可胜数,以致刘表生出猜忌,也终于使得刘备牧民荆州后,昔日蒙恩的荆襄人才望风而从,为他坐稳荆州奠定了人才基础。如今他把这一手用去了益州,也想先树恩德,广收众心,逐渐蚕食益州根基,以为将来取而代之做准备。
“当作新野?”张飞摇起头,“此一时彼一时,他日为客寄荆州,寓侨之人暂居方寸之地,自可徐徐而图之。今日是为主家遣征敌雠,战事贵在速决也,可急不可缓,他久居而不动,主家岂能容下?大哥若因循旧策,大谬也!”
张飞虽粗莽,却经常能一针见血,诸葛亮看了张飞一眼,心里赞了一声,说道:“翼德所见正是!”
张飞咬着钢牙:“依着我的意思,索性撕破脸,率兵打他个落花流水,把益州生生夺过来!”
关羽也道:“若是当初让我和翼德随大哥入川,益州早已落入我们手中。如今这般拖拖拉拉,一年过去了,还在葭萌关整兵,人家会信你么?”
诸葛亮叹道:“二位将军比亮更知主公,主公仁厚之主也,为道义所困,不忍横夺同宗基业。”
张飞痛惜地说:“我听说大哥初入蜀时,与刘璋相会涪县,庞军师曾建议大哥于会中袭刘璋,因而夺取益州,大哥竟然一口回绝,大好机会白白浪费!”
诸葛亮想起自己在刘备入蜀前,曾告诫他当断则断,不可因不忍之心而拖宕时机,偏偏刘备天性里有仁德之风,尽管心里知道不留情的决断于大业有助,行事时偏要网开一面。他虽也不赞同刘备刚入蜀便行鸠占鹊巢之举,却对刘备屡因仁义错失时机而感到沮丧,遇上这么个太有道义原则的主公,诸葛亮也无可奈何。
诸葛亮声音低沉:“主公屯居葭萌关,他或许也莫可奈何,进不得进,退不得退,时间拖长了,再想伺机而兴大事,难矣!”他将那份战报轻轻敲了敲,“我有个想法,不知二位将军可赞同否?”
关张都望向诸葛亮,俯身倾听。
诸葛亮拈起战报,目光在字里行间逡巡:“将东吴请援战报传给主公,告诉主公,长江战事吃紧,东吴急请增援,望主公定夺。”
关羽错愕:“这是什么说法?”
诸葛亮目光炯亮:“给主公一个离开葭萌关的理由!”
关羽和张飞对望了一眼,他们都是饱经战阵的老将,已明白了诸葛亮的用意,关羽当即道:“好,就依军师之议,我立即给大哥发信,八百里加急驿传!”
他把战报收起来,和张飞匆匆地离开了。
诸葛亮却似还没有摆脱那棘手的困境,久久地陷入了沉思中。他看见被诸葛果丢在地上的白羽扇,弯腰捡起来,两片羽毛脱落下来,他心念一动,将羽毛细细地拆了,在书案上默默地摆八卦,竟摆出一个“屯”卦。
诸葛亮怔住,喃喃道:“风雨交加,雷电震动,九五处坎险之中,大困也。”
一丝惊慌像一条冰凉的虫子,悄悄地从脚趾头爬上来,在胸口转了很久,终于钻进了心里。
冬天的葭萌关苍黄遍野,山林染了很重的霜色,像长了厚厚的一层白苹。寒风从遥远的山坳处吹来,一路呼啸着奔来关门下,便不肯离去了。
葭萌关隶属梓潼郡,白水河和嘉陵江在这里会合,沿白水河上溯,可到要隘白水关,沿嘉陵江上溯,则可抵达巴蜀咽喉阳平关。进出巴蜀的陈仓道和金牛道也在这里会合,陈仓道迂回遥远,却因有嘉陵江水运之便,上可远至渭水,下可顺江入巴西阆中。位于嘉陵江中段的沮县是漕运要枢,进出益州的物资常常在这里中转,金牛道为秦时所开,上至汉中盆地,下抵剑阁,自秦以来,由汉中入蜀,一般取此道而行。
葭萌关是连接汉中与巴中的关塞,距它西南二十里是为剑阁,故而用兵者常言,要守住益州门户剑阁,先得守住葭萌关。在巴蜀的崇山峻岭间,险隘之关有数处,但葭萌关为其中最关键之所,刘备北征张鲁的三万大军便在此驻扎。
刘备入蜀后,在涪县与自成都远来迎候的刘璋相会,彼此会饮数日,结下兄弟情谊后,便北上葭萌,作出了北征张鲁的姿态。这一年以来,刘璋往葭萌关送来车甲、器械、资货无算,成山的辎重堆在关城内,是对荆州贵客的厚恩,也是在催迫着刘备为他解决北边忧患。
可刘备却一直按兵不发,每当刘璋催他北上,他不是说初来乍到,将士水土不服,便是说张鲁势大,不易轻敌,当徐徐图之。他有自己的深谋,也有自己的矛盾,一面搅在道义负担里,一面又期望出现转机,若能既合情合理地接收益州又不背负道义骂名,对他是最完美的结局。其实,刘璋也有自己的打算,他虽赠予刘备资给甚丰,倚重之情昭昭可见,却在葭萌关北边的白水关布下重兵,由心腹大将杨怀、高沛统领,说是拨归刘备部勒,却有监视嫌疑。
恰是刘璋设在白水关的守军,让刘备更不敢轻举妄动,他若为了让刘璋放心,当真北上汉中,便得越过白水关。可他这一出去,后退之路则为他人所断,一旦被关在益州门外,便是骑虎难下,打得赢张鲁还好,若是打不赢,他连荆州也回不去。
这是明显的赔本买卖,他即便再有道义,也不肯把老本输光,可若是毫无行动,一天天在葭萌关待下去,刘璋的猜疑心会越来越重,一样会断了他的后路,把他锁在巴山蜀水的险境中。他毕竟在别人的地盘上,到底做不得主,却又不能立即撕破脸和刘璋刀兵相见,只有硬着头皮窝在险关里,拖一天算一天。
此时,庞统正站在葭萌关城门上,周遭山峦叠嶂,重岩危壁。地势虽险要,可长困在此,却成了无能为力的困兽,斗也斗不起,却只会在长时间的无所事事中耗尽士气。
在这险塞关隘驻足,庞统却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他入蜀以来,屡劝刘备以轻兵袭取成都,刘备都辞以不忍,也不知错过多少机会。急得他几番想自己带兵突袭刘璋,待得益州归于囊中,再面缚请罪。
关城下飞来一骑,披着一身沉甸甸的露水,似乎赶了很远的路,他仰头对守关将士高呼:“荆州急报!”
守关将领往下看了一眼,立即吩咐士兵开城门,那信使拍着马冲进了葭萌关。
庞统心知有大事,连忙跑下城楼,果有士兵领着信使过来,信使连汗也来不及抹,急道:“军师,荆州战报!”
庞统拿过急报,见那信上粘着翎毛,显是加急战报,他握着信也不等待,在城关下跨马而奔,亲自带信送给刘备。